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国梅《齐大海事件》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齐大海此刻头脑清醒异常。

他给自己洗了个澡,换上套干净的衣服。即使发生了这件事情,齐大海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脏,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众人口中议论的那种人。自己这一辈子一直都是堂堂正正地做人,当初到这世界上来是干干净净地来的,如今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写完遗书放在枕边,看见洗完澡后换下来的衣服,又到鱼塘边将衣服洗干净晾好。苦了一辈子,即便在最后的这些日子听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齐大海也要让自己在这世上不留任何脏东西。一瓶敌敌畏差不多被他喝了三分之二,他是饿着肚子喝的。听人说过,空腹喝农药死得快。他一心求死,喝完他便躺到床上去,临到上床之前他还听了听鱼有没有在水里跳。如今他唯一惦记的是他满塘的那些鱼,十几亩的鱼塘啊,得起多少斤鱼啊,可以赚好几万块钱呢!如果没发生这档子烂事,自己就要准备起鱼塘了。他最喜欢的是起鱼塘,特别有成就感。用抽水机抽干鱼塘里的水后,草鱼、胖头鱼、白鲢、鳊鱼、鲫鱼都在稀泥里乱蹦乱跳。他便与儿子齐勇毅以及请来帮忙的人,一人穿着一条水裤,提着桶装鱼,再把鱼分类成堆放置岸上,最后卖与事先联系好的买家。价格最高的是黄牯鱼和财鱼,但产量不高。其次是草鱼、鲫鱼、胖头鱼、鳊鱼、鲤鱼,最次是白鲢。这几样是高产,全指着它们赚钱了。鱼卖出是分类的,价格不等。那些小鲫鱼无价无市,他便自己留下来。老伴在的时候,总是将鱼剖洗干净后用盐细细腌了,晒干做成麻辣鱼给他下酒。那味道真叫一个好,又麻又辣又酥。早年间,长江大桥还没修好时,过渡的船上叫卖的麻辣鱼也不见得比他老伴做得好。只是三年前老伴过世以后,他便再也吃不到那么正宗的麻辣鱼了。齐大海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他恍惚看见老伴在招手叫他。老伴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叫你早过来陪我你不陪,你看搞出这样的丑事来了吧。快来,我给你做麻辣鱼吃……

齐勇毅准备去和父亲商量起鱼塘的事情时,才发现父亲的尸体。这时,齐大海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床旁的遗书上也可以看到他去世的时间。前一天的事情。齐大海躺在床上很平静,就和平时睡觉一样。只是身上穿着干净衣服,整整齐齐,鞋袜也齐整。小房子外还晾着他的衣服。房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却弥漫着农药的味道,一个敌敌畏的瓶子倒在地下。显然,齐大海是喝农药自杀的。如果说前几天,齐勇毅因为父亲的那桩丑闻羞愧得在家中无地自容、在这个村无地自容、在这个镇无地自容。那么今天,看到父亲如此从容地离开,齐勇毅心中溢满了悲伤。毕竟那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最亲的人。小时候自己顽劣,不知道犯了多少错。八岁那年到当村医的姑父家玩时偷了很多宝塔糖回来,哄了邻居的小伙伴吃下,差点儿出了人命:那个小伙伴吃了过量的宝塔糖后肚子疼得死去活来,直在地上打滚。那家的大人吓坏了,到他家吵闹。齐大海百般低伏,买了大包补品前去,说该怎样就怎样。好在农村的孩子结实,最终无大碍,屙了一大堆蛔虫便渐渐好了。诸如此类事情很多,每次闯了祸都是父亲给他擦屁股。除非他太离谱,父亲恼怒不过才揍他一顿。但过几天,父亲对他又疼爱如昔。许是因他是家中独子的缘故吧,父亲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有些纵容。他曾得意于父亲的纵容。可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就不肯原谅父亲呢?

