一九九〇年,我六岁。那时候,我不会想到,马上会遭遇一连串死亡事件——所有这些事件,都发生在大院子。大院子东南西北四家人,男女老少二三十口,老人多,孩子也多。我们在大院子里嬉戏,打闹,蝙蝠在暮色里匆匆掠过,被我们惊吓得忽高忽低。这家煮火腿肉了,其他家会说一声,吃好菜了?这家吃饭了,便会喊其他家;这家的玉米茭白枇杷收了,也会拿一些给其他家。大院子像是个分散的小集体,热闹又温暖。也有可能是我太小,不识得那几年大院子里的暗涌吧?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时的大院子,是最理想的乡村图景。然而,欢愉总是转瞬即逝的。
有一张老照片,大概拍摄于风雨前夕。
西边奶奶那时八十多吧?她身材高大,却裹了小脚,或坐或立,都有种不平衡感。照片里,她坐在八仙桌南边,右手搁在八仙桌上。弟弟怀抱一只陶瓷猫,站在她左手边,若即若离,猫头扭向她。我则怀抱插了塑料花的瓷瓶,远远地站在八仙桌北边。后来妈妈告诉我,当初我和弟弟争着抱那只陶瓷猫,还闹得不高兴了。不知道这张照片还在不在,想起画面中的老人,戴一顶毛线帽,满脸皱纹,似乎她的眼神正昭示着什么。
西边奶奶是大院子里最先过世的。是生病么?不记得是什么病了,也不记得她有没有受罪。我甚至记不得她的葬礼。但后来有件事,让她的死亡,浓墨重彩地涂抹在大院子的每个人心头。——落葬没多久,她的棺材被挖出来了。不知道是谁干的,只知道是隔壁村干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坟地被占了。好几天大雨,棺材一直搁置在墓穴外。有人说,棺材盖被铁钎穿通了,正好扎进老人的眼睛……一天大清早,我爸正刷牙,看见正对面邻居家堂屋前坐着个人,像是西边奶奶。我爸走过去,喊了她一声,她没答应,我爸又走近几步,她忽地消失了。我爸着实被吓了一跳,告诉我们,她的一只眼睛是闭着的。
我家的老屋坐南朝北。正对面邻居家是坐北朝南,每天早上,太阳刚升起来,就晒到他家的板壁,亮晃晃的。对面的阿公半身不遂好几年了,每天坐椅子上,手持竹棍,骂骂堂哥们,又骂骂大姑太。大姑太不理会他,走开了。堂哥们也走开了,他便一个人坐在太阳光里喃喃自语。偶尔听大人说起他,说不会长久了。
大姑太留着齐耳短发,爽朗,爱笑,大院子里常听到她响亮的声音。我至今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说话的样子,也记得那个兵荒马乱的早晨。
大姑太是在厨房里摔倒的,倒地后,没再站起。很多人聚拢来了,掐人中,切薄薄的土豆片贴在她额头上。她睁开眼一圈一圈看围拢的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是当天就走掉的吗?还是延挨了几天?记不清楚了。谁也想不到她会走得这么匆促。
没几个月,那半身不遂的阿公也过世了。
下葬那天,天降大雨。
送葬的人回来后,一个个满身湿哒哒的,黄泥巴糊遍裤子、衣服、手和脸。惊恐仍然明明白白在他们脸上。嘈嘈杂杂的,他们仍然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雨太大了,路太滑了,棺材没捆扎好,从龙杆中间滑脱了。棺材沿着山坡朝下滚,人群惊叫着散开,有的人跌倒在泥地里,有人滚落在道路边。棺材呢?没人说棺材怎样了。
三个人走了,大院子空旷许多。
阿公是在此前就查出病来了吗?记不清楚了。在空旷下来的大院子里,药香弥漫。去县医院检查回来后,阿公就不再干活了,他想吃什么,家里就给做什么。有人来看阿公,带了牛奶糖,我仔细地攒下一张张塑料糖纸,足足有两大盒;阿公吃的药中,有一味是用鱼腥草做引子,煮熟了的鱼腥草如蚯蚓般难以下咽,阿公只喝药汁,把鱼腥草全给了我吃;阿公想吃狗肉,狗肉太贵了,我妈把家里养的小白狗给了卖狗肉的,换回三斤狗肉……一天一天,阿公在衰弱下去。有一天,他不睡在自己屋里了,搬到堂屋去睡了。在我们老家,老人过世,总是要在堂屋里的。我想,阿公是做好准备了。
从县城医院回来,阿公就应该做好准备了。家里给他准备了专门的碗筷,他愣了愣,问我爸,是不是病带真了?我爸不说话。阿公也不说话了。
