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的结获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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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的结获期

所谓“结获期”,也就是宋词最终的结果与收获时期。假如我们把以前几个时期比作春种、夏耘、秋熟,那么,这最后一个时期便是收获与存储了。在以前几个时期所开创的词风与艺术经验,在这一时期均有继承、发扬或深化。应当说,南宋词的第四时期很好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词史上留下宋代最后的乐章。尽管这一章的音声低抑悲惨,但其变化繁复的旋律千百年后仍能久久打动人心。

这里所说的南宋词的第四时期(即结获期),横跨宋末元初两个截然不同的历史时代。它包括自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至宋帝昺祥兴二年(1279)南宋最后灭亡。同时还包括自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至元仁宗延祐七年(1320)前后宋遗民词人全部去世,痛悼南宋灭亡的悲歌完全歇止下来为止。这一时期还可分作两个阶段,即以南宋灭亡为分水岭的宋末与元初两个阶段。在南宋灭亡前的三、四十年间里,蒙古不断发兵南侵,但南宋小朝廷并未意识到其致命威胁,特别是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以前,蒙古因其贵族集团内部斗争而暂时放松南下的军事行动,致使南宋君臣完全丧失警惕,文恬武嬉,醉生梦死,在表面的“太平”中虚度岁月。而清醒的朝臣与知识分子却预感到南宋已危在旦夕,为了增强民族的危亡意识,他们在自己的词作里大声呼号,对上层统治集团的醉生梦死及其压制人才、放松戒备表示极大愤慨。刘克庄、吴潜以及陈人杰的词继承辛弃疾爱国豪放词的传统,抒发了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与报国无门的苦闷。咸淳五年(1269)元军侵袭襄阳,到咸淳九年襄阳失陷。1271年忽必烈称帝后加紧了灭宋的军事进攻,1276年终于攻陷临安,掳获恭帝赵?与全太后北上。至此,南宋实际已经灭亡。三年后,元军击败南宋最后一支抵抗力量,帝昺投海,南宋彻底覆亡。南宋后期的大部分词人经历了这一时代社会与国家民族的巨变,在他们心灵上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创伤。一部分词人以其词篇反复咏叹南宋灭亡后自己的伤痛与悲惋。他们的声音是哀苦凄厉的。面对祖国的灭亡,另一部分词人大义凛然,起而怒号,在绝望中进行殊死的搏斗与挣扎。这两种词风不同的词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为祖国的不幸与危亡而歌。他们正是在这一共同点上汇集了起来,形成了痛悼南宋灭亡的悲愤的大合唱。近320年的两宋词坛,就是在这一合唱声中拉紧了它最后的一块幕布。

南宋灭亡前夕的激愤

一、“壮语足以立懦”的刘克庄

刘克庄(1187—1269),本名灼,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福建莆田)人,以世家子入仕。曾任建阳县(今福建建阳)令,因作《落梅》诗,尾联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之句,被言官指为讪谤而被免官。淳祐六年(1246)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他前后多次为官,时间均较短暂,多则一二年,少仅数月。其为人耿介孤高,忠直敢谏,是以坎坷终生。

刘克庄是江湖派重要诗人,又是著名词人。其诗歌创作以许浑、姚合等人为榜样,并推重陆游。词学辛弃疾,多写国家大事,讥弹时政,抒写个人怀抱。爱国激情,溢于言表。词笔豪宕奔放,但有时略伤粗率,或议论过多,不够凝练,损伤其作为词的韵味。

著有《后村大全集》。词集名《后村长短句》《后村别调》,存词269首。

先看刘克庄的爱国词,《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真州,即今江苏仪征市,位于长江北岸,与著名的瓜州古渡相去不远,距南宋都城临安也不过数百里。但在当时,真州却是宋金对峙的前哨阵地。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陈子华被朝廷任命知真州兼淮南东路提点刑狱(掌管刑法讼狱、纠察吏治的官吏)。一般情况下,这本是极其平常的转官调任,但因仪征已成南宋对抗金人侵略的前沿阵地,所以形势非同等闲。在这首词里,作者借送别陈子华之机,对北伐抗金这一重大时政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谴责了统治集团对北方义军的错误态度,讽刺南宋王朝怯懦无能与苟且偷安,字里行间洋溢着渴望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