齐勇毅真的不能原谅自己。

遗书里,齐大海写明了存折存放的地方、密码,以及现金的存放,还有与村里人的经济来往。齐大海留下的钱的数目比齐勇毅和他老婆平时猜想得要多。可以想象,父亲平时的节俭。对这笔钱,齐大海做了特别注明,一部分用于自己的身后事,余下的是留给自己的孙子齐胡明以后娶媳妇用的。最后一句,是抱歉自己给子孙丢脸了,但自己真的是清白的。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他不能任由人冤枉,还连累子孙。他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看到此处,齐勇毅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完,齐勇毅掏出电话给家中的人打电话,在家人到来之前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想起了小灰,陪伴父亲一起替他守鱼塘的狗。这狗通人性,齐大海为此总是十分自豪。无论白天或是夜晚,只要有人接近他们的鱼池,小灰总是狂吠,小偷根本近不了鱼塘。既忠心又勇猛。有小灰陪着父亲,齐勇毅一向放心。既然这狗通人性,为何父亲不在了不去替自己通报一声呢。齐勇毅在屋后发现了小灰,小灰和他的主人齐大海一样,也是安静地躺在地上,早已气绝。小灰又是怎么回事呢?齐勇毅就有点儿搞不懂了。它是生病了,还是寿终正寝或者也如父亲一样是想不开呢?齐勇毅依稀记得,它在自己母亲去世前几年就有了。以狗的年龄,它也是很老了。只是因为它一向勇猛,大家都忽略了它的衰老,不曾发现它最近一兩年其实已是大不如前了。在父亲最后的岁月里,陪伴父亲的只有衰老的小灰。衰老陪着衰老,齐勇毅第一次体会到了父亲心中的那种凄凉。齐勇毅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说起来,老年的齐大海并没有多差钱。起码,他从不用像村里其他老人要伸手向子女要钱。那些老人,年轻时不管是什么样的,老了没了经济来源之后要靠子女过日子的,难免有时要看子女的脸色,尤其是儿媳的。齐大海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如果要他每天伸手向子女要钱,他做不到。他这辈子,是宁愿给予,亦不愿索取的。

齐大海有养老金,一个月756元。他一个人生活,足够了。那些老人都很羡慕他,羡慕他即便不干活每个月也能和城里人一样拿到那么多钱,不用看子女脸色。这756元,在城里也许不够年轻人一顿饭钱,也不够买件像样的衣服。可对于一个农村老人来说,就很富足了。首先是物质上的,其次是精神上的。米不用买,蔬菜不用买,鱼不用买,鸡蛋不用买。花钱的地方就是偶尔买点儿肉和豆制品、牙膏、洗衣粉什么的。再就是定期理个发。至于衣服和鞋子,四个女儿每年总要给他买上一两件的。而且对他来说,一件衣服是可以穿好多年的。

何况,这756元的养老金,也确实来之不易啊。凡是来之不易的东西,齐大海都珍惜。一九四几年的时候,十几岁的齐大海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抓了去,仗没怎么打,也没做残害人民的事情,但早期受了很大影响。首先是找老婆的问题,因为他的这段历史,成分好的人家的姑娘谁都不愿意嫁给他。所以他当时娶了地主人家的小姐。因为这,夫妻二人年轻时一直活得谨小慎微,一辈子不敢和人红脸。到文革时,夫妻二人被整得死去活来。红卫兵们只要无人可整,必定要把他们夫妻拉出来遛一圈。子女难免跟着受委屈,大女儿至今说起来仍愤愤不平。在文革过后一些年,他都依然战战兢兢,深恐一个不小心又被拉出来死整。每每想起文革中的批斗他都心有余悸。可世事难料,以前这段经历带给他的只有痛苦,而如今政府出台了政策,开始给他们这些国民党军队的兵发养老金。所以说,这756元,来之不易啊。这756元对他来说也是意义非凡,意味着他不是一个吃闲饭的人,他可以在子女面前挺直腰杆。这756元不仅让他不用伸手向儿子要钱,也可以让自己的老伴腰杆挺直。

这辈子齐大海最心疼的人是老伴。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齐大海年龄越大越觉得老伴对自己的重要性。

