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牛魔王》收入了我的17个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写于2015年8月至2017年1月短短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内,大多取材于我的故乡、童年与记忆,我将之称为“故乡”系列小说。
创作“故乡”系列,在我是一个回望故乡的过程,也是一个重返初心的过程。我自18岁离开家乡到北京读大学,迄今已经20多年了。在这20多年间,故乡、北京、中国和我自己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故乡的变化尤其令人触目惊心。昔日一个贫穷荒僻的小乡村,今天已经变成了繁荣发展的县城的一部分,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城镇化过程,曾经我无比熟悉的乡村场景——一望无垠的麦田,三两个人坐在树荫下闲谈、一家人围坐院子里吃晚饭,热闹的打麦场等——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工厂和高楼大厦;人与人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传统的家庭伦理正在解体,人们重视的不再是父慈子孝家庭和谐,而是个人的发家致富,为此多少家庭矛盾不断直至分崩离析;而村民的贫富分化程度也让人咂舌,有的仍像20多年之前贫穷,住着破旧的老房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有的则家里开了工厂,拥有几百万乃至上千万的资本——这是一个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时代,也是一个我们从前想象不到的世界。其间的种种变化、纠纷和矛盾,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如果不是置身其中,我们也很难置信。在故乡发生巨大变化的这个时期,我恰好不在现场,没有亲身验到这个变化的种种细节,但是每次回到家乡,从诸多亲友的言谈与身份变化中,我也能感知到这个变化的某些侧面。我的小说没有正面处理这个变化,而是从自己的亲身體验中截取了一些片段,用艺术的形式将之转化为小说,从侧面加以表现。在小说中,我想尽力留下我记忆中的村庄、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方式,以及那个特定年代的独特气息,并大体勾勒出这些记忆在时间中的流逝与变化。
置身于充满偶然性与焦虑感的当代都市生活,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在渐渐发生变化,对很多人、事、物的体察与态度越来越丰富复杂,但是我却越来越怀念以前那个单纯而简单的“自我”,在小说中我试图返回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自我”,以那个“自我”的眼光重新打量现在的世界,所以我的小说虽然没有直接涉及城市生活,但却是置身于城市中的我所想象或构建的一个艺术世界,小说中也隐藏着我现在的焦虑,不过在小说中这是作为一个背景而存在的。傅雷谈莫扎特时说,“他的作品从来不透露他的痛苦的消息,非但没有愤怒与反抗的呼号,连挣扎的气息都找不到。后世的人单听他的音乐,万万想象不出他的遭遇而只能认识他的心灵——多么明智、多么高贵、多么纯洁的心灵!音乐史家都说莫扎特的作品所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灵魂。”沈从文谈到《边城》时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我当然无法跟这些经典作家相比,但是在小说中再一次回到童年,回到初心,却是对我的一种拯救,让我可以有另外一种视角重新审视自我,重新审视世界,从而可以更加从容地面对现在和未来。
我的小说更加贴近生活经验和自己的内心情感,而这主要出于我的一个考虑。作为一个评论家,我对当代中国文学有系统的理论观点和自己的看法,但是我也知道,如果将这些观点直接写入小说中,必然会让小说不像小说,在文学史上有不少这些方面的例子,都不是很成功,所以我在写作之初就提醒自己,要紧紧贴着生活写,而不是紧紧贴着观念写。但是另一方面,观念与生活也是密不可分的,如果缺少思想性,小说的分量也会不足,我想这是我接下来要进行的探索,我想尽量让自己的想法融合在小说和生活中,尽量打开而不是遮蔽生活的丰富性。但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在生活中发现诗意?仅仅有生活,或者思想,并不真正能构成一部文学作品,文学的独到之处就是在生活中发现美感,并将这种美感以独特的形式呈现出来。现在我的小说中所呈现的美感相对来说是较为单纯的,大多借助了一双童年“我”的眼睛,以他的视角发现生活中的细节和诗意,小说中的记忆、故事和色调是美好的、温暖的,即使是伤害也是不经意的,并没有直接的矛盾和冲突。这呈现了我世界观的一些侧面,但是却缺乏包容性和更深刻的内容,很多现实无法进入这样的艺术世界,因而也就无法进入书写。我想在今后的创作中,我将会尝试着在小说中容纳入更丰富复杂的生活体验,相对于“单纯的诗”,或许“复杂的诗”是难度更高的,那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通达,也是饱经沧桑之后的平静,只有在其中生发出的“诗意”,才是更加丰富、更加现代的诗意。由此我们可以接续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并在对当代中国的观察思考中尤其是在个人生命体验的审视中,写出属于个人,同时也属于中国的故事。我们正置身于中国千年历史的新变局之中,在这个时代,新旧杂陈,前途充满希望,我们正走在改变历史的征途中,在这一过程中,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写出时代之“心”,是不少作家的自觉追求,我也想在这样的时代发出自己的声音,唱出自己的歌。“故乡”系列是我的一个初步尝试,它来自我的故乡,也来自我的真心,我想在今后的创作中,我将会延续自己在这些小说中逐渐形成的特色,去拥抱更加宽广的世界和更加丰富的人心,并将之转化为我的艺术世界。在这方面,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希望我能一步步坚实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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