词上片揭露南宋王朝仇视人民的丑恶面目,其主要表现是恐惧自发的抗金义军。开篇至“握蛇骑虎”六句,即写此内容。词人描述太行山抗金义军的壮举,颂扬宗泽对义军的正确态度,而南宋统治集团却视义军为蛇虎。作者对此给以辛辣嘲讽。“君去京东”至上片末尾,作者寄希望于陈子华,鼓励他奔赴北地之后,能高举联合义军的旗帜,壮大抗金力量,在谈笑之间轻而易举地收复失地。下片,前五句揭露南宋投降派是丧权辱国的罪魁祸首:他们置中原父老于水深火热之中,造成“两河萧瑟惟狐兔”的悲惨后果;另方面却偏安一隅,无人再问北伐大计。词中对那些空喊恢复而无实际行动的人也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后五句,面对陈子华北上,联系到个人处境,万分感慨。作者嘲讽自己是文弱“书生心胆怯”。实际又何尝如此?“向车中、闭置如新妇”,形象地回答了这一问题。作者之所以无所作为,是因为被统治集团捆束了手脚而不得施展的缘故。所以只能“空目送,塞鸿去”。

这首词是刘克庄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对国家大事敢于发表见解,正面批评时政,指斥权贵,并能从国家民族利益出发,正确对待北方人民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军。这说明作者是有政治远见的。

这首词继承辛弃疾以及辛派词人的爱国传统与豪放词风,把说理、抒情、议论等手法交织在一起。刘克庄不是像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张炎等人那样,以鲜明的形象、绚丽的色彩、婉转的音韵和深邃的意境来打动人心,他往往是以恢宏的议论,慷慨的雄辩和昂扬的激情造成一种气势使读者叹服。这首词就具有上述特点,例如其上片的写法很近于摆事实、讲道理。开篇三句劈头提出问题:“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下面随即用事实来说明并予以回答。一种是正确的认识、正确的态度与处理方法:“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另一种态度与做法则完全是错误的:“今把作、握蛇骑虎。”这二者一正一反,对比鲜明,历史后果也是不言而喻的。因之,下面立即对陈子华提出具体要求:“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笑谈里,定齐鲁。”虽是鼓励之辞,但因蕴含真理,符合生活逻辑,所以具有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加以其中注入了词人真诚炽烈的爱国激情,所以句中又含有以情感人的因素。当然以情感人还与比兴手法有关。如“握蛇骑虎”“狐兔”“新妇”以及“新亭挥泪”等等,用典适当,比喻恰切,含义深刻,语言精练,有助于感染力的增强。

再看《沁园春·梦孚若》。方孚若(名信孺)是作者的同乡好友,坚持抗金复国的共同志愿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史称方孚若刚正有气节,在韩侂胄伐金时曾三次出使金国,被誉为“不少屈慑”的人物。但他的才能在投降派当权的总形势下并未得到施展,终于在宋宁宗嘉定十五年(1222)郁郁死去。从词的内容看,本篇当是方死后作者悼念亡友之作。全词如下: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词中借助梦境反映作者与方孚若招揽人才以实现恢复中原的宏愿,批判了南宋小朝廷压制人才的错误,抒发了词人的感慨与不平。上片写梦中畅游。开篇写梦中相会,并与方孚若畅游从来不曾到过的中原北地。他们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吃的是东海长鲸,骑的是西域龙马。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实现了,被金兵侵占达百年之久的大片土地成了他们自由出入与尽情游览的地方。不仅如此,他们还延揽天下贤才,高自期许,准备把抗金复国的伟业彻底完成。上片写的是梦中的所作所为,笔墨酣畅淋漓。下片写梦后的悲哀。换头,画鼓如雷、晨鸡报晓,是梦与醒之间的过渡。方孚若不见了,千乘车骑已化为乌有。因梦中得意,值得留恋,所以第二句用了“谁信”二字,以强调醒后之突然感。从“叹年光”到“万户侯”六句是下片重点,写现实与梦境(理想)之间的矛盾。“年光过尽,功名未立”是现状;“书生老去,机会方来”是梦中情景。现实中的方孚若未得施展抱负,想不到梦中却充分实现了。“使李将军”二句,仍就梦境做文章。意思说,如果在梦中遇见刘邦这样的皇帝,方孚若封万户侯是不成问题的。“万户侯”在此作理想实现的象征,并暗含对南宋王朝的讽刺。结末“披衣起”三句对比梦境与现实,扣词题,怀旧友,悲现状,叹未来,内容丰富又留有余地。

