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甘肃丝绸之路册页》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白杨树上的鸟窝

从兰州中川机场出来,我成了泥土中拔出的萝卜。脱离了潮湿暖冬笼罩下的四川盆地,很多方面都显得陌生与不适。

这还是其次,关键的是原本由黄土高原丘陵承受的冰冷刺骨的西北风,高海拔带来的干燥气候,植被稀疏很难看见绿色的荒芜感一下子都施加到我的身上,把我的身体当成了盆地和高原两个迥异气候环境相互吞噬抵抗的战场。好在我记忆里还有范琳琳三十多年前唱红大江南北的黄土高坡歌曲,还有甘肃友人与我结下的纯真友谊。此刻,他们所具有的浓郁诗意都是我身体硬着陆的减震器。

在中川镇马家山至茅茨村之间的路上,清代以前的历史演变痕迹已经看不见了,不是被历史的尘埃掩埋,就是被楼宇和公路覆盖。我看见最多的还是风切割出来的沟壑及河谷地貌,还有光秃秃的白杨树上鸟儿用枯草搭建在树桠间的窝。

暖气开得很足的车子里,隔着车窗我的目光还是在冷飕飕的西北风和荒芜的旷野里找到了生命的诗意——鸟儿对白杨的垂青,鸟儿口衔野草按照自然秩序编织的窝,鸟窝的轮廓和树枝的线条映衬出了蓝天的层次和韵味……

天空没有飞鸟。鸟窝里有没有鸟我也不清楚。即便如此,白杨树上的鸟窝,仍旧让我感觉到了寒冷的沟壑中存在有温馨。要是把金色的太阳光当成照在鸟窝身上的聚光灯,把蔚蓝的天空当成舞台背景,还能够看出旷荡相连的沟壑和原野参差皴染而成的如画风景,都是鸟窝的温馨构成的诗意元素向四周漫漶的结果。

冬天荒芜的黄土高原是鸟对生存理解的一个图解过程。而鸟窝散发出来的温馨气息,则是可以让我因为陌生而形成的隔阂和孤独得到抚慰排解,让希翼和憧憬再次获得复苏的仁慈元素。

白杨树皮的启示

从东到西沿循中川过乌鞘岭往古浪县的方向行走,河西走廊东端的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及河谷地貌便次第展现在我的眼前。即便在晴天,冰冷刺骨的西北风也没有因为太阳出现而收敛恣意吹拂的势头。旷荡相连的原野中植被稀疏,很难看见南方司空见惯的那种湿润的绿色。沟壑及河谷地貌类似跌宕起伏的波浪向远方涌去,与丘陵和祁连山脉汇合在了一起。要是看久了,便会觉得太阳光是颜料,风是画笔,正在将我眼帘里的河西走廊反反复复皴染。

在河西走廊冬季这幅寂静荒芜的油画里,雪地上光秃秃的白杨树是我看见最多的植物之一。它们虽然显得浊而不清燥而不润刻板单调,但它们挺拔的姿势和面对严寒的强大阵势处之泰然临危不惧的气慨,还是通过直干秀颀的枝条与妥帖的布局映衬出了空寂玄奥的美学意味。

白杨树的灰白色树皮在满山黄土荒芜而又苍凉的旷野里最为醒目。分布在树皮上深灰至铁灰色的树疙瘩和皮孔,凹凸不平像布满了弹孔的靶子。细小的皴痕以及又深又长的裂口,如同沟壑河谷之间的沟槽。它们在树皮上坦然接受着寒风吹拂,太阳照射和我的目光逡巡。我也在注视树皮的时候,接收到了它们对我信任与包容的元素。

我常常以无神论者自诩。但是,当我看见白杨树皮上的疙瘩、皮孔、裂口和皴痕后,我仍然禁不住会把它们想象成是白杨与天地神灵互通款曲的通道。它们之间无声的对话与无形的文字,像河西走廊里手握鞭子的牧人那样,可以准确无误地让迷失了道路或者方位的牛羊逐一归位。一切都是那样真切、自然、坦诚和入木三分般深刻,不像人的语言和文字,时不时会泄露出藏匿的性质。

