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
1986年那年,一种叫心肌梗塞的疾病,把父亲那一年的形象永远保留在了我的心里。
那一年,父亲48岁。那一年,他把自己藏起来了,从此谁也找不到他。当我和五伯父及两个舅舅,护送父亲去他的藏身之处时,我还不敢相信自己从此将与父亲阴阳隔绝、不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事实。那时,我还没有体会到每天放学回家后,听不到当小学校长的父亲那高声叮嘱我和弟弟做作业的落寞;还没有感受到我们家小院子里,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喝茶聊天的声音消失后的寂静。有时候,我想,父亲可能是要用他的方式锻炼我们在这个喧嚣世界如何自立吧。我愿意他的初衷是这样的。原来时不时打点小架的我和弟弟,开始变得无比团结。父亲走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我和弟弟向母亲建议,把院子残墙推倒,重新砌一道围墙把院子圈起来,种花种树。年少的我和弟弟拒绝了舅舅的好意,两个人向邻居借了板车,买回石灰,拉回泥沙和砖头,兄弟俩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周末时间,竟然砌起了一道两米多高、二十余米长的围墙。这道围墙现在爬满了青苔,院子里的扶桑、黄皮果和龙眼树长年青绿,生机盎然。
后来,我意识到,实际上,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走上了寻找父亲的道路。但是,父亲藏起来了。没有人告诉我,父亲在哪里。有时候我做梦,在梦中,父亲也没有告诉我,他在哪里。他就那样静静看了我一会,就不见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很慌乱,甚至因为失去父亲而觉得低人一等,在学校抬不起头。尤其是弟弟请教我一些事,而年长他两岁的我又解决不了的时候,我就更加想念父亲了。如果父亲在,一切都不是问题。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他似乎都能轻而易举解决掉。
这种慌乱一直到我后来上了一艘海船工作才慢慢安定下来。茫茫大海中,有时感觉到人连一片树叶都不如。树叶在海里能飘浮着,而人不会,人掉到海里,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在海上工作,每一个人身边都没有父亲。所有事情,不但自己尽力而为,而且要互相配合,互相支持。无边的寂寞和孤独,没有人为你分担,一只暂时停歇在甲板上的海鸥就是你最好的倾诉对象。我渐渐明白了人需要交流,更需要忍受孤寂。
于是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场劫难中,他的五个哥哥姐姐都在外,二十出头的他虽然工资微薄,但是既要抚养老母,还要资助“失踪”多年的兄长的儿子生活。他每天在任教的小学和老家之间往返。那些年,他是怎么扛过来的呢?后来父亲当了我们小镇小学的校长,母亲也从民办教师转正当上了公办老师,家里的境况才稍有好转。父亲在几间学校任教过,和那些学校的学生和家长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调回我们小镇后,经常有学生或者学生家长从数十里外走路来小镇探望他。后来我才知道,不少学生是得到父亲的资助和帮助,才把学上完的。
当小镇小学校长的父亲,不但负责学校的教学,小镇上的大小事务,也常应邀参与。那些年,小学校长,在百姓心目中差不多代表着正直和公正,威信高。送父亲的时候,小镇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不少人还特地从远处赶来送他最后一程,很多街坊都自动加入到送行的队伍。用我五伯父的话讲,有这么多人送,这个校长当得值!
与父亲一别,转眼间,二十八年过去了。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的足迹。我想,他藏得真好,不让我见着,却又能把他的生活习惯、脾气品性,不知不觉间慢慢移交到我身上,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以致有时在恍惚之间,我都觉得自己就是父亲了。
我在这里,离你不远
有一天,我让儿子陪我到市区西边不远的冠头岭海边拍晚霞。我们俩沿着山路,很快就去到了海边。正是秋冬交接时节,天气晴好,晚霞出奇的漂亮,看似暗淡,其实斑斓,既安静,又骚动,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辽远无边。
偌大的海滩上,人不多。冠头岭下的海滩,不是游人光顾的热门地段。不远处是几对恋人,携着手慢慢走着,窃窃私语。我沿着海边,举起相机,边走边拍,不知不觉走远了。等到拍累了才停下来,坐在沙滩上,又在相机里看了一会,习惯性地删掉不喜欢的那些。过了好久,才想起,儿子呢?他哪里去了?扭头不见儿子,脑袋轰一声发热,心里不禁焦急,连忙大声叫喊儿子的名字并四下寻找。沙滩其实是个沙洲,虽然起伏不大,但是沙丘的起伏还是能阻拦视线的。当我跑到最高那堆沙上,四下眺望,发现小子蹲在不远处的一个沙窝里,正在推沙砌城。他砌的城,有房子,有道路,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建筑,看起来已经颇具规模了。我跑过去,推了他一把,责问怎么不回答。我有些气急败坏。小子头也不扭,专心致志于他的沙堆。我有些生气了。又问,叫你怎么不理?他才慢慢扭过头,说,刚才叫你你也不理我,叫你等我,也不停。他的眼睛里窝满泪水,小脸蛋上全是委屈。我无语了。我刚才确实是把小子给疏忽了。
“爸爸,刚才找不见你,天又快要暗了,我特别害怕。”小子抓着我的手有些发抖地说。我怔了一下,说,“爸爸刚才是不对,只记着自己拍照。但是你已是大孩子了,怕什么,爸爸离你不远!”
