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躺在老屋门前抽着懒筋的锄头,一粒阳光中慵懒的微尘,一只从溪里摇上来的歪着眼的鸭子……这些都告诉我,这是一个在不断变色的乡村大地上依然古意丛生的村庄。
村叫前王村,我每每在梅雨天的午后,穿过村庄和田野,走到山脚的水库,看雨在水面上插秧似的种满芽子。
今年六月,梅雨刚来的那个晚上,六点多,我来到村庄。雨还在下着,田野一层层绿了,溪里的水一圈圈流着,蛙声足有七八丈厚。天空正在一小溜一小溜地黑下来。
黄昏了。黄昏降落在一个旧了的菜园上,在芋叶上打转,从苞谷的叶尖流过,又开在蒲瓜白色的花朵上;黃昏伏在花生贴地生长的叶丛下,轻柔得,没有重量。
菜园边的老屋前,一扇关着的门。蓦然,我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老农坐在门口的餐桌前,一团淡黑的影子。我的心被电了一下——他在等晚饭吗?看上去更像康德在思考。我心惊肉跳,定在原地不能动。
他只是一个影子,却有着慑人魂魄的力量。他的头有点大,好像落了一些土,又好像攀附着作物的藤蔓。黄昏,在他的鼻孔里一呼一吸。
要是不下雨,天不会黑得这么快。村庄,没有在这个时候掌灯的习惯。是雨季让入夜前的黄昏提前到了,打乱了他原本的生活。
他在檐下坐着,让老屋有了坚定的家园感。他是一个原世界里的劳作者,黑褐色的影子带着创世的感伤,他是一个王,以前的王,被废黜的王。他端坐着,在自己的王国里看着别人看不见的事物。
将黑未黑、尚末掌灯的黄昏,是村庄最安详的片刻,安静得只剩下雨声。菜园里有一朵花瓣掉落了,犹如这轻柔无力的黄昏。
他端坐着,影子有些模糊了,时间在他的身上咯咯走过。他不是死囚,是黑夜的守卫者。他只需要一个身体,不用负担别的,此刻却像苏格拉底一样托着沉甸甸的大脑。我分明看到了小时候的父亲,和过去的自己。
忧伤,从我下着梅雨的身体里漏出来。他已经老了,每天还要站在田边弯腰捡拾岁月,还要准备灯光和晚餐。他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一般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开他被白天的劳作忽略了的心情。
我黑黑地站了一会儿,缓慢地走在雨中,不带伞。在拐角处转过时,墙头的路灯有些惘然的亮了起来,投下树枝弯弯曲曲的阴影,折断了似的落在地上。
夜遮住了这片山谷。江南的梅雨,迷迷蒙蒙地下着,这样的日子要过一个月。餐桌前的那个影子,还坐着,他的双脚坚实地踩在大地上,不像离土的农村人,住入楼房,吊在半空,落不了地。他是一个王,打开了农耕时代最初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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