只有站在白杨树与天地神灵互通款曲的交流中间,我才能够感受到它凭藉风拂和树皮颜色与皮孔的细节,仿佛在向我诠释天地间本身就是无语的,喧嚣和冷傲都是对自然亵渎的实质。通达与隐忍,这是白杨树皮提供给我的一种生理的和心理性的视角。透过这种视觉,可以看见通达与隐忍是白杨树皮的生物性质,也是白杨树生命从生至死最后归于空无结局的演绎走向。

就像白雪是冬季的镜子一样,河西走廊寒冷的气候成了白杨树皮表演的舞台背景。诗意的印象,是地理、距离和海拔上的差异,特别是河西走廊给第一次到来的我带来的视觉结果。我还记得儿时玩躲猫猫游戏的情形。我的眼睛被手帕蒙住,只能依靠伸出去的双手和耳朵感觉周围的环境和其他小伙伴藏匿的位置时,我才发现我天天接触到的院坝、小伙伴、梧桐树和围墙与街道,在没有光线的情形里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声音世界。我到河西走廊,性质上与突然去掉蒙在眼睛上那条手帕的人一样,依靠低温和白雪不断发生变化来感受白杨树皮的存在与象征,陌生感一下子就让我生理和心理的视觉,有了飞翔的高度和驰骋的纵深度。

穿越冷飕飕的西北风和雪花纷飞的荒芜旷野,我在白杨树皮上看到了生命的诗意或者寓意——从星散四野状分布的菱形皮孔像一只只眼睛注视野草、泥土和落叶被雪覆盖的情形中,可以看出它们恬淡平静的神色。从老树干基部的纵向裂纹上,可以看出它们被干燥气候劈开时泄露的粗粝和力量的美学痕迹。从深灰色的树疙瘩上,可以看出它们与寒冷与时间迂回的状态。从树皮灰白的色调上,可以看出柔娜与隐忍的圆润韵致……

在白杨树的生命世界里,树干是白杨生命的驿站。所有的生命细节包括它的形态、吐故纳新的姿势、遗传秉性的展示顺序、对水分和营养物质的搬运与分配、以及对外部世界的协调和对应过程,都被规定在了木质世界中。木质世界是缜密细致和坚硬的,没有给尘埃、病虫、喧嚣乃至人与人之间时常出现的贪婪、倾轧、妄为、吹捧或者诽谤等情形事先预留出栖身的空隙。白杨树的生命形式被安顿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想大约就是不要我们去惊动或者干扰它,也不希望变化多端的外部世界改变它低调和内敛的性质。是说在贫瘠的环境中只要给一点水分和阳光,白杨树的种子或者一截枝条就会生根、抽芽直到长成叶密荫浓树干高大的乔木,原来只有在树皮划定的世界里,白杨树的生命才能够在木质的道路上,次第展现出朴实无华、随遇而安和与世无争的本性。

路过永登县城

一条我不知道名字的黄河支流向东蜿蜒流淌。我们乘坐的车子行驶在河南岸的高处,永登县城在河北岸的低凹处。类似灌丛一样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楼房,让陷落在楼房之间的街道不仅显得狭窄,看上去有一种蜿蜒不知所终的遥远错觉,而且还在有意无意之间把我在别处看见的城市象征赋予到它自己的身上。还有许多钢筋混凝土建筑物正在兴建当中,搅拌机的轰鸣越过工地的围栏和塔吊的高度向周围扩散,与沿街商铺音箱里的高分贝声音,五颜六色的广告和人来车往的喧嚣交织在了一起。

相对于县城而言,我更喜欢县城北边起伏绵延的重叠山峦。山峦虽然荒芜,但却十分静谧,即便有声响也大多属于风的声音。不用攀登到山顶我就能想象到,鸟瞰之下的县城,是人用钢筋混凝土覆盖在秦王川盆地坝子上的结果。他们要用这样的方式,确认自己的生存地位。要是任由想象信马由缰,结果会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诗意——倘若西北风犀利到足以掀掉钢筋混凝土的程度,那么被覆盖的草地便会失而复得重见天日,那些星散四野隐遁了踪迹的白牦牛、甘肃高山细毛羊乃至黄羊,又会悠闲自得地聚集到这里来吃草。

陈哲因为黄土高坡的歌词值得我高看他一眼。诗人眼里的黄土高原一直都很诗意也很柔软,哪怕就是突遇一场人仰马翻的大风,里面也有歌曲的韵律和曲线感。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他的歌词让我觉得他的眼睛是一支画笔,他直抒胸臆的情愫是一幅风景画,草地和牛羊应该就是他的灵魂。西北民歌粗犷辽阔,这与黄河的水土流失导致地形贫瘠崎岖突兀耸峙,逐渐形成了当地人山间吆喝的习俗,以及因为这个习俗衍生出来的说话一斧头两半截,痛快淋漓有余缜密细致不足的性格有关。