直到现在,齐大海仍然记得老伴刚过门时的样子。乌黑的头发,肤色白净,双颊总飞着红云,真好看。但是齐大海的母亲一直不喜欢这个媳妇,因为媳妇是地主家的女儿。尽管这个媳妇一直极力掩饰自己的出身,但有些东西是无法掩饰的,她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煎稍大一点儿的鱼,靠近鱼骨的地方还是鲜红色的。炒个花生米,不是炒糊就是夹生,浪费不少。穷苦人家哪里有那么多东西去浪费?婆婆瞧不起她,难免给她些脸色。说她出生于剥削阶级,像寄生虫一样,才什么都不会做。看着老婆低眉顺眼一脸委屈样,齐大海会觉得心疼。他没有觉得地主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好,细皮嫩肉的,跟着自己还受委屈。家务不会可以学,没有人天生就会的。何况自己又是什么人?在国民党军队混过,她不嫌弃自己已经不错了。两个人之间的境况不过如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不存在谁瞧不起谁。

等到齐大海老伴的家务做得熟练后,她又陷入了新的困境中。她连着生了3个女儿,又遭受了婆婆不少白眼,直到生了齐勇毅,她的日子才好过一点儿。在农村,不生儿子的女人,半点地位都没有的。她想多个儿子多个保障,又追生一个,还是女儿。她想女儿就女儿吧,只要听话,长大孝顺就好。可没承想,文化大革命又来了。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夫妻二人被捆着跪在台上被批斗的日子,真是没有半点儿尊严。所幸批斗是批斗,晚上还是让他们回家的。临睡前,两人用一个木盆泡脚。泡着泡着,两人会抱头痛哭,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被批斗了便开始拉扯孩子。孩子拉扯大了,又帮着带孙子。孙子带大了,又想着多给子孙赚点儿钱,和齐大海一起守鱼塘。好不容易熬到齐大海开始有了养老金,鱼塘也开始赚钱,老伴却撒手西去了。

老伴不等齐大海自己一个人先走,对齐大海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没有老伴的日子,齐大海一度变得有些呆呆傻傻。他曾数次想追随老伴而去,可一看到子孙,或者看到那些鱼塘,他又觉得若追随去未免又太对不起子孙。时间是治疗悲伤最好的药,他的悲伤随着时间慢慢变淡。可是孤独和寂寞呢,却是没有药物可以治疗。

齐大海的那片鱼塘很大,方圆有十几里;也很偏,原是湖改的,离村落有点儿远,大约有几里路。老伴在时不觉得,不在了却发现自己想和人说话也不轻易有机会。每天早上,齐大海便带着小灰一起将鱼塘巡视一遍,然后便去割鱼草。割鱼草的地方不远,就在鱼塘旁边种了几分田的鱼草,学名黑麦草的那种。那黑麦草,长得很葱郁,远看和麦子真有几分像。生命力又如韭菜一样顽强,割了很快又会长出来。以前,齐大海割鱼草时看见葱郁的草会很愉悦,想着有人在家等着自己,割草的速度也很快。割完草丢到鱼塘里喂鱼后回到那个小房子里时,老伴已经做了好吃的在等着他。而现在,做这一切速度明显比以前也慢了许多,反正回家了还是一个人。割完鱼草,喂完鱼已是十点多,肚子也饿了。以前回到家了便有热饭热菜吃,如今再也没有现成的了。当然,他也可以步行几里到儿子家去吃。可是儿子儿媳都很忙,他们自己的生活都不规律。儿子在村口开了经销店,卖些杂货什么的。生意很好,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儿媳总是嫌钱赚得还不够多,在二楼开了个麻将馆。所以他们根本就顾不到齐大海的饮食。几个出嫁的女儿就更指望不上了。因此齐大海每天得自己做饭(自己和小灰的)、自己洗衣、自己收拾屋子。忙完了这些事情,齐大海有时也会在鱼塘边的菜地上侍弄。老伴生前将种鱼草的地方匀了一点种点儿菜。他得吃饭,儿孙们没有时间管他,他也没有时间天天出去买菜,只好自己随便种点儿什么菜。常常是地里长什么菜就吃什么菜,偶尔再买点儿豆制品什么的。他很少看见有男人进菜地种菜的,但没办法,很多时候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无论什么环境,人首先都要学会如何活下去。

春天,是动物发情的季节。每到这个季节,小灰会烦躁异常。齐大海理解它,偶尔会给它放假,让它自行去解决问题。小灰会跑个几里路到村落去,那里总有同样也在发情期的母狗在等它。解决了生理需要的小灰回来后会格外平静也格外忠心勇猛。但最近一两年,小灰发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它仿佛更乐意和齐大海在一起。陪着齐大海守着那片鱼塘,几乎已成了它生命中的全部。