词的构思颇为可取。词人通过梦境寄托自己理想,并可对现实进行讽刺与批判。作者打破时空的拘限,大胆驰骋想象,既可登览被占领区的名胜古迹,又可以“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既可以品尝“东溟鲸脍”,又可役使“西极龙媒”。理想中的一切,在梦里均轻易地得以实现。与此相联系,词中相应采用对比与夸张的艺术手法,并适当用典或引《史记》原文,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精神。陈廷焯说这首词“沉痛激烈,几欲敲碎唾壶。”(《白雨斋词话》卷六)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913页。

再看“有忧边之语”的《贺新郎》:

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试看取、当年韩五。岂有谷城公付授,也不干、曾遇骊山母。谈笑起,两河路。  少年棋柝曾联句。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闻说北风吹面急,边上冲梯屡舞。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快投笔,莫题柱。

词前有一小序云:“实之三和,有忧边之语,走笔答之。”“实之”即词人好友王迈(1184—1248),有《臞轩集》,与刘克庄唱和甚多。刘克庄在《满江红·送王实之》中赞美他是“天壤王郎,数人物、方今第一。”这首《贺新郎》原韵是王实之所作,他们反复唱和五次。“三和”即指第三次“和词”。“忧边”指南宋王朝遭受敌人侵扰,使王实之忧心忡忡。

因原词“有忧边之语”,词人“答之”,自然也离不开“忧边”这一主题,所以开篇一句“国脉微如缕”,便将国家命运岌岌可危的现状形象地表达出来。国家,也同具有生命力的人一样,在病入膏肓之际,其命脉也细得像一根线那样,随时可能断掉。这一句是全词的基调,以下诸句全由此一句引出。当此国家危急存亡之秋,爱国的仁人志士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问长缨”三句就是表现这种思想感情。“何时入手”一句,很值得玩味,这说明,南宋王朝并非没有终军那样的人才,只是长期不得信用而已。“未必人间无好汉”两句,实是对投降派的嘲讽。从“试看取”以下至上片结束,词人以韩世忠为例,说明人才是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不一定要有名师传授,问题在于朝廷是否敢于起用。韩世忠不曾像张良那样有“谷城公”授兵书,也不曾像唐代李筌那样有“骊山母”为说《阴符经》,他只以少量部队,在河北、河南英勇奋战,抗击金兵,最后威震华夏。下片转写敌寇(元灭金后继续南侵)猖獗,形势紧迫,爱国志士应立即投笔从戎以挽救祖国。换头从自身写起,认为少年时代下棋、联句虽已有很高水平,但于国无补。“北风”“冲梯”二句写边地战事紧张危险。对此,必须认真对待。当年苻坚南侵时说过“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晋书·苻坚载记下》,《晋书》第9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912页。的大话,最后被谢安等人击败。今天元军的进攻却非虚语。不要以为有了巩固的边防就不需要唐代张巡、许远这样的英雄人物。“自古一贤能制难”是词中的主题句与最高音,这是解决边地危险的最根本的办法,因此词人在全词结尾处大声疾呼:“快投笔,莫题柱。”

