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清山绿的修水久居,成天面对青葱满目,内心十分欣喜。得上苍恩赐,让我的生命得以幽雅在这鲜绿的屏障之中。
我老家在修水县溪口镇的北面,这里松木、杉木繁茂,只要目光能够抵达的地方,就可以看到绿色的树影。幼时,我和小伙伴们在树荫下来回奔跑,阳光刺不到皮肤,浓绿温润着眼睛。
我工作后,在修水县城安家,住在公园左侧,前面是河,后面是叠嶂的青山。修河水就像一条绿色丝带,从家门前缓缓流过。清晨,我站在阳台上,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修河带给我的浪漫以及身后山林里传来的鸟雀欢鸣。一幅自然和谐的山居图,徐徐印在了脑际。感觉生活在这好山好水中,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前些年,老家响应政府号召,集中进行移民搬迁。搬迁后,村民还保留了山林和土地使用权,这些山林和土地再无人照看。政府联系老板到村里承包种树,种树的收益与村民分成。消息一传出,我二叔忧心忡忡,几天都没有吃下饭。他家门前那几棵粗壮挺拔的古树,见证了祖辈栖息,也守护了几代人的成长,他担心保不住。
按照移民政策,整体搬迁后,旧房屋必须得拆除。“房子拆了,树留着有啥用?”承包的老板看中了二叔的屋场,说屋场可以开“地”,树不砍,“地”就见不着阳光,栽种的树,常年在阴暗里也没法长大。“树是不能砍的”。不仅是二叔,就是我父亲也不同意。我家门前的杉木,也有几十年的树龄。在没移民之前,曾有人打主意偷伐,我家养了一条狗,守住了这些杉木。父亲说:“十年树木。”砍树容易,长大一棵树很难。
“东家的树不能砍,西家的树也不能砍,这土地我也不包了!”老板要走了。政府上门来调研了几次,把收益的情况向村民做了说明。“移民是好政策”。这父亲知道,二叔也懂。生活在这穷山里,的确艰苦。政府继续为村民保留山林和土地使用权,目的是为了解决部分村民的生活保障。这地不种了,总不能抛荒。这山林没人看管了,也没有半分钱的收益。有些村民,搬迁到城里后,找不到工作,有点收益起码可以解决生计问题。
父亲的执拗,也引起一些村民的不满。说父亲不在乎这钱,所以不支持转让承包。矛盾在父亲与村民之间展开,有支持者,也有反对者。镇政府来了几拨干部走访,他们拿出的意见是百年老树留着,像杉木这样的树砍掉可以派上用场。城里的新房子装修也需要,再者还可以卖钱。这样一来,二叔没事了。他家门前没有杉树,父亲再不让步,恐怕就要成活靶子。
奶奶瘫痪多年不能行走,那天非要回趟村子。她说,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得回去看看。那几日,正是山林土地承包争执不休的日子。一群人,围坐在我家的地场上。
父亲刚把奶奶放下,地场上就鸦雀无声了。“这树能砍吗?”奶奶用微弱的声音问。“咱的祖辈来到这村子里,世世代代都是过着苦日子,你们看,就那棵银杏树。”奶奶指着对面半山腰的一棵老树说:“早年间,对门二爹卧病在床,有人出五个花边挖走,他宁可病死都没有卖。”奶奶说完,扯衣角去抹眼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奶奶又说:“这下边,你们看,就那棵矮小的,那是我父亲6岁那年栽的,这是先人留给子孙后代的树。”奶奶再没有说下去。
这次回去后,奶奶再没有回来。她说,得留在老家好好看着那棵树。父亲给奶奶搭了个棚,奶奶在这个棚里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临死前,她再三叮嘱,村里的树是有灵性的,樹知道疼痛。奶奶去世的时候,镇村干部都来为她送行。也就是当年8月,县里在移民条例里加了一条——任何移民搬迁的“空壳”村庄,都不允许转让承包者砍伐林木。
如今,村庄里偶尔会有人来,来的人都是来观赏古树的,古树成了最美丽的风景。我感觉,这些树是有力量的。每次站在树下仰起头,总会向它们投去崇敬的目光。
我们在庇护树的同时,树也在怀抱着我们。
关于树,祖辈还有个美丽的传说。货郎老徐去到婺州做生意,在林子里听到狼的嚎叫声,他急中生智,迅疾地爬上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大树树干粗糙,树枝上的叶子早已落尽,缠满枝头的是密密麻麻的“藤”。说来还真怪,狼跑到树下十多米处就没有再靠近大树,只是对着大树吼叫。老徐在大树上平安地躲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树心里面。回到修水家乡后,老徐就在门前屋后栽种了各种树木,表达对树的怀念和敬畏。
古罗马哲学家奥古斯丁说,他宁愿跪倒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忏悔私缠的情欲,而不肯跪拜在教堂的十字架前。他表达的跪拜之意,并不仅仅是因为树的坚贞,也为我们人类往往轻慢了神圣的自然。
后来,我给奶奶的那棵树立了碑,取名叫“树神”。每逢清明节回家扫墓时,我也会给古树上香,我知道树一定能感受到这份温暖。
在修水的村庄版图上行走,我再次向自然的绿色致敬,以信徒般的虔诚,向树,向奶奶,也为向绿色作出贡献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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