夏夜,齐大海会受蚊虫叮咬的困扰。老伴喜欢花花草草,就在他们的小屋旁种了些月季花和鸡冠花。但凡花草总喜欢引蚊虫来,齐大海的沙窗门很有些旧了。蚊虫便从那些小洞里钻进来,叮咬他。一旦得逞,他的身上便会马上起包,又疼又痒。齐大海以前并不爱花草,更加不喜欢它们带来的蚊虫,但却舍不得将它们铲掉。每每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老伴。月季花、鸡冠花,还有鱼塘里的那么多鱼都和小灰一起代替老伴陪着他。除了小灰,它们都听不懂他的话,无法和他交流。其实小灰也只懂一些简单的指令。不过没关系,他只需要听众,至于对方听不听得懂却并不介意。

齐大海很害怕晚上的日子,白天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做,而到了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已做完,孤独和寂寞便席卷而来。尤其是冬天。

老年人睡眠少,冬夜漫漫。齐大海便带了小灰拾些柴或者砍些树兜来烤火。有的柴不太干,烤火的时候便会有烟,很呛。这时便有眼泪出来。他不知道,这些泪到底是呛出来的还是它们自己要跑出来的,齐大海无从考究。烤火的时候小灰总是陪着他,慵懒地躺在火盆边。当然,一有动静它便能很快地跳起来进入它的角色。

冬天的晚上真冷。何況他住的这个地方,周围不是鱼塘就是农田,树也不多,根本就没有建筑物可以挡点儿风。烤火总不能烤一晚上,到11点时,他便带小灰去鱼塘边巡查一遍,没什么事回来便可以睡觉了。人年龄大了,特别怕冷,即便盖很厚的被子仍然会觉得冷。二女儿曾给他买过电热毯,可他听说有人用电热毯出事的,要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小屋里用电热毯有个什么,喊人都来不及。冷点儿就冷点儿吧。于是不敢用电热毯。冬夜时常常他抱个热水袋在床上睡觉,小灰便趴在他床旁就着他拖鞋的一点儿温度睡觉。但是热水袋的温度是有限的,只能管那么点儿时间,哪里能和人的体温相比啊。人只要生命不息,就会有新陈代谢;只要有新陈代谢,就会有体温。只不过小孩的新陈代谢最旺盛,其次是成人,最差的则是老年人了。回想起儿时,大人总说他冬天身上暖和,丢到冷水里一“浀”。因此他常给大人暖被窝。成家后,老伴怕冷,他只要把老伴一搂在怀里,老伴的身体便马上暖和起来。如今,自己怎么也开始怕起冷来了,还需要热水袋取暖。唉,真是老了。

小灰如今也有些怕冷了。说起来,小灰对他而言,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一条狗那么简单。狗的寿命比人短很多很多,小灰相当于也到了老年。所以它更多的是像他的一个兄弟,难兄难弟,同舟共济,连衰老也是一起的兄弟。因为小灰的衰老,他完全可以让齐勇毅再给他找一条狗来。可是,小灰该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他不想为这伤了小灰的心。没有了老伴,幸好还有小灰。如果有一天连小灰都没有了,齐大海简直不敢想象。

偶尔,齐勇毅晚上会来陪他说会话,但时间很短,总是坐一会就走,他太忙了。他的几个女儿,每年也会偶尔来看他几次。她们会给他买来衣服鞋袜或者吃的什么的,同样她们也待不了太长时间。她们也忙。大女儿有孙孙了,要带孙孙;二女儿的儿子刚结婚,媳妇怀了孕,她得伺候;三女儿的孩子刚上大学,有时间。可是她夫妻关系不好,老公不顺溜,她得时时盯着老公。所以她们每次来也是像猴子屁股坐不住。齐勇毅的儿子齐胡明当兵退伍回来在镇上派出所上班,偶尔也会来看他几次。但俗话说麻绳打草鞋,一代管一代。子女都指望不了,还能指望孙子。齐大海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重心了。他曾经是父母和老伴或者孩子们的生活重心,如今父母和老伴都不在了,子女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便不是谁的重心了。真要勉强算来,或许,他还是小灰的生活重心吧,子女们不来便不来吧,自己总归是要活下去的。

