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伟璇《种在卉园的时光》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1

儿子走进来,步子疲沓,神情冷漠。他看也不看钱正涛,只将大大一把汽车的遥控锁匙,粗鲁地掼到桌上。坐在桌边看报——看了冗长一个下午报纸,连广告版都翻遍的钱正涛,抬头瞄了一眼头发染成血滴子颜色的儿子,枯坐,发呆,恨恨地想,如果当初没有把手中的权利,使用到肆无忌惮,何至于今日……

老婆拿了布过来抹桌子,那是家里开饭的前奏曲。天色还不暗,钱正涛瞅了眼老婆,见老婆脸上擦的美白面霜并未均匀推开,松弛的面皮上浮着一层粉状物,把毛孔都堵塞住了。这不但没有美白了她,反而让人更不忍瘁看。以前,老婆都是素头素面,不削修饰。难道老婆这是为“悦己者容”?这个“悦己者”,又是谁?

钱正涛沉思之际,老婆何丽边用她手中愚钝的抹布,有点蛮横地横扫过桌面,边叨叨地“骂”他:“这么晚了,还白坐,你吃报纸吧!”钱正涛听惯了老婆的数落,无动于衷地瞅了一眼低头擦桌数落的老婆,只见她稀疏斑白的头发下,油腻头皮,清晰可见。这让钱正涛饥饿的胃,麻木了一下,心中渗出一些潮湿的悲哀来。

钱正涛愣怔之际,儿子的车锁匙被老婆的抹布,顺势推出桌面,阴冷地砸在他的脚踝上。骤然的疼痛,让钱正涛的思绪短路了一下,也让他眼前有点石破天惊地一亮:何不学开车?躲在车里出门,不就触不着那些目光!不就无须长天白日躲在家里霉坏闷坏窝囊坏!

拿到驾照的这一天,恰好是钱正涛五十五岁生日。钱正涛惊慌而又痛快地一口气把车开到郊外,又一气溯着一条不深的河流,往上,再往上,毫无目的而又不肯停歇地往上开去。他不知要开往何方,对自己的车技也没有足够把握,却又不能停歇下来。冥冥中的前方,仿若蛰伏着某种引力。

当车最后沿着河边不宽的土路,七拐八绕行至路的尽头,前方豁然一大片绿森森的玫瑰树株,它们像一幅极富立体感的静物画,一半淡金明朗,一半幽碧郁绿地浴在下午的斜阳中。钱正涛停车,熄火,讶异地瞭望,想,“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当钱正涛的目光停泊在花圃一隅的几间小屋,有那么一刻,他几乎确信,他佝偻的老母,就要从小屋蹒跚而出……

浑浊的泪,突然爬满钱正涛脸上曲折的沟壑。

2

郝卉正在花田逡巡。

夏天西斜的阳光依旧暴烈,泼洒在皮肤上仍然灼痛。走不一会,便一身透湿。但是,感谢阳光!感谢大地!出完一身透汗,痛快淋漓地冲澡之后,浑身畅快到每一个毛孔的感觉,久久缭绕在心中的劳动后的愉悦,这些,岂是当日套牢在单位,对每一位“官位”高于自己的人,违心地笑脸相迎,违背做人原则地唯唯诺诺的生活状态可比。

郝卉黑漆漆的目光,抚掠过绿闪闪的玫瑰树株;野地里的微风,抚抚掠过他年轻的身体。风固然是吹不动,也吹不凉粘附在他皮肤上的汗珠,但它以无遮无拦,以轻快的颤栗,向他传递着广袤无垠,自由无拘的信息。郝卉展开咙喉,以酷似汪峰略带沙哑的高亢,朝着满坡满谷的玫瑰树株,放声歌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站在一旁的钱正涛,瞥见一个仰头高歌的小伙,在自己歌声即将爬向高潮之时,弯腰,双手合力,从垄上褥起一丛疯长的杂草,和着歌声高潮,以敲击高尔夫球的漂亮身姿,掷向远方。钱正涛在他的这一飞掷中,突地感到自己的体内,就要拱出一对翅膀来带着自己扑棱飞起,飞向远方。

掷完那球杂草,郝卉一手摘了眼镜,一手抹了一把脸,甩下自额上淋漓至脖颈的一帘汗珠,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意外地扫描到了一个人影子。

郝卉万没料到,他会在此刻此地再见此人。就像他料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毅然丢弃滨铁饭碗,像一个地道的花农,长年扎守在这个花圃那样。那个职位,可是他当初与一百多人一起挤破头竞争,好不容易考来的。此人苍黄瘦削,一头头发,让业余爱好文学的郝卉,触目惊心地想起陆游的诗句“枯草霜花白”。他站在几米外的田埂上,望着郝卉,脸上升起一轮笑容。郝卉诧异地戴上眼镜,细加端详那人,只见斜阳中,那人非一般礼节性的善善的笑容中,还辐射着一些别的深意。郝卉诧异愣怔地呆站着,良久,才从面前的陌生中醒悟,竟是故人来!只是那发蜡和染发剂打理出来的乌亮分头,那理直气壮地兜在皮带下的小肚腩,那一脸不苟言笑的严威……