黄土高原上的甘肃在杜甫的眼睛里也是诗意的柔软的。杜甫逃离战乱和饥馑困扰的关中,首选的地方就是秦州(天水)。他想在秦州住下来,等待战乱结束。然而他在秦州徘徊了一段时间既没有找到理想的结庐之所,也没有遇到他的金石之音。辗转到同谷(成县),结果依旧令他失望。最后不得已离开甘肃到达成都。杜甫与甘肃擦肩而过,与黄土高原的柔软诗意无关,而是与人有关。

黄土高原汉子风风火火的性格既可以成就大事业,也会因为缜密细致不足而与一些机缘失之交臂。

远眺祁连山

小车司机早上五点过就爬起来驱车三百多公里来机场接我,接到我后又马不停蹄返程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子。此刻他已经很难抵挡倦意,两眼鳏鳏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我喊他找一个服务区把车子停下来打个盹,他说没有关系,必须把我按时送到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他坦诚而又耿直的秉性确实令我敬佩,但我还是强迫他到服务区停车休息。虽然黄土高原上的甘肃确实令人震撼,我也产生过想死在黄土高原上的冲动,但我却不想死在疲劳驾驶酿成的交通事故里,而是想死在诗意的祁连山上。

车子在天祝县的安门服务区停下后,司机并没有在车子上睡觉而是跟着我下了车,说是冷风一吹睡意就会跑掉了。他的睡意被冷风吹跑了没有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脑袋里原本储存的天祝县石门沟药水神泉,抓喜秀龙草原,东大寺和天堂鸟藏土风情度假村这些景点,已经被冷风彻底吹跑了,视野里脑袋里剩下的都是安门服务区对面远方绵延起伏的山峦。

凭直觉我预感到山峦应该就是祁连山脉。询问司机,司机说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我与祁连山一见如故,这都要归功于卧龙写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汉朝让中国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成为世界文明无可争议的中心。这是历史的记载,虽然霍去病和祁连山在这段历史中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缩影。但是,因为我的视觉穿过了汉武帝的那段历史,所以祁连山进入我的眼帘后,我还是被它深深震撼。地理上的海拔高度和山体走势上的峻峭伟岸程度虽然不及珠穆朗玛峰,但因为汉武帝,霍去病,祁连山在精神上和气势上的峻峭伟岸,一点也不次于珠穆朗玛峰。

漠视过往历史,或者对未来憧憬缺失激情,都会让人的生理视觉和心理视觉出现白内障抑或患上近视症。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

临近正午的蔚蓝天空下,强烈的阳光辐射让山顶覆盖了白雪的祁连山轮廓和线条散发出了呼吸的景象。呼啸而过的寒冷西北风和金色的太阳光,加重了我的迁徙感也放大了我在祁连山静谧稳重的瓷实感面前,永远是过客是流沙的印象。

霍去病英年早逝,而且死因众说纷纭。估计只有祁连山才知道真实的内幕。从这个层面上我看出了祁连山身上披挂的历史厚度,也看出了霍去病不是祁连山的过客。汉武帝对霍去病的死非常悲伤,下令将霍去病的坟墓修成祁连山的模样,以彰显他力克匈奴的奇功。

这既是一个形式,也是一个隐喻。祁连山是霍去病的天堂。

安门服务区人和车不多。地理位置和空间上腾出来的开阔地带,把我的种种想象和叩问轻轻松松传递给了远方的祁连山,顺便也把阳光照耀下祁连山呈现出来的明暗界限,以及借助明暗分界衬托出来的西北风细节传递给了我。

远看祁连山,祁连山就是一条跌宕起伏的黄河,只不过其中的波澜已经干涸凝固。然而,跌宕起伏的姿势还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久了便会觉得这样不知疲倦的奔流,不仅很像霍去病血管里的血在流动,而且流动的姿势具有勇往直前百折不饶的气势。

霍去病是一个有血性的人,西北汉子也是有血性的人。祁连山就是一个明晰的佐证。

古浪县的羊肉

古浪县和内陆省份的县城在建筑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因为地理位置骑在地震带上,所以房屋的楼层不高,一般三层或者四层。