给老伴做完三周年祭,齐大海心里又难受起来。

子女们依旧是各忙各的,齐大海早就习惯了。被子都有味道了,他得趁太阳大的时候拆洗。女儿们给他买来了几件衣服,可那都是外面穿的棉袄、棉裤什么的。原先的内衣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他的这几个女儿,都比不上老伴对他细心,不如老伴考虑得那么周全。只知道给他点儿钱或者买外面穿的衣服。自己需要的哪里是钱啊。她们给自己的那些钱,自己终究还是要加上一部分自己的钱给了孙子重孙的。

齐大海很想念老伴。有时,半夜老伴会入他梦来。可为什么老伴总是年轻时或者中年时的样子呢。很多时候他不愿想起老伴临走前的样子。醒来后仍旧只有冰冷的被窝和冰冷的自己。摸摸自己,身上没有几两肉,皮肤也垮下来了。经过几十年的劳作,手上像树皮一样粗糙,到处都是皲裂,擦多少防裂膏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皲裂的皮肤里布满了污垢,他曾试图洗干净,还真困难。污色掩盖了老年斑的褐色。这样也好,免得直视衰老留下的痕迹。但是衰老哪里是能回避的事情呢,只要一照镜子,齐大海就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满头的白发。

而年轻时的齐大海是多么健壮啊,穿上军装十足的美男子,老伴曾是那么地迷恋他。如果不是因为他被抓壮丁抓到国民党军队的那段历史,年轻时会有很多漂亮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呢。只是任何人都经不住衰老。

齐大海的头发很长,该理发了。即便是一个人生活,齐大海也不能无视于此而任由它生长。内衣的领口和袖口磨成那样子,得换了。还有一些生活中的小东西,该添了。将鱼塘托付给小灰后,他便去上街。老伴走后,上街对他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了,他得把自己需要购买的东西都一次购清。

街上很热闹。热闹得让齐大海简直有些不习惯,他已经很久不曾身处这么多人之间。恍若隔世,他没来由地有这种感觉。他推着他的那辆28的凤凰牌自行车,将需要购买的东西一样样都买好捆好绑在自行车后座。绑的时候牵扯到肩那里隐隐有些痛,肩周炎吧,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想去找个好医生看看的,拖到现在也没有。这件事不着急,理发才是当务之急。他骑着自行车到他常去理发的地方:一棵老槐树底下。那里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在那里给他们这些人理发,连洗头带理发还捎带掏耳朵,五元钱便可搞定。可是今天不见人,等了一会儿问周围的人说是理发的老头生病了,都好些天没来了。他有些郁闷,头发不能不理啊,下一次上街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他推着自行车沿街找,终于看到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的玻璃门关着,上面写着洗头、按摩,可以看见里面有人。他停好自行车推门进去,里面真暖和,怪不得要关上门。没有别的顾客,几个女孩子看见他进去似乎有些意外,其中一个女孩子迎上来问,爹爹您洗头吗?他说,是啊,洗头、理发和按摩,我的肩疼。那个女孩子犹豫了一会儿,便带了他去洗头。

女孩子的手指很纤细,在他头上抓洗头发。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老伴之外的女人给他洗头发。他最开始有些忐忑,但马上就平静下来了,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说。女孩子的手法真好,给他洗完头发后又给他按摩。她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给他理发,只是慢慢地给他按摩。按摩真是舒服啊,只是按按头部而已,却仿佛肩周也不疼了,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按摩。女孩子洒了香水,脸上也擦了脂粉,身上混合了许多种香味。齐大海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混合的香味,但是齐大海又分明在这混合香味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特别的味道。这种味道曾经属于老伴,年轻时的老伴。步入中年后老伴身上的这种味道便消失了,他还曾半开玩笑地埋怨过老伴。曾经,这种味道对他是种致命诱惑。如今事隔几十年,也依然有。他睁开眼睛回头看,女孩子外面穿着外套,但里面的衣服穿得很少,领口开得很低。露出来的皮肤白嫩白嫩的,一如老伴年轻时的那种白。只是老伴总是将自己身上遮得严严实实,只给他一个人看。他有些恍惚了,这味道、这皮肤,分明都是曾经属于老伴的,莫非是老伴心疼他附在这女孩子身上来看他了。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伸过手去握住那女孩的手。周围响起一阵哄笑,那女孩子强忍住笑说爹爹要不我们到包间里去按摩,不过那要三百块,有钱没?齐大海只想和老伴多待一会儿,哪里还计较钱,马上掏出了身上的最后三百元。