作为爱国词人,刘克庄不仅用自己的作品表示对国家大事的见解与忧虑,同时他也向往着奔赴前线参加战斗。即使在他被罢黜之后,也是如此。以“夜雨冻甚忽动从戎之兴”为题的《满江红》,就表现了这种思想感情: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  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

这首词写于嘉定十七年(1224),刘克庄因《落梅》诗犯时忌获罪(即“江湖诗案”)在家闲居时期。上片回忆当年军中的壮声英概,下片写闲居时的寂寞悲凉,申吐了壮志难酬的激愤。宋宁宗嘉定十一年(1218),作者为江淮制置使李珏幕府,第二年三月便参与了抗击金兵入侵的战斗。在宋金对峙的历史时期,成吉思汗在漠北崛起,随后便不断南下向金大举进攻。金连失三京,迁都于汴,国土日蹙,欲以侵宋来缓解其危机。嘉定十三年三月,金兵分三路南下,前锋游骑直达采石杨林渡。李珏是节制江淮前线诸军的统兵大员,立即备战。作为幕僚,刘克庄曾亲临前线视察。他在《与方子默佥判书》中写道:“今春敌兵犯安、濠,攻滁,游骑已至宣化饮江。某与同幕王中甫辈至龙湾点视舟师,敌旗帜隔江明灭可数。” [清]永瑢 纪昀 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92页。不久,金人进犯便被击退。但刘克庄却因故去职,无功而归。这首词上片所写就是这两方面的情况:一面是幕中草檄,一挥千纸,“铁马晓嘶”“楼船夜渡”;另方面则以李广自况,功高而未得封侯。下片写报国无门、抑塞磊落的情怀。过片用辛弃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词意,发抒被弃置不用的激愤。“茶经香传”即“种树书”。更可怕的是由“江湖诗案”引发了士人忧谗畏讥的心态,平时“莫谈国事”(“生怕客谈榆塞事”),教子不问政治(“且教儿诵花间集”)。这是当时“万马齐喑”的现实政治的真实反映。如江湖派诗人孙惟信(号花翁),在“江湖诗案”后便不再写诗,而“改业为长短句”。“所谈非山水风月,一不挂口。”(见刘克庄《花翁墓志》) [清]永瑢 纪昀 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30页。孙惟信的《花翁词》即学花间词。这几句写出了高压政治带来的严重后果。尽管词人揭露政治黑暗的恶果,但他本人并不甘心于此,而是正话反说,这从结尾用《左传》中烛之武典故即可看出端倪。烛之武本来怪郑文公未及时用他来担当国政,而表面上却说:“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 《左传》(春秋经传集解)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96页。可见刘克庄即使在“江湖诗案”之后,仍壮心未泯,始终坚持爱国统一的宏伟志愿,而不甘心老死于林泉。

与此构思相近的还有《贺新郎》(“吾少多奇节”)《沁园春·答九华叶贤良》等。

由于词人始终关心收复失地、重整河山,他的心也经常维系在中原沦陷的大片领土之上,看见雁归塞北,便止不住要让它们带上自己的一片赤心。如《忆秦娥》:

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

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炊烟少。宣和宫殿,冷烟衰草。

“大梁”,即北宋都城汴京,用以代表整个沦陷区。“遗老”,年老的遗民。但刘克庄出生时北宋已亡60年,当时经历战乱的遗民多已故去,故此处“遗民”只是泛指在异族统治下的同胞兄弟。“浙河”“淮河”两句,刻画南宋不图恢复而只求苟且偷安的现实,以及淮河以北所遭受的严重破坏。“宣和”二句,故宫黍离,语极沉痛。