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古浪县的名字,一听就知道在蒸发量大于降水量的黄土高原上,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有水的滋润。我的想象是美好的也是诗意的,但是当地人告诉我县城名字的由来时,结果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却更美好更诗意——古浪是藏语“黄羊出没的地方”的音译。

在古浪我没有看见擅长奔跑和跳跃的黄羊,但却吃了很多羊肉和羊排。在黄土高原上,牛羊大多还是以天然的野草为食物,加之牧民的自然式放牧,所以羊肉不仅没有腥膻味,反而还多出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情画意。羊肉在我的嘴巴里从鲜美的味道过渡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味道,中间走过的路程才是真正的原生态路程。

没有太多人的因素梗在中间,食物的味道才更美,意境才更美,因为天然的食物里面都栖居着神灵。

现在的食物,无论是蔬菜、肉类、米面还是禽蛋,为了证明高得吓人的售价物有所值,都要在食物的名称前面加上原生态这个冠词。

对于我来说,面对这个冠词无疑就是面对一幕悲剧,人对生存环境的破坏,包括掠夺式的索取和污染,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甚至,稍加引伸不难看出,被人彻底征服和驯化了的动物,实际上也属于对自然生态的一种侵犯或者破坏。

红军烈士陵园

我到后的第二天古浪县城开始降雪,尤其是在下午雪下得更大。县城西南角的红军西路军烈士陵园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眼睛里漫天飞舞的雪花,脚下传出踩踏积雪的叫唤声,都精确地提醒我此刻已经变成一个用头发、眉毛和肩膀来驮载白雪,在白雪的童话世界之中行走的使者了。

白雪并没有顾及我对红军烈士陵园的肃穆敬意和仰慕之情,灰蒙蒙的天色和纷乱的雪片模糊了陵园的轮廓线条,也模糊了我的视线。这大概就是白雪的一种直觉性质的叙述方式,不带一点鉴别或者评判的味道。

我在别处也知遇过降雪的境况,并不好奇并不惊讶,只有在陌生的甘肃,陌生的古浪县城,陌生的红军烈士陵园我才特别注意到了陌生赐予降雪的特别意义。事实也是如此,陌生感可以给人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此刻我就意识到,降雪是给我的生理和心理的感官留出了一个空白地带,等待着我把曾经在四川阆中看见的红军历史痕迹,与他们的源头古浪县留下的遗迹和历史对接。

现在降落在我身上的雪,曾经也降落在了红军的身上。我在古浪呼吸的空气和看见的山峦,也是红军曾经呼吸过和看见过的。我的一生,一直生活在红军遗物的包围之中,或者也可以说我是代替红军活到今天的一个人。

没有共产党没有红军,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可惜的是,在烈士陵园旁边的红军西路军纪念馆参观的人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从神情举止上看得出来,我身边有几个参观者,把这段惨烈而又珍贵的红军历史几乎当成了一部与他们无关的历史小说。他们的注意力像蛇的触须四下探索,但更多的还是盯在女讲解员的身上不肯离去。倘若世界上真有精灵的话,我觉得纪念馆里的红军照片、遗物和雕塑就是红军的精灵。我们参观红军精灵的时候,红军的精灵也在审视着他们后辈们身上所具有的素质高低情况。那几个最初把纪念馆当成考古现场,然后又把纪念馆当成窥视女人场所的人,我不晓得红军的精灵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将他们删除。

河西走廊的风

那几天雪下得大,路上积雪比较厚,再加上我的时间仓促,我到了古浪的马路滩沙漠边缘就没有继续向西行走了。我知道要是沿循河西走廊继续西行,我还会和等在我前面的武威鸠摩罗什寺和雷台汉墓,金昌的圣容寺和皇家军马场,张掖的西夏大佛寺和马蹄寺,酒泉的敦煌莫高窟和阳关,嘉峪关的明代万里长城的西端起点和玉门关的小方盘城遗址逐一相遇。和它们相遇,就是和李广、卫青、霍去病、西凉马超、大理段氏皇族及草圣张芝等古人相遇,就是和丝绸之路、简牍、彩陶、壁画、岩画、雕塑及石窟相遇。