面前的人见郝卉又戴上眼镜,舒在脸上的笑容,展大了,笑容里别的意味被支棱走了,成了纯粹的笑:晒得乌黑溜金的郝卉,除了那幅眼镜,除了那被眼镜勒出来的两条白浸浸的痕路,与一个地道的农夫,简直无异。

郝卉掸掸手,又踌躇片刻,才展展笑容,迎向那人。

郝卉边走边带着庆幸和一丝怨怼地想,要说自己的今天,还是拜他所赐。

3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郝卉辞职,丢掉铁饭碗,是农技站副站长转正失败的原故。其实,这只是明里的原因,却不是那看不见的根本的原因。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郝卉拼尽一个平凡人家的全部关系,奋力争取的农技站站长的位子,正当他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突然在最后关头获知,被空降者掠去。郝卉又从极隐秘的通道得知,即将上任农技站站长的人选,乃农委主任钱正涛战友的儿子。郝卉怒火突起,愤然离职。一周之后回来,爆出一个冷门,郝卉把辞职书,直接拍到了钱正涛的桌上。

所以,所有的人都认为郝卉的辞职,是农技站副站长转正无望。

其实,在郝卉没去上班的这一周里,另外发生了两件更重要的事。

其一,郝卉先是倒头闷睡了两天,第三天的清晨,他在床上接了个电话。这个电话,使郝卉软塌塌的身子来了点劲。于是,他起床,喝下母亲端来的三碗清粥,然后便把车从地下车库倒出来,一气开到远郊经营花圃的大学赵姓同学那里。其二,郝卉的这位园主同学,在郝卉去后的一周后,举报了滨州区农委主任钱正涛。

在郝卉递交辞职书后三个月的一个下午,钱正涛在准备下班的下属面面相觑和各种目光的窥视下,被纪委的人直接从办公室带走。钱正涛的问题,和所有落马的官员一样:贪污,受贿,包二奶。被判10年。

郝卉那天驱车,由一条蜿蜒的溪流导航,前来找他的赵同学。当他开到溪边泥路的尽头,但见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几乎可以叫做一望无际的玫瑰树株,在早晨斜切过来的淡金色日光中,一半淡金明朗,一半幽碧郁绿地伫立在花圃的黑土地上。郝卉又见这极富立体感的静物画中,有一条清幽透亮的小溪,活泼地从山间潺潺而下,经北面茅屋,绕前方凉亭,穿出花田,融入圃外小溪。郝卉眼望前方,呆了一刻,他愤懑郁结多日的心中,蹦出了一句《红楼梦》里的诗来:“寻春问蜡到蓬莱。”

大四没有考上公务员的赵同学,毕业后直接接手老父亲的花圃,几年内加之扩大,提升,半年前又承包另一片山头,正筹备开发,所以急于物色合适人选,好把无暇管理的花圃托付予他。由于生活方向不同,几年来他与郝卉疏于联络,此番邀请郝卉前来走走,本是想让郝卉举荐一个合适驻守花圃的人。

当他带着郝卉穿行于成片的玫瑰树株之间,郝卉结着寒冰的葡萄黑眼,很快地鲜活成两潭春水。赵同学心下明白,和自己当初一样,这个花圃,可能也以一种理想人生的模式,开辟在郝卉的心中。

赵同学又想,郝卉大学就当过花卉学会副会长,技术层面上不成问题;在农业部门混了5年,其中两年还当了农技站副站长,管理也不成问题。赵同学望着郝卉剑眉下的葡萄黑眼,竟被胡茬凶涌地包围着,并且眼神憔悴不堪,忙细聊盘问了郝卉目前的状况。当赵同学得知郝卉的困境,心下就下定决心说服郝卉接管花圃;也铁定了徘徊在心中多时的一件事:举报钱正涛!

4

郝卉朝着那“枯草霜花”,又展展不太自然的笑容,才招呼他到小屋待茶。

两人不免有些尴尬,又不免故作自若地落座,烧水,泡茶。

笑笑喝过三五杯,他才开口先说:“你这里不错,不错!”郝卉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能够就出来了?瞥见他头顶的“枯草霜花”, 又觉得不厚道。所以,只是又笑着和他闲饮,不着边际地闲扯两句。

之后,郝卉才从墙上取下两顶草帽,递与他一顶,带了他到田里去转。不管过往如何,如今来者都是客。

两个人边走,边聊,他们共同的过往和他的过去,自是他们的雷池,因此说来说去只围绕着眼面前的花圃。郝卉说夏天的花圃,重在休养生息,能卖出的花,价格极为低廉,只够勉强度日。冬天才是花圃赚钱的时机,尤其是国庆之后,接踵而来的元旦、春节、情人节,都是鲜切花金贵的时候。“夏天卖花干吗?那么便宜。女人们不是都爱喝个花茶,何不把花蕾晒制成茶?开掉的花也好办,晒干做花枕卖啊……”钱正涛启发道。“是啊,这个兴许比卖鲜切花能赚钱!”郝卉心下暗服,到底是当过多年一把手的人,看人看事,都在要点。

他们走了大半个花圃,绕凉亭穿过那一丘香槟回小屋时,钱正涛眼望凉亭斜阳碧草黄花,深情吟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钱正涛的歌声不及他的书法,但沧桑中的那一丝清凉的诗意,让郝卉愕然发现,日日见惯的花圃,竟还潜藏着一种古朴的美。