齐大海被女孩子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那里面有一张床。女孩让齐大海坐在床上,一件件地脱他的衣服。脱他衣服时不经意地会碰到他,他感觉自己的肌膚开始颤栗起来。他有些害怕,说按摩还要脱衣服吗?女孩笑而不答,接着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女孩子很白,白得炫目。齐大海几乎有点儿睁不开眼睛。多久没见过女人身子了,他已记不清。步入老年以后,便很少看到老伴的身体。女人比男人衰老得快,因而老伴的皮肤比他垮得更快。老伴不愿给他看自己垮掉的身子。但今天,他看到的是一具年轻富有弹性的身体,鲜嫩得掐得出水的身体。腹部平坦,乳房饱满挺拔,乳头如鲜艳欲滴的樱桃。那是少女特有的。齐大海感到一阵窒息。年轻真好,齐大海在心里欢快地想。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手捉住了女孩子鲜艳的乳头,低下头想去啜吸。女孩子咯咯直笑,伸手去摸齐大海下面,那里早将短裤顶了起来。从老伴走之后,他一直压抑着自己,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念头。但今天,好像一下子被这个女孩子复苏了。女孩子已伸手去脱他的裤子,而他的裤子,今生只被老伴一个女人脱过。他猛然一惊,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吓坏了,羞愧油然而生。他推开女孩子,大口喘着气,随后抱起自己的衣服想穿上。可是来不及了,外面传来了吵闹声,接着就有人破门而入。这是派出所的一次临检。

直到他颤颤巍巍地好衣服,被带到派出所,被那些民警审问时,齐大海才算明白自己是被当嫖娼抓了。没有人听他解释,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他付了三百元钱,然后他和那个女孩子光着身子在一起,这都是铁证。别人顶多相信他是嫖娼未遂。

齐大海没法证明自己。如果他不想继续待在派出所,那么就要交5000元的罚款,而他是不可能随身带5000元的现金的。就算身上有钱他也不肯出,他以为自己并不是存心想去嫖娼,也在关键时刻清醒刹住了,所以仍算清白。他沉着脸坐在派出所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几个小时过去了,齐大海始终傻坐在那里,连水都不喝一口。他的样子反而让民警们有些怵了。年龄大了,保不齐有什么病,又受了惊吓,他们担心他在这里出什么事。于是把其他部门的人都叫过来,看有没有认识齐大海的。这个镇总共就这么大,兴许民警中有认识他的人。

齐大海的孙子齐胡明就是这样被叫过来的。

齐胡明远远就认出了齐大海,齐大海也看到了齐胡明。齐胡明年龄不大,但还算淡定。明明心跳如鼓但齐大海不叫他,他也装作不认识,跑到外面偷偷给齐勇毅打了电话。齐勇毅来交了5000元罚款后将齐大海领了回去。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尽管齐勇毅回家后装得没事人似的,对自己老婆都没透露半个字。但是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出来,也许是从派出所里传出,也许是从那几个发廊女传出。而且传播的速度很快,几乎整个村,或许大半个镇都知道这件事情了。齐勇毅一家人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或者到他们的小卖部来买东西的人都要低声议论几句。齐勇毅一家人由此颜面扫地。齐勇毅因为事情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从不主动提起。他老婆却受不了这股恶气,整日在家摔打吵骂。齐勇毅只好装聋作哑,他想过段时间老婆的气消了也便没事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能怎么办呢?