堂屋里靠东的墙角,临时放了张床,阿公躺那儿。堂屋正当中,支了一把黑乎乎的太师椅。椅子前,搁一箩筐谷子(稻粒)。阿公受不住了,断断续续发出呻吟。我爸和二姑夫在旁边守着,等着。阿公早已瘦得脱形,不再吃药了。隐约记得,有个熟识的护士偶尔来给他打一两针止痛药——但似乎已经没什么用。
我睡在隔壁,堂屋里的一点点响动尽收耳中。
又是一阵忙乱,器物相碰,人声嘈杂。揣想得出,他们从床上把阿公拖拽起,再次按到太师椅上坐定,扯住他的两只脚齐齐地摆在箩筐上。许久,哭声响起。
葬礼的很多细节我还记得。许多人的声音,许多人的面孔,许多事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我爸在灵前哭泣,鼻涕长长地挂下去……闹哄哄,乱蒙蒙,大人们的腿在我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我连续几天没睡着,一直守在棺材边。棺材架在两条板凳上,板凳底放了一卷毯笆,据说是防止猫钻到棺材底下,不然会诈尸——我那时并不理解诈尸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便时时注意着,不让猫靠近。
下葬时,却是我钻到棺材底下去了。
我们身披孝布,跪在棺材前往坟地必经的路上。抬棺材的队伍在鞭炮声、吹打声中慢慢靠近了,没有停下,而是径直抬着棺材从我们身上过去了。感觉得到棺材在身上经过时那沉重的阴翳,勒住棺材的皮绳吱扭吱扭响,恍若阿公艰难的喘息。我略略抬起头,发现棺材底是没涂油漆的。白花花的木材袒露着,很轻飘的样子,像是有一朵云从我头顶飘远了。死,变得飘忽不定。棺材的缝隙用黄油糊过了,没糊严实,暗黄的水滴滴答答。死,又是如此确确实实……几个月前,棺材刚刚合好,我跳进去躺下,站起来后告诉阿公:很舒服!现在,阿公躺在里面舒服么?
高高的天上,真有一朵巨大无朋的阴翳云朵镶着金边,缓缓飘来,又缓缓飘远……
大院子里,几只灰不溜秋的树麻雀,停在晒得发烫的石板上。人走近了,不动;再走近了,才扑突突突奋力舞动翅膀,飞向屋顶,三三五五聚拢,朝院子里走过的人乱翻白眼。
大院子紧挨村道,村道又紧挨茂密的竹林。之后好几年,村里的孩子们到横沟小学上学,途经这段路时,总是大呼小叫着快速跑过,有人甚至宁愿绕很远的路。就连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也觉得四周的树木、暗夜和云影有些可疑了。
死是什么?死后会怎样?大概正是这一年,我开始想这些问题的吧。待到十多岁,我已经被学校教育得早已没法相信鬼神那一套,但又怀疑,死了真就什么都没了?“有”,如何成为“无”呢?如果成为“无”,那“有”去哪儿了?既然会死,还有什么好活的?活就为了走向死?如果不死,活着又为什么?活着就更有价值?为什么人人都想活呢?……被一个个问题折磨着的年幼的我,常觉世间昏暗,人生无光。
离“死”最近的奶奶,会想这些吗?
奶奶本是几位老人中身体最弱的,不时生病,吃药打针是常事。如今,病病歪歪的她,成为整个大院子最年长的人了。奶奶会继续活多少年呢?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如今,奶奶已经活过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大院子外的很多老人、年轻人,预料之中或预料之外地过世了。奶奶活着。生病,吃药,打针,但是活着。
去年,我问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多年的奶奶,怕死么?
奶奶很清醒似的,满脸皱纹,笑得花团锦簇。
“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死么,不就随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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