暮色四合,绿株成墨,两人才走回小屋。

郝卉见黄馨已把一锅芋头咸干饭,放到小桌上,便邀钱正涛吃过晚饭再走。钱正涛也不客气,他拿起黄馨递过来的竹筷,三下两下便扒拉下一大碗。那饭闷得喷香,郝卉见他吃得更香,心下喜悦。又见黄馨给钱正涛盛来一小盆虾皮紫菜汤,他指头顶起盆沿,一气喝下,更觉畅快。

郝卉眼望钱正涛上车,离去,直到花冠成为一个远去的黑点,还在一弯细细的上弦月下呆站,黄馨在门口唤了他两三声,也听不见。

5

钱正涛再来,已是10几天之后了。

赵同学为增添花圃的人文景观,修了个凉亭;郝卉接手后,在凉亭里又添置了石桌石凳,却主要为泡茶纳凉。干完活计,在那凉亭里来上一壶功夫茶,山中的道士高人一般。

这天上午,郝卉刚从田里查看一圈出来,才在亭子里歇下,才要开泡功夫茶,忽见一辆半旧香槟色花冠,缓缓停在小屋门口的水泥场地上。郝卉探头望去,从车上下来的,居然是钱正涛!郝卉的心头别地跳起一点小惊喜!他忙搁下茶具,穿出花田,赶到小屋门前,把正往小屋探看的钱正涛,顺着小溪流引到小凉亭来。

郝卉招呼钱正涛坐下后,从小铁盒里拿出一小泡铁观音,正要撕开来泡,钱正涛一手止住,一手从口袋里掏出几泡——皆是上品金骏眉。钱正涛说:“泡这个!”

泡起金骏眉,两人之间还是没有多余的话。只有风比较活泼,它把玫瑰天然的草木清香,吹拂过来,又把茶壶茶杯里的草本清香,吹撒出去,还把“枯草霜花”吹成芒花诗意摇曳。这“临溪流以静对,访草木以素心”的况味,让郝卉心中泛滥起一片诗意,他不禁念起南宋陈与义的诗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钱正涛一笑,说,改成:“玫瑰疏影里,喝茶到天明” 更对景。两人残存在心中的阴翳,就这么笑散了。

黄馨远远观望,越看越不能明白,他们看上去,怎么就像两个莫逆之交?

而事实上,别说后来关系恶化,即便先前作为工作关系的普通上下级,钱正涛与自己,也因为一把手在单位的绝对实权,以及各种民主测评的形式化,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已异化。以这样怡然的心境一起喝茶,郝卉想都不会去想。

自此后,钱正涛两日三日地,便要开了那辆半旧的香槟色花冠,到郝卉的花圃来转转。郝卉得空,便与他泡茶聊天。

花圃阔大,活泼的山风无遮无拦地吹来的,是自由无拘的气息。每次对饮闲坐,郝卉都会有一瞬又一瞬的恍惚,觉得自己阔气得就像年轻的麦克西姆,正在家族的曼陀丽大宅子里招待远道来的客人。这一瞬的恍惚后,眼望钱正涛的一头“霜花枯草”,又会有另一瞬的恍惚,会不会这么一坐,等喝完一壶茶,等一起身,等走出小亭子,自己也成了鹤发仙翁,而身旁小溪尚淙淙流淌。

如今这样舒心恣意的日子,才明白原来在单位,为求上位的你死我活,彼此间为各种利益的争斗,是多么可悲!

有一次,两人对饮几杯后,钱正涛起身,说想到玫瑰地里活动活动筋骨。郝卉放下杯子,习惯性地挟上搁置身旁的花剪,像当年在单位那样随伺其后,下到花田。

两人欣然闲走,放眼观望,“呵!”钱正涛少有地激情迸发,冲动赞叹。原来,不远处一支拔高挺起的黄玫瑰,开得静美出尘。那是一支学名叫做香槟的品种。钱正涛像正在主刀的专家,把手自然伸向一旁当助手的护士那样,把一只手摊到郝卉面前。郝卉会意,即把手中伺候的花剪,递与他。钱正涛欣然剪下那朵玫瑰后,复又把花剪交还郝卉,连剪下的花枝也一并交由郝卉管着。霜花枯草的钱正涛,此时的那架势,仿佛又回复到分头乌亮,小肚腩理直气壮地兜在皮带下的当年。而这个,不知怎的,竟一点也不让郝卉反胃。郝卉一手持花,一手握剪,紧随钱正涛一路闲走,观赏,品评……竟是十分意乐再度被他“奴役”,听从他的“使唤”。郝卉照着过去,在钱正涛身后唤了一声:“钱主任……”“叫我钱正涛,或老钱。”钱正涛转头睃了郝卉一眼,又幽默地补充,“是以前的‘前’,哈!”这么久来,郝卉首次听到钱正涛朗朗的笑声。