但是事情并没朝好的方面发展,相反波及到了齐胡明。这个镇不大,尽管齐胡明并未在派出所认齐大海,但最终派出所的同事甚至他的女朋友还是通过社会反馈回来的消息知道了那个七十多岁了还去嫖娼的老人就是齐胡明的祖父。正在热恋中的齐胡明女朋友知道这件事以后选择果断地和他分手,在这样一个民风还算淳朴的小镇,普通人想要接受这样的事,真的有点儿难。

一个几乎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女朋友要和自己分手,以及同事异样的眼光,已足以压垮齐胡明这个小伙子。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耻辱。他很年轻,他不知如何应对。既然无法应对,那么就逃吧,逃到家中。躲起来,谁也不见,不吃不喝。一个大小伙,将自己反锁在房里嚎啕大哭。农村的房子并不隔音,齐胡明哭声穿透力强,传到了楼下打麻将的人耳中。恰好那天只有一桌麻将,麻将声还不足以完全掩盖住哭声。那几个麻友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听出是齐胡明的声音后,都面面相觑。气氛难免尴尬。

齐勇毅示意老婆上楼去看看。她并不理他,铁青着脸径自出门,找她那好公公齐大海,只差没拎把菜刀了。

快到中午了,齐大海准备开始做饭。其实齐大海一点儿也不想吃饭,可是只要还在这世上生活,就不可能不吃饭。人这一生,有多少事情是能按着自己的心来呢?冬天菜园里无非是些白菜萝卜什么的,齐大海已经有些天没有沾荤腥了。村口倒是有卖肉的,可齐大海没有勇气走到人多的地方。往年儿子家这个时候已经杀了猪,会给他送些肉来,今年却没有半点儿动静。还好村里卖豆制品的那个人给他送了点儿豆腐来。这个人每个星期会送一次,不定哪一天。和往常一样,都是些没卖完的边角。齐大海递钱给他的时候,分明感觉到了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在他转身走的时候,甚至有几丝鄙夷之色。

齐大海只好当作没看见,开始做饭。炒了一个大白菜,煎了一盘豆腐。心神恍惚,白菜咸了,豆腐有些糊了。其实这些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反正是食不知味。正在吃饭时,大女儿来了。大女儿这次来,没有像往常那样买些东西给他。原本满眼的责备,看着他饭桌上的菜,尤其是那盘煎糊的豆腐,责备早已转为心疼,泪水直打转。齐大海内心波澜起伏,表面却仍一片平静,甚至拒绝了女儿给他洗碗。

大女儿刚走,媳妇就来了。

媳妇的到来就不像女儿来那般风平浪静了。四个字可以形容:排山倒海。他记得媳妇以前一直很尊重自己的。自己不懒,有养老金,那些鱼塘每年还可以赚那么多钱。媳妇没有理由不尊重他。可是今天媳妇像变了个人似的,来后就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骂。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的脸上。

媳妇开口就骂:你这个老不要脸的,老流氓!

齐大海的心立马跌至冰点。这些天即便能感觉到大家态度的不同,可是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纸,他就假装这件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可是媳妇的骂,扯掉了遮盖他尊严的最后一片树叶,让他感觉自己赤裸于大庭广众之下。

媳妇骂:老流氓,你做点儿什么事不好,非要做这些不要脸的事。你让我们怎么做人?你让胡明怎么做人?他女朋友也跑了。我告诉你老不要脸的,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别想活了!

媳妇站在他的那个小房子里骂他,声音大得几乎快掀翻他的屋顶。媳妇骂得悲愤交加。怒到极点,坐到地上歇斯底里哭了一场。哭累了又从地下爬起来,砸齐大海屋子里的东西。齐大海房子里哪有多少东西,只有盆碗之类的可以砸。媳妇砸完了齐大海的最后一个碗,方觉得稍稍解恨,理了理散掉的頭发,然后离开。

齐大海一直呆站在那里任凭媳妇骂,她有骂他的理由。他和他的这个媳妇一样,疼爱齐胡明胜过自己。他不愿自己给孙子带来这么多负面的东西。他见过齐胡明的女朋友。多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啊,自己早就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媳妇了,还指望他们早日结婚,给自己生个大胖重孙子呢。要是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打死自己也不去那家发廊理发了。

齐大海从头到尾没有为自己辩解。解释不清。虽然不是有意去嫖娼,可却付了三百元钱,被人脱光了身子也看了女人的身子。最重要的是也确实有过那样的念头,尽管他并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人探究事情的深层,所有的人都是只看事情的表象,也只相信事情的表象。

没有人信他,除了他自己。

小灰趴在身边望着他,眸中隐隐似有泪光。小灰肯定是信他的,可那有什么用呢?要是世人都能如小灰一样懂他就好了。他叹了口气,蹲下来摸了摸小灰。他说, 我要走了。

汪汪汪。小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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