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夜穿着银灰色的衣服,在一片微红色的光里。那银灰色在飘动,仿佛你化身的影子,从时光里浮现出来,像从乌黑的一团树叶中间开出的花。那是一团黑色的花,它在山里的道路上开着,又像某个人的泪水。
我在山里看那些草和树木,像要寻找一个内心的归处。夜晚的大山里,我遇到穿透身体的静谧。空寂中,月光、山坡、草地,布下了一张大网。这片土地,扯开一个庞大到没有边际的世界。
那一刻,前尘往事,打乱了时间的秩序,我看到心里住着一个尘世里并不存在的人,发现他突然活了,一个早年从家门口出走,后来遇到又不断失散的一个人。后来,他在梦里罹难,灰飞烟灭。从村庄离开,我看着那个不曾回头的自己,走在一条泥土路上,泥土路变成了石板路,再后来,又变成坚固的水泥路。走了很多年,终于发现,我心里原来有第三条岸:在那条藏进雾中的岸上,有一个吹箫的少年,他像我的影子。
这时,我坐在山中坡地上,看他走过来,影子进入到我的身体里。那像一种拥抱。那是我的一缕魂魄,这么多年,他在我心里走进走出。这一刻,整个山体承接着浩渺的月光,我那么清晰地感受到游动的魂魄,它是我永恒的归宿。那个灵魂的影子,借着山中无限的空寂,融入我的身体之中,那种交汇,让我听到溪水在山涧流动的声响,叶虫窃窃私语,像一次涉水而来的合唱。
山道上的石头湿漉漉的,有翅膀飞过,扑棱棱的响声从头顶漫过。我看到鹅黄的月亮在天空上挂着。从身边走过的人,忘记了过去和未来,只记得有一道模糊又清澈的光,照到了自己的肉身里。
脚步一下一下落到粗疏的沙石路上,身后的人跟着我一起朝前走。那地势是高起来的,树木在半纱的薄雾里,像女子的纱巾那么亲近。这蔓延在视野里的树木与草,它们在月亮下的姿影,仿佛浸润了凉意清爽的水。在水无声漫溢身体的过程里,一种声音如细微颗粒聚成的一条流动的声线,一点点地,在清寂而柔和的空间里,轻然舞动,一直那么流溢着轻舞,你不觉间,以为那是,一个女子的水袖了。
我看见了我的肉身,在那些水与植物的气息之间,找见了我。听见声音,我就是那些声音的化身,看到急飞的鸟,我就是它的一对翅膀。低头时,我仿佛安然扎根在泥土里的一棵树、一株草……而当声音和鸟经过身体萦绕、盘旋、飞翔时,那只鸟,就拥有了我的灵魂,正从我坐着的地方飞向远方……
回来之后,我忽然觉得那座山是一片我记忆中的岛屿了。在时间之中,我活在那里。风在涌着四周的水,在一次次的涨潮中,拥抱着岛屿。我的梦想就是从那里登陸。风从远方吹来,我和这个春天一起,承受风中各种气息的浸润,我仿佛感知到,土地里的种子,正在泥土中,繁衍生息……
家乡荷塘
总是梦见家乡的那个河塘,雨水多时,水就涨溢出来,在堤坝下打着漩涡。旋转着的可爱的白花,迸溅出雪亮的水,急速的涡流,挟裹着树叶片、干树枝、烟纸盒一路流入荷塘中。
每次走到岸边,我总会想到哥哥的出走。在迷离的水花中,我陷入冥想。那种出走,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消失,更意味着我所不知道的远方。它勾起我强烈的探知欲望,而我却又不知道如何去探寻到它。多年以后,那些想要去的远方成为一种身心的沉陷,我才知道,它同时意味着危险。
看着漩涡产生,身心被带入旋转与迷蒙的水中,体验到绚烂的水花带给身心的迷醉之感。那种细处无所固定的变化,类似于幻觉的美,真切地在我眼睛里。它们挑动了内心沉寂的生命知觉,产生愉悦与欢喜,这竟让人难以言表。
我分明知道,一些东西在漩涡里被裹挟而去,手伸进冲撞的水的涡流里,有一种被击打的疼痛。后来,我进入一条运河游泳,在水中感受着水波的冲击,水与肌肤在各种不规则力量的交合中,让肉体直接感受到知觉的陶醉感。既新鲜、陌生,又具有无法形容的快意。
我同时知道,站在那儿的另一个目的:等哥哥回家。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等到我一天天长大,终于有一天也离开那里,我像他一样去远方。我落脚到一个又一个城市,经受着每一个地方带来的全新知觉。那中间所包含的磨难、饥饿、困顿,让我内心承受了巨大压力。在那样的日月里,我梦见哥哥,他说话的声音像个孩子。我被自己的梦惊诧住了:“他怎么还没长大呢,我都这样老了。”
一想起他,就觉得那是一幅挂在夜里的画。春天里,想起风摆杨柳。在月光下,我们一起站在一棵巨大的椿树下。看着邻家女孩从家里走出来,她头发湿漉漉的,那是一种散发出柔软光辉的美,她面部湿润润的,仿佛刚从水里浮出。那让我想起大海,想起我游泳过的河水,那里的水花,有一种柔滑而绚烂的美。
一个晚上,下了场特大暴雨。我站在临着村路的小屋里,看着汹涌的雨水在路面上打着漩涡,朝着村口奔流。水声大得吓人。我缩紧肩膀,胆怯地看着横冲直撞的水。一声响雷,更是令人心惊胆颤。后来全家发现哥哥失踪了,开始在整个村子里找寻他,当时大雨中倒塌了一堵墙,一群人拿着铁锨、爪钩挖那倒下的墙,他们以为因挨打离家的哥哥,被那堵墙砸在了下面。原来哥哥那天去了外地,两天后就有人捎话给母亲。
我后来也到了外地,喜欢潮湿的气候,或者不全因为哥哥在那个雨天离开家,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雨水浸润过的植物叶子,那么舒卷自如、蓬松自如的叶子,在最美丽的季节完成它的生长。从这里,我看到了梦,知道梦是一种抵达,手伸向梦,梦就变成柔软的物体,它饱满而有弹性。我在那里看到了身心轻柔地陷落,那几乎是被吸附着一种归宿。那迫使我朝着心中的一条岸着路。一次次的,几乎抵达那岸了,而又被一种绵软的力弹反过来。
后来,无论从人还是植物上,我常常能在迷梦时分,感受到那种神韵,有摄魂的魅力,安静中传出轻摇的知觉。我常常看见悄然的美从半合的眼帘中,传出一种醉态,醉得迷离而清醒。那一刻,我内心一定有什么被惊醒了。
我不舍得睡去,怕睡去,一睁眼就是离别的时刻。在外地生活了很多年,往返于现在和过去之间。在有月光的夜晚,小时候的哥哥,年轻的母亲,在我出逃的梦中,像一个影子,绵延、铺展,像野草一样生长。
我们各自在时间里离开了幼小的岁月,无论多少次,在一片无声的空间里,看见那个男孩侧面站着,光布满门前的台阶,之后照射到屋子里。它们定格的是一种时光,时光里都有一种沉迷与疼痛感。我终是被拉扯着,走到今天的。在这种旋转的气息里,熟悉的家乡已经消失,悄然长成了另一种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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