6

虽然过往你死我活的一切,已然乌云消散,郝卉与钱正涛当然依然谈不上深厚交情,但却是钱正涛几天不来,郝卉心中便要空落落地怅然烦燥。等到再次见到钱正涛的半旧花冠,缓缓驶来,徐徐停歇在小屋门前水泥地上;看到钱正涛以轻捷的脚步,走向凉亭;看到钱正涛在凉亭的石桌旁叉开两腿,镇定坐下,颇有点从前在单位里一语定乾坤的气度地掏出几小泡金骏眉,朝着他招呼一声:“郝卉,泡茶!”那空落、惆怅、不安,才遽然遁失,通体舒泰的感觉才从心中陡然升起。等到钱正涛走后,那空落、惆怅、不安才复又慢慢涌上心头。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倒好像郝卉日日要做的事,就是专门等着钱正涛到来,与自己泡茶聊天。

有一天,钱正涛与郝卉喝茶,坐在凉亭里闲看远近花卉。钱正涛忽然指着地里的花说:“郝卉,你看这花,这绽开在树株上的花,和花瓶里插的,甚至花盆里养活的,多么不同啊!那么明润,那么鲜活,而且花期长久。接了地气的,就是不一样啊!”钱正涛小啜一口,又感慨道:“真想在这里盖上两间屋,跟你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再不出这园子!” 钱正涛说的,是心底的实话。每一回从这里回去,他就更无法忍受老婆的数落儿子的冷对了。

郝卉和钱正涛泡茶时,最厌恶黄馨隔了一片花,把她用钢丝球刷锅的声音,穿花度水,尖刺刺袭来。那尖沙沙的声音,一刷又一刷地把花香、茶香搅浑驱散;把花株上轻捷鸣啭的鸟雀惊飞四散。郝卉说过多次,黄馨却总不长记性,甚至声音愈发尖利刺耳,怒气冲冲。

喝茶赏花的郝卉,总会在黄馨钢丝球拼命摩擦着锅盘碗盏的噪锐声中,皱眉,苦脸,忿然。“嘿嘿,”钱正涛却在一旁解事地笑劝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嘛……”有一次,钱正涛甚至还自吐心曲:“当初,如果不是为女人,我何苦收人家钱。” “我老婆也公务员,儿子开着一年盈利二十几万的大型美发店,我日子好过得很,我要那些钱做什么呀,我?” 钱正涛先是压低嗓音凑近郝卉诉说,说着说着,不管不顾,面色酡红,声音高亢,枯草霜花摇颤,及至差点连当时对郝卉的赵同学,也一次次雁过拔毛的事都要倒出时,才尴尬煞住。对于钱正涛的事,郝卉总是小心绕开,乍听他直筒筒地倒出来,面上虽不便多言,心中却也暗自翻腾起自己和黄馨的旧事。

7

郝卉辞职驻进花圃3个月之后,在日资企业当翻译的黄馨也弃他而去。那个时候,正是花圃接近蚀本的夏秋季节,很低的底薪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分红,使郝卉在这段时间只能在最基本的生活线上,上下挣扎;正是郝卉最初的狂热退却,在接下来的苦恼苦闷中,苦挣苦熬,好不容易接受下贸然辞职的事实,并硬撑着过下来的时候。对于他这一意孤行的事件,除了父母,还有谁能够接受?郝卉用这样的理由自我宽谅黄馨。黄馨却偏要往郝卉的伤口上撒盐,她最后抛给郝卉一句:嫁人去了。便了无影踪。两人一起憧憬过无数次的婚礼,就这样,如一朵玫瑰干花,以它鲜活生命的结束,定格成为永恒。

比起黄馨的离去,父母亲友的驳斥责骂,就只是毛毛细雨了。

黄馨嫁了个日本人。

黄馨再回来,是两年以后了。

黄馨回来的时候,只拉着一只大拉杆箱。她凌乱着一头长卷发进门。郝卉印象中那张珍珠般的脸,眼窝塌陷,颧骨耸出。那最让郝卉痴迷的鲜美润泽的双唇,残缺着猩红的口红,如未擦净的血迹。她熟门熟路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脚蹬掉高跟鞋,一脸豁出去的无耻和任谁也赶不走我的无赖。

歇了片刻,黄馨起身从饭桌上的凉水瓶里,倒了大杯的凉开水,咕咕灌下一气后,便拉了大大的箱子,进了郝卉卧室对面闲置着一张空床的储物间,窸窸窣窣地拾掇起来。郝卉跟进去时,黄馨正在翻捡披挂。郝卉瞟了一眼黄馨打开的箱子,两道剑眉立时无声扬起:那只大拉杆箱里,有大半箱子,竟是成扎成捆粉红硬锃的百元纸币!黄馨在郝卉进门的响动中,不急不徐地合上箱盖子。下垂的长“波浪”爬藤的植物一般隐蔽了她的半个脸庞,藏匿了她的神情。郝卉在她笃笃定定的举止中,及时把自己调整回到镇定淡然,并冷冷地问她,打算呆多久?黄馨这才抬起头,“爬藤植物”帘子一般,唰地后拉,露出被睫毛膏污浊的眼,那幽深的双眼“嚯”地扇出冲天的火气,反诘问着郝卉:“那你打算呆多久?”好像这房子压根就是她的。两人都找不出话,都默下来一刻,黄馨才又抬起头,用眼光横了郝卉一杆子,从郝卉面前一穿而过。郝卉瞅着黄馨薄薄的身子,心下一惊:那丰饶的身姿,怎么成了盐碱滩?