看见来接我到马路滩沙漠生态旅游区和汉代长城遗址的越野车,轮胎上没有绑上防滑尼龙绳我有点提心吊胆。我怕死是真的,我怕丢掉面子也是真的。不到长城非好汉,在去长城的路上夭折于滑溜溜的雪地上也不算好汉,顶多算半个好汉。我丢不起好汉的面子。

我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内容说给他们听。一是怕大清早的我就乌鸦嘴很不吉利,二是我还真的想当一回好汉,尝尝好汉的洋盘滋味。

太阳照射下铺上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公路有一种柔软的美感,除了雪地上留下的车辙外公路显得十分平坦。不时有喜鹊从车的前方飞过,再加上有明晰的车辙指引,预示着我们的行程充满了吉祥。雪地上开车对古浪的司机来说是小菜一碟。自信和对路况的熟悉是他们驾驭一辆车子成功的基础,也是他们驾驭一辆车子夭折于中途的后果。我坐在后排打瞌睡,司机和我的朋友在前面边开车边聊天。迷迷糊糊之际我忽然被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越野车把前面一辆行驶在路边的电动货三轮撞进了沟中。

司机和我朋友忙着从沟里抬人上来。我看被撞的人伤势不重,没有危及生命,他们又不要我搭手帮忙,我只好站在路边看电话联系的110和120来了没有。我一边看车子一边接受着河西走廊的寒风肆虐。

听当地人说,河西走廊的冬季大多开始于白杨树落叶。一场接一场的西北风不停吹拂。温度像脱离枝条的白杨树叶,摇摇晃晃向下坠落。树叶落光了,西北风也把季节送进了冬至的门槛。

风以点、勾、皴、擦、中锋、侧锋、顺锋和逆锋的笔法,逐一把自己穿过河西走廊的路径和力道写在了山峦、丘陵和沟壑上。黄土坡地或者台地上更多的还是切割出了深浅不一长短各异没有棱角的线条或者沟槽。一段线条或者沟槽就是风的汹涌与诡异的一次记录。

在像坝子这类平缓的地带中,我很难看出风留下的力道痕迹。平缓开阔的地带成了风消失的场所。情形如同山水画中的留白。只有从高处眺望平缓地带边缘那些星散四野般的小土丘、孤岛状的台地和沟壑,才能感觉到它们很像是浮在风这个看不见波涛的水面之上的船只。

很多时候,风的消失实际上是风的一种更为宏阔和盛大的存在形式。

我在河西走廊上穿越,西北风也把我的身体当成了它书写的简牍。它在我身上写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也没有敏感到。我只是感觉到风一阵一阵吹拂而来,把我的头发当成琴弦把我的耳朵当成萨克斯的同时,更多的还是把我的脸当成了靶子,老远就抛出无数枚尖细的寒冷钢针,戳得我的脸发麻发痛。我的后背也因为风的缘故变得紧绷绷的,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头皮也像是被掀起来了。很想说话,但话刚一出口就被风吹着拐了弯,或者被风密密实实地再次摁回到我的嘴巴中。然后,风掠过我的身子,在旷野里追寻它多年前遗落在河西走廊的背影急匆匆地跑掉了。

冬季河西走廊刮西北风的时候,我在南方的家乡应该没有刮风。就是刮风,大多也是微风,很少出现落叶被风推着一路狂奔的情形。偶尔出现落叶跟着风打转转的“漩涡”风时,那风也是转瞬即逝的。儿时只要出现“漩涡”风,我们就会跳进“漩涡”中,看着树叶围绕我们的脚杆旋转而欢喜得大呼小叫,完全忘记了大人告诫我们不要在“漩涡”风里笑,以免嘴巴被风扯歪的告诫。我们与风嬉戏,身体的温度就被风悄悄抽去了。中年以后,我才开始害怕冬季的风抽走我的体温。

此刻在河西走廊,西北风正在一阵一阵抽走我的体温。我无法躲避风,即便就是对抗它或者诅咒它也是无济于事的。我身上的温度很像是上帝发给我的一副扑克牌。牌面一定下来,我就不能躲避它、诅咒它、对抗它而是要服从它皈依它。否则,上帝就会提前用风这只无形的巨手,把发给我的牌从我的手中抽走。回想过去我桀骜不驯轻浮狂妄的所作所为,让我现在的身体日趋虚弱脑袋也越来越僵化,我才隐隐约约发现,刮在河西走廊上的西北风,其实就是对我命运的一个暗示和隐喻。