小子突然兴奋地大叫,“爸爸,看,有飞人!”他满脸的委屈一下子全消失了。原来有人驾驶滑翔伞,从冠头岭上,往海滩这边飘过来了。于是我们跟着滑翔伞飘飞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当滑翔伞降落到海滩上的时候,我们也跑到了那里。平时喜欢航天的小子缠着驾驶员没完没了问东问西,敬仰无比。
又记得前些日子,我带小子去桂林玩,朋友黄土路陪我们逛西街。黄土路带着小子在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中穿行,我照例举着相机乱拍。很快他们就钻进人群中,不见人影了。想到小子有人带着,我便放心,信马由缰随意拍了。没过一会,我的手机响了,是黄土路打来的。原来小子逛了一会,新鲜感过去,发现我不见了,便不肯走了,非要等我。等我找到他们时,看到小子和黄土路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一家餐馆大门口的台阶上,像两个站累了偷懒的门童。小子这次不生气,见到我,马上站起来,滔滔不绝给我讲刚才看到的和好玩的东西。黄土路倒是一脸委屈,他说,“你这小子忘本,是我带你玩的啊!”
我家小子的性格不算太开朗,但也算不上沉闷。他喜欢自制航天模型。每天放学后,最大的乐趣就是沉浸在他的“航天事业”里。每当模型制作完成,便要找人分享快乐。这个时候,我就被派上用场了。如果我听得不耐烦表示不懂这些时,他会表达不满,甚至指责老爸笨,大人了,连基本的航天知识都不懂。
以前工作忙,经常回到家时,他已经睡着了。现在换了工作,才有了些空闲时间听这小子瞎讲。有时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会产生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他出生时的细节还历历在目,怎么一下子就读完了幼儿园,一下子小学又读到三年级了呢?想想,自己带他玩的次数,陪他玩的时间,真的是屈指可数,心里不禁涌起愧疚。想到他找不着爸爸的一脸委屈,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酸楚,有些幸福,还有些悲伤。悲伤是因为我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虽然自己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种期待,那就是希望自己的父亲在自己身边。但是这种期待永远不可能如愿了。我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28年。
有时看着小子在玩,我很想告诉他,不管你看见还是看不见父亲时,父亲都会在你不远处,一直看着你。我估计9岁的他听不懂我说的意思,事实上,我也还没有告诉过他。我想等他大一些再告诉他。
桃花:固执守望春天
世人对桃花,多有不恭与不公,特别是诗人。诗人们不痛快时,总爱拿桃花泄怨,好像桃花前世欠他们很多债。比如我一直崇敬的杜甫,他在《漫兴晚春》里塑造的桃花“轻薄”的形象,差不多成了世人对桃花的代表性看法:“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诗人自己心里无聊了,也拉桃花做借口,比如陆游:“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桃花寂寞了吗?桃花鲜有开一朵的,往往一开就是一串、一树,一棵连一棵的,一点也不寂寞,寂寞的倒是诗人。不过,也有明白桃花的,比如李白:“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理解桃花并不单薄、浮浅,而是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可见,艳丽并不是桃花的原罪,长得漂亮有错吗?
关于桃,我喜欢民间传说桃木能避邪的说法。想一想,养育了被视为轻薄、生命短暂、艳丽轻薄桃花的枝条,不仅象征吉祥、平安,而且蕴含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这真够颠覆的,不知道那些嘲笑桃花的人会作何感想。
在我看来,桃花是一种拟人化的植物,它的内心,对春天有着固执的守望。寒冬腊月,北风呼啸,一棵棵桃树,如一根根木棍,插在冻土上,某一夜过去,晨光初露,早起的人,惊喜地发现,门前的桃树竟然开花了。一种植物,一朵花,在漫長的冬日里守望春天,在手脚麻木的寒冷中感受春天。在春天尚未真正到来之时,单薄的花瓣率先开放,这样的生命气息,岂是佩服两字所能代表的?
喜庆的是,桃花真的期待到了春天,桃花般烂漫的春天!
看到桃花开,我就想到了我们乾江小镇。在我们那里,桃是蕴含仙气的植物。要参加红白喜事了,家里长辈一定叮嘱记得带上一两片桃叶,辟邪。我母亲就是这样。常常临出门,她都会指着后院里的桃树问,摘没?我和弟弟就笑了,忙说,摘了,摘了!
其实,我们家并没栽有桃树,桃树是邻居家种的。树高丈余,树干比大海碗还粗。桃树虽然栽在邻居家,枝叶却跨过围墙长到了我们家后院。邻居曾担心桃枝长得过于“热情”影响到我们进出,问要不要砍去。我们当然乐意桃树的慷慨了。正因此,每年的春天,我们家后院都桃花灿烂,桃子成熟时,也桃子飘香。那时街坊有需要,就到邻居家摘桃叶。他们家没有人,就会到我们家。如果正好我们也没有人在家,他们就推开我们家后院虚掩的木门,自己摘就是了。后来离开小镇到城市里生活,我把小镇的风俗也带过来了,有时带儿子去参加什么,会在小区楼下的桃树上摘一两片叶子塞到他的口袋里。小家伙满脸不解,问,这是做什么的?我搪塞他,等你长大自然明白。在明白和不明白之间,一个个春节过去了,现在,桃花开,又一个春节来临了。
如此甚好!
在一年最寒冷的时节,从春节开始,在山野,在街道拐角,在屋边,在案头,在花瓶里,不管不顾地开向春天,既开进阳光灿烂,也开进阴雨连绵,直开到满地落红,化作春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如愿以偿,不管流年时逝,物是人非,都开得尽兴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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