黄馨走到厅堂桌边,抓起两只锅的两个柄,“唰”地拉出米袋,舀出米来,拎到外头,哐哐当当淘米做饭去了。那动作架势里,这儿的正经八百女主人一般。郝卉看得目瞪口呆,却也束手无策,只得由她闹腾。

郝卉索性转身从墙上摘下草帽,到田间去查看。这些天,黑斑病正肆虐得让人心焦。

郝卉忧心忡忡地回来时,刚刚走到厨房门口,一阵饱满的浓香,便滚滚朝他扑来,一下击溃了他心头的烦恼。郝卉愕然地瞅着烟火蒸腾中的厨房,这才想起淘米做饭的黄馨。郝卉试图抵御这香气的诱惑一般,用力喷了一声鼻子。但又一浪欢腾的食物香味,浓雾一般漫过来,完完全全地把他罩住了。郝卉在这香味的笼罩中,嗅到了巧手的主妇、和美的家庭、稳固的亲情这些稀缺元素。郝卉想,他有多久没有吃过母亲做的饭了?就像当初在单位,在大大小小的“官吏”无不把手中的权利发挥到极致,使人丧失人格丧失尊严地憋屈憋闷一般,城市的钢筋铁骨,家里空间的逼仄狭小,总让郝卉呼吸不畅,因此,他甚少回到城里家中,也就很少吃上母亲做的饭了。

郝卉任由黄馨留下来,不能说和她做的一手好饭菜,连日本料理,也做得口味品相都相当诱人没有关系。至于后来一个月不到,就任黄馨睡到他的床上,郝卉只能说自己无耻。但就像饿久了的人,手心里忽然被塞了个白面热馒头那样,漫漫长夜,郝卉终究缺乏抵御黄馨又日渐丰娆起来的身体的定力。

而一夜一夜,任两人在床上的激情呻唤,把歇息的鸟类惊醒惊飞,把玫瑰树株撞得东倒西歪。郝卉只能说自己无耻,很无耻。

黄馨就这么一日日地住下来。郝卉也懒得问她与那日本人的事。只要是在广阔无垠的花圃,就没有什么能真正把他纠结地囿住。

8

这是一个秋天周日的上午。酷热褪去,天空明朗高远。

钱正涛来了,晴好的周日上午,他必定要来。

这一天,钱正涛带来家里珍藏的建盏。郝卉拿起一只瞧瞧看看,喜得葡萄黑眼里涨满秋水。两人赏玩一番后,便捧盏对饮。钱正涛望着沁凉的石桌上,两只斟满茶水的建盏,如两朵水盈盈的黑玫瑰,心有所动,闪烁沉吟道:“这花圃,还没请人提个……字吧?”“没有,一向穷忙,想不起来这事。”郝卉据实相告。“那……”钱正涛想给花圃题个字,连笔墨都携带车上了,又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怕郝卉忌讳,忙收口煞住。郝卉瞥了眼他热切中的一水尴尬,心下明白。郝卉想起钱正涛还是钱主任的时候,办公室里方方正正地悬挂着的他自己的墨宝:无欲则刚。郝卉遂笑着邀道:“你的字好,给题一个!” 钱正涛见郝卉笑容明朗,顾虑顿消。他乐悠悠地跑回车上,搬来笔墨。于是,郝卉铺纸蘸笔,钱正涛挥毫泼墨。不多会儿,已一气写下十来张。郝卉从中择出两个字,拼成一个墨香“卉园”。

三天后,钱正涛再来,带来了一块长方形深棕色木匾,上有 “卉园”两个幽绿大字。郝卉端然把它挂在小屋门之上方。黄馨站在一边,斜瞟了那牌匾一眼,想,卉园,不就是郝卉的园圃!黄馨明珠般的脸黯淡下来。钱正涛瞄了黄馨一眼,面向牌匾吟诵:“卉园兰草藏幽涧,好引吾植水边诗。”黄馨听清,释然一些。原来,这“卉园”,还不止面上看到的意思。可转念还是心酸,想,这里的一草一木皆由郝卉掌管,工人亦是郝卉雇来,钱正涛更是郝卉的座上宾。钱正涛送来的建盏,也只有两只,仅供他们二人对饮。自己,算是 “卉园”的什么人?

有时候,一个人闲下来,郝卉便要走到小屋的门口,久久端详那块棕底镌刻“卉园”两个碧绿大字的牌匾。那深棕的底色,酷似卉园的沃土,那郁绿的字,则像这一片绿森森的玫瑰树株。正是这些,构筑了他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和精神家园,让他基本能根据自己的人生规划,每天心中充满劳动的热情,堂堂正正地做着一个人。但每次这么想过之后,郝卉又会特别不安地想,这个家园,能够一直拥有吗?如何才能永久地守着这个家园?以前看《飘》,对郝思嘉守护塔垃庄园的信念和手段也鄙夷不屑,现如今,面对卉园,才知道,自己为卉园,也是会拼尽全力!