头顶上的白云在游走,风中我的身子在摇晃。我在风中看旷荡相连的沟壑和原野,看白雪覆盖下绵延起伏的祁连山脉,看腾格里沙漠也跟着风跟着白云在摇晃在游走。盛大如天河的西北风,年复一年在河西走廊上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与万物始终。

我承认是四川盆地周围的山峦害了我。那些山峦墙壁一样挡住了风的路径,再加上我又太渺小,找不到一个更高的位置和全方位的视觉,自然也就看不见只有在像河西走廊这样的舞台上,风显示出大不可及深不可测的性质,还有触摸万物而无所前后与高低贵贱的秉性。更不要说我在与风的身心交融中,把握住风的秉性风的神韵和风的骨气。

风是一幕戏剧。之前我一直没有猜出它的完整剧情,就连简单的情节我都没有理顺过一次。只有河西走廊是一个意外。风掠过河西走廊,总是希望把有形的东西化成无形的东西。它留在山峦、丘陵和沟壑上的那些痕迹是它表演用过的道具,也是它在冬季将树叶吹落,将绿草吹枯,将小石子吹跑和将砂砾搬来搬去这类化有形于无形的希望与努力的一个证明。

是说西北汉子耿直爽快,原来都是得益于风的造化和磨砺。河西走廊的风见惯了人大声无谓的争辩或者惺惺相惜情感相通时的相互赞扬,风遇到人的这些情形不予理会不予评判甚至毫无兴趣,迎面而来扭头就走不愿纠缠,只给人留下一个温度变化的尾巴。

过去我不认识风的这些秉性,总是想着把舞蹈、写字、唱歌、做事乃至做爱和吃喝这些无形的风变成有形的风。总是想着用自己的情感去支配取代别人的情感。结果我不仅没有把无形的风变成有形的风,甚至还因为我的臆断和顽固与自私,让我曾经生活过的每一个有风的日子,都葬送在了无风的记忆里了。

到过河西走廊后,我才发现它不仅是我从内地通往西域的走廊,也是风来风往的走廊。这还是其次,关键是我在河西走廊中走过一次的经历,就是一场风的过程。

马路滩沙漠的沙洲城

换了一辆越野车继续前行,中午时分终于抵达马路滩沙漠的沙洲城。

水泥塑造的骆驼,城墙的浮雕,城墙顶上的树干,狼还有骑在马上用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雕塑,不要说与腾格里沙漠比较,就是相对于腾格里边缘的马路滩沙漠来说,也显得十分渺小与卑微。渺小和卑微还是次要的,关键的是把它们放在被白雪覆盖了的沙漠所形成的波浪起伏蜿蜒不绝广阔无垠的大背景中来看,既透露出了人的做作与滑稽,还泄露了偏离自然核质和欲用人的思维取代自然的动机。

过去我在植物园里看过梭梭,沙蒿,白刺,柠条,油蒿和沙木蓼。植物园的环境说白了是人为的环境,人干预和支配的意味太浓,很难看出这些沙生植物的气质。马路滩马路滩,风吹石头跑,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此刻我在沙漠中看见它们,我忽然感受到了它们比植物园的环境更真实的精妙与精致的细节,还有面对沙漠表现出坚韧不拔的神圣气质。

沙漠诡异的纵深度和一望无际的开阔度,放大了沙生植物的渺小与纤弱的外形。置身在这样的天然比对中,我才第一次真切地发现,沙漠提供的旁证,让沙生植物制造出来的气味、姿势、生长走势和生存状态,有了更多的歧义和意味。

要是逆着太阳照射的方向望过去,还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到沙生植物如同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面对沙漠敌人的强大阵势处之泰然临危不惧的英雄气概。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在河西走廊,在整个黄土高原上,沙生植物就是植物界里的霍去病或者成吉思汗。

在甘肃的大地上行走一次,我的这种感觉就会强烈一次,我的灵魂也会被涤荡和漂白一次。

敬一兵

成都文化传媒文学主编。1986年出版个人学术专著。在《芳草》《延河》《湖南文学》(原《文学界》)《创作与评论》《山东文学》《岁月》《散文选刊》《边疆文学》和《中国国家地理》等杂志上发表散文小说若干篇。在全国各类文学大奖赛中多次获得等级奖。其中散文《甲秀楼:您是琴弦我是弓》在2011年"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澹澹海姿》在2014年全国海洋文学大赛中获得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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