9

月圆之夜,钱正涛会趟着月亮之水前来。

他总是把那辆香槟色半旧花冠,停靠在“卉园”牌匾面前。最先探出车外来的,必是他手上拎着的下酒菜,比如一兜卤猪头皮,一袋杂螺,抑或一提装在食物罐里的水煮活鱼……郝卉一见钱正涛携了那些让他垂涎的下酒菜到来,便边急忙去支起小桌子,边一叠声地呼唤黄馨,搬出好酒!

明月花间照,清泉溪里流。小屋门前水泥扫出的小场院,清新的空气中混合着玫瑰花与草木的清香,大概是小婧曾经的明丽与年轻,与这样的草香花香,有着本质的一致,所以,每当周边游动着这样的芬芳,钱正涛便要酸楚地想起,不知女儿在哪里?小婧又在哪里?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在小婧的父亲尿毒症,需要大笔医疗费之机,和她缠绕在一起,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自己也不需要那么多钱。那样,纵然没有再提拔,也可以安稳地坐在滨州区农委主任的位子上,直到退居二线,直到退休。可是,没有后悔的药啊!钱正涛每次想起这些,眼角就会悄然洇出一些潮湿。直到这片潮湿要凝水成珠,他才用劲甩甩头,撂开,朝郝卉举举杯,低促短急地吆一声:“喝!”然后猛灌自己一气。

郝卉在小场院与小溪流之间,留出一块菜地,农历过年期间,播种油菜。每年过年,郝卉只在除夕的傍晚,匆匆回去陪父母吃顿年夜饭,便又急忙赶来。大过年的,雇工回去,农人少来,黄馨亦回家探亲。偌大的卉园天色苍茫,寒风簌簌,郝卉在地里播种施肥,心中却是暖阳和煦,油菜花明艳的景像。

到了阳春三月,油菜开出亮闪闪的花,黄蒙蒙一地的馨香。在明月照出的华丽月夜,钱正涛必定要与郝卉在小场院里对酌。油菜花浓稠的香,裹挟着打童年在乡下老家就熟悉的农家气息,一浪一浪袭来,一下一下叩开钱正涛的记忆之门,使他想起老家黄昏的炊烟;想起他出事不久即撒手人寰的八十多岁老母;想起身心饱受自己戕害的妻子……

钱正涛是在考上县城的高中时,与妻子成为同班同学的。那时生长在县里干部家庭的妻子,是个模样俊俏的女生。最让少年钱正涛怦然心动的,是她那两条编得乌亮结实,又由皮筋束出两穗松松辫梢的长辫。这两条长辫在和女伴跳绳时,忽前忽后,忽起忽落,欢腾如海潮那般。那是怎样一幅欢欣的画面啊!

妻子自从发现小婧的事,满头乌发转眼白掉一半;打从自己身陷囹圄,斑白的头发,便纷纷衰萎枯落。后来每次妻子前来探望,钱正涛望着她斑白稀疏的发丝下油亮的头皮,就不再是盼望妻子能原谅自己,盼望自己能够早些出去,而是揪心妻子的头发——到了自己可以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就掉光掉秃?

郝卉和钱正涛面前简易的矮脚桌上,两只斟满白酒的玻璃小杯在月光中晶莹剔透,看似遗世独立,又仿如奢华地盛满银色月光。小屋门口的洋紫荆,因此嫉妒得不时派落紫红花瓣,前来“骚扰”。黄馨看到这情景,便会欢欢喜喜地下到月光下的菜地里,边哼着日本乡间小调,边采撷新鲜瓜菜,呼呼地从气压的井里汲出水,清凛凛地洗濯,然后起火下锅,转眼便捧出一盘油碧亮绿的青鲜菜蔬。不一会儿,又再打上几个养在花圃的母鸡下的土鸡蛋,摊出一碟黄澄澄香喷喷的下酒菜,好让他们快快就着下酒菜,把满盏莹莹月光,收进肚里。

郝卉瞅着这时黄馨月光下明珠一般的脸庞,心中便会渗出一些相濡以沫的情愫来。

两人就这么乐陶陶地喝。喝得有些高了,钱主任便一头闯进郝卉的房间,胡乱撸开郝卉床头的文学期刊——那是他每晚睡前必要翻阅的,倒头睡在郝卉的床上。逢到这时,黄馨轻盈的好心情,便会遽然萎顿下来,收拾起杯盘碗筷来便要弄出额外的声响,把肚子里膨胀开来的埋怨,噼噼啪啪砸到杯盘碗盏上。郝卉酒劲上来,便要瞪眼斥责:“你走!”“走就走!”黄馨眼里燃着银闪闪的火花,切着牙说。黄馨也真的出走过几回,放逐在外几天,终究还是回来。

黄馨再回来时,郝卉会待她好一些。郝卉想起黄馨那半箱子的钱,想她并非穷途末路,再回来,多少是对自己有些真心,再不济也是和自己一样,离不开卉园。

黄馨知道,在郝卉的心中,钱正涛的分量要远远超过她。她面临的是两种选择,离去,或顺应。黄馨终是认下了钱正涛的存在。黄馨的适应里,面上看去,似乎是对郝卉的难舍。

黄馨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光,是在安静的午间。不管郝卉怎样待她,无论世事如何,只要在午间独自行走于花株之中,她润泽的脸庞就会闪烁出珍珠那样的光亮。

花香婉转曲折,花株是她青春的陪伴,呜呜的山风,是她心中的歌谣。不知有多少回,黄馨想跟郝卉商量,让满山满坡的花苞,肆意盛放一季(每天鲜切下来批发卖给花店的,都得是花苞。因此卉园里少见盛开的花,尤其是秋冬季节),卉园所有的损失,由她偿赔。

那会是怎样迷人的世界?

那个瑰丽的世界,能成为自己和郝卉的婚礼殿堂吗?

如果不会,那么可以直接嫁给玫瑰盛开的卉园吗?

把自己的时光,全部种在卉园,也是幸福的!

10

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畔那样,醒来便是大自然和天光。所以,只要能在卉园过夜,钱正涛第二天就会起大早。他舍不得错过卉园最幽凉宁静的清晨。

钱正涛总是一早就和郝卉浸润着曦微天光,顺小溪,走向花间。溪水凛凛,山风习习。新鲜花卉的气息一漫过来,郝卉便要想起这歌词:花儿它起得真早,最美是它的舞蹈……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郝卉特别喜欢三毛的这段话,他望着一棵棵玫瑰树株,很幸福地想,不必来生,就在今生,就在卉园,就能活成这样!

周遭花木上的鸟类真多,他们争相清脆鸣啭,把钱正涛心底的想法,都鸣叫了出来!钱正涛朝郝卉切切地说:“郝卉,在亭子边的那丘香槟旁,给我择块地,我来盖两间屋。我们白天劳作,夜来烹茶,习字读书。过年我也不回去,我们一起种油菜。”钱正涛想,如果郝卉不反对,过一阵就跟老婆儿子要点钱,即着手盖房。外人的目光自是不愿意触及,老婆儿子的目光,又岂是自己想看到的?逢年过节,亲朋往来,自己也让老婆儿子不自在。以后卉园里有了自己的房屋,便是过年,也有了安稳的去处。钱正涛思虑一回,又对郝卉说:“你现在还只是以技术和管理入股,本质上还是受雇于人,要设法自个盘下花圃,这样才能长久地留住卉园。”到底是长期担任过一把手的人,一句话,便把郝卉拉到亟待解决的问题面前。郝卉微蹙剑眉,无言思忖。钱正涛瞅着郝卉葡萄黑眼里的沉思,想,一定要和郝卉一起想办法,盘下这个花圃,才能够把自己所余时光,全部种在卉园。

钱正涛说罢,低头转开,踱向溪边石头。

郝卉仰首向前,见前方山峦叠翠,雾霭流岚,人间仙境一般。他想,要是当时成功当上农技站站长,必定雄心勃勃,巴高望上,以致俗务缠身,哪来今天这般自由恣意!郝卉不禁敞开喉咙,朝向山峦放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郝卉歌罢回首,见钱正涛一屁股坐在溪边潮湿的石头上,一手顶着腰部,头冒虚汗,脸色蜡黄。郝卉以为他昨夜喝多了,喝伤了,急忙赶过去,慌慌地问:“怎么啦?我送你去医院?” 钱正涛口不能言,只软塌塌地摆了下手。

那个时候,黄馨正在小溪的下段浆洗昨夜换下的衣裳,她一抬头,瞥见远处的他们。距离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影影绰绰成惺惺相惜。对于他们俩,黄馨虽然嫉妒埋怨,却是拿郝卉毫无办法。只要想想每次郝卉激情萎谢之后,连话也懒得同她再说一句,翻身即沉入睡眠之下,就知道自己于郝卉,只不过是他口渴时的一杯水,解渴之后,她就是一只无用的空杯了。

过了好一会儿,钱正涛面色才缓下来,渐渐又能走动了。

两人极目四顾,随兴漫走。太阳黄灿灿地照拂着盛大的卉园,溪水晶莹地映着广阔的蓝天,花蕾恣意地挂在玫瑰枝头,墨墨的蝌蚪圆丢丢地在溪草边,自在地甩着细尖的尾巴,斑斓的蝴蝶安详地在花蕾间翩跹……

为什么从前找不到如此怡然美好的日子?为什么从前会为女人飞蛾扑火?为提升半级剑拔弩张?

11

这一天,郝卉给工人示范喷洒农药,刚从花株间钻出来,避在凉亭的阴影里歇息,只见不远处斜逸出的一枝黄色香槟,将开未开,朝向他的花心,繁复地卷着一段心事一般。郝卉一怔,恰在此时,手机短信提醒音,“咚”地敲在他的心上。郝卉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往屏幕一瞄,原来是几天未见的钱正涛发来的,说他要到澳洲去看侄儿,三个月不会回来。由于手机没办漫游,就不再跟他联系了,等回来再来他这里泡茶。

在漫漫三月的等待中,郝卉在冰箱里为钱正涛藏下一泡极品金骏眉,也藏着一件要与他商量的急事。都是极少光临的卉园真正主人赵同学来时,带来的。

这一天,郝卉在花田里看工人修剪花枝,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汽车声!郝卉一阵惊喜,不顾密密麻麻的花刺,急急拨开花枝,朝外望去,果然是钱正涛的那辆香槟色半旧花冠!只是那车走得试探迟疑,盲目莽撞。郝卉犹疑之际,花冠已停在水泥场地上。

车上下来的人,无论五官还是举止,都抖搂着钱正涛的特殊密码,只是个子更高,年轻许多,霜花枯草换成很扎眼的血滴子颜色。郝卉讶异地走上前去,那人一瞥见郝卉,便朝郝卉走来,自我介绍,说是钱正涛的儿子。说着,便领头先朝小屋走去。

刚坐定,还未及泡上茶,钱正涛的儿子便告诉郝卉:“我父亲有封信,交待交给你。他上周去世,晚期肝癌。”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只薄薄的信封。他说得乏倦淡漠,郝卉却像浑身的血液忽然被全部抽干一般,抖个不住的手,抽了几次,才从信封里抽出信笺。

郝卉:

自我保外就医出来后,蒙你不弃,不记前嫌,让我在卉园度过了人生最怡然的一段好时光。我以为这样安宁的时日,可以长点,再长点。不料,隐藏在身体里的问题虽然舒缓了一段时间,终是爆发,晚期肝癌。我再也去不了卉园和你泡茶,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够接纳我,择一株香槟,允我安息其下。再,记得的话,每年的清明,在亭子里为我供上三盏卉园泉水泡的金骏眉。

永别!

钱正涛

12

元旦这天上午,太阳黄灿灿地照拂着盛大的卉园,溪水晶莹地映着广阔的蓝天,花蕾恣意地挂在玫瑰枝头。只是少了墨墨的蝌蚪圆丢丢地在溪草边,自在地甩着细尖的尾巴,少了斑斓的蝴蝶安详地在花蕾间翩跹……

郝卉肩荷铁锄,肃然走向凉亭。他要在他和钱正涛喝茶的凉亭边,择一株香槟,让钱正涛安眠。

郝卉绕亭子找寻两周,直到第二圈,才眼前一亮,见亭子斜前方,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旺绿香槟,树株上一只花苞,迎着寒冷的晨风,伫立枝头。这枚花苞微微开启,柔和宁静,从花心里看进去,薄薄的花瓣,繁复密实地卷成一个花筒,仿佛卷着一段悠长往事。郝卉盯着花心看了一会儿,然后朝身后的血滴子头发说:“就这里!”沉静的声音里透着郝卉少有的决断。血滴子头发默默点头。于是,郝卉开挖,起出花株,再深挖。不一会儿,郝卉就用锄头挖出了一个潮湿的洞穴。枯草霜花,月光,盛满月光的酒杯,油菜花,溪流,建盏,金骏眉……一年多来的一切,历历在目。郝卉朝着幽深的洞穴,哑着声唱起汪峰的歌:“请把我埋在,埋在这春天里……”

郝卉重新植下那株香槟,培上土,直起身时,他忽地感到身体里有一些奇怪的响动,在这响动中,他的身体抽出许多根,深深地,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地。

看来,这一生,是离不了这个园子了。

那得自个儿转租盘下这个花圃才行啊!

可是,钱?租地盘卉园的钱?

13

这一天,郝卉坐在凉亭的夕阳中。从他坐着的地方斜过去,是一棵一人多高的玫瑰树株,它的枝干和叶子都是翠绿中透着浅浅的黄,开出来的花,是带着浅香槟酒色泽的黄玫瑰,叫香槟。

钱正涛就长眠在那花根之下。

郝卉眺望着这株花,发现长长的花枝上有一朵花苞,花托已被撑开,艳黄的色泽绚在料峭的寒风中。郝卉想,明天工人就会来把它剪下,捆在送往花店的某一扎花中,送出卉园……

“卉,卉……”黄馨站在小屋门前,她把两只手掌扎成一个高音喇叭,喊郝卉吃晚饭。郝卉却像一棵扎根地里的花株那样,不动。黄馨索性把晚饭搁在一只提蓝里,提过来。

郝卉以为这一天,起码要在三年五年之后才会来。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

郝卉承包山头的赵同学,要把山头开发成休闲农庄,需要大笔资金,他得把卉园转给别人——当然首选郝卉,如果郝卉拿得出那一大笔钱。这是上次赵同学特地来找他时,撂下的话。

黄馨把篮子里郝卉最爱吃的芋头咸干饭和虾皮紫菜汤,搁到清凉的石桌上时,郝卉才觉出了饿。他静静盛饭,默然喝汤。黄馨隔了石桌,用含了一些幽怨的眼眸望着他,说:“我知道你犯难,你只管转租土地,盘花圃的事,归我。我,比你更怕离开卉园!”黄馨明珠一般的脸转向夕阳,只让晚风捎过来一句话:“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让卉园的花,自由盛放一茬。”

一个月后,卉园里的花开始一水赶一水地开。又一月后便芳菲满园,落红匝地。郝卉每天望着卉园,总似站在云端。

这一天早晨,露珠清凉,郝卉独自坐在凉亭,正要开始泡茶。只见一个珍珠般的女子,身着白色婚纱,从姹紫嫣红深处,款款走来。

她是黄馨,在这一天,她和卉园结婚。

蔡伟璇

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1届高研班学员,研究馆员。著有《凤凰花地》等四部文集,获福建省第27届优秀文学作品奖等文学奖项30余次,并被授予“福建省职工艺术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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