刘克庄还写了为数不少的咏物词,这些咏物词跟他的咏物诗一样,寄托着家国身世之感。他的《落梅》诗以梅花的飘零暗喻贤才屈原等惨遭迫害,抨击当权者妒贤嫉能,排斥异己。史弥远看后认为是“讪谤当国”,定要罢免刘克庄,幸有宰相郑清之以“不应以言罪人”为由给以开脱。但刊刻《江湖集》的书肆主人陈宗之却立即被流放边恶之地。后刘克庄曾被真德秀推荐做潮州通判,但终因“江湖诗案”被劾落职,闲居十年。虽然到史弥远死的十年间,朝廷压制言论,“诏禁士大夫作诗”,但刘克庄却逆潮流而上,以诗词跟梅花结下不解之缘。他坚持咏梅寄情,共写了123首咏梅诗、8首咏梅词,突出反映了词人的傲骨清芬。他在《贺新郎·宋庵访梅》中对因诗得祸明确表示不满:“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在《汉宫春》(“酷爱名花”)中又说:“乌台旧案累汝,牵惹随司。”作者把“乌台诗案”与《落梅》诗引起的“江湖诗案”联系在一起,说明其一脉相承的关系。《满江红·题范尉梅谷》是刘克庄咏梅词中的代表作。全词如下:

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空健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委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竞爱东邻姬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逊漫为诗,无人读。

作者任建阳令时,得知一范姓者十分爱梅,不仅将遍植梅树的别墅称之为梅谷,其本人也以梅谷自号。作为喜梅的词人对此十分感动,便为他写了这首梅谷词。开篇从环境的清幽写起,使之与“赤日黄埃”形成鲜明对照。词人用姜夔咏梅的《疏影》词中“化作此花幽独”句意,托出梅的高洁峻傲的心魂。继之再用稼轩“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水调歌头·盟鸥》)句意,写范对梅谷的倾心赏爱。而凡此一切,均在“天寒日暮”“骨冷肌清”的季节与环境氛围中显现出来,梅的高洁、人的俊爽已不言而喻。下片继续刻画梅的个性:梅花宁肯委身于清幽阒寂的涧谷,而嫌弃藏娇的金屋;宁肯整日临水自照,却羞于银烛高烧。可惜的是这梅花虽有出群的天风高韵,却赶不上时装的新潮。人们竟相爱赏敷粉施朱的“东家之子”,却无人怜爱身居空谷的如玉佳人。不仅如此,连林逋、何逊从自然美上升为艺术美的咏梅诗,也无人解读欣赏了。词中无一处描摹梅花之形、色、味,而是遗貌取神,通过对梅谷的歌咏,抒发了词人的襟抱情怀与高尚节操。词中自始至终流注着一股抑郁不平之气。

再看《长相思·惜梅》:

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花放迟。角声吹。笛声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飞。

爱梅必然与惜梅联系在一起。梅花有开必有谢,尽管寒暖相催,如果花开迟一天,便可晚谢一天,故有“花放迟”的“丁宁”。传“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白氏六帖》卷三十) [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第6册,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75页。尽管角声、笛声不断吹奏《梅花落》这类曲子,表示对梅落的惋惜,但仍免不了有“明朝成雪飞”的那一天。对梅的惋惜,实已包括对人才沦落以及对时代和国家前途命运的惋惜。作者的咏梅诗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这种惋惜,作者的词自然也是如此。在刘克庄的咏物诗词中很少是就物咏物的。这从《满江红·二月廿四夜海棠花下作》中也可得到印证:

老子年来,颇自许、心肠铁石。尚一点、消磨未尽,爱花成癖。懊恼每嫌寒勒住,丁宁莫被晴烘圻。奈暄风烈日太无情,如何得。  张画烛,频频惜。凭素手,轻轻摘。更几番雨过,彩云无迹。今夕不来花下饮,明朝空向枝头觅。对残红满院杜鹃啼,添悉寂。

词人说自己在世事的磨难中已经逐渐变成铁石心肠,只有一点不改,即“爱花成癖”。词中对此作了细致的描画:晴天怕烘晒,冷天怕冻伤,狂风暴雨更令词人胆战心惊;夜晚张灯看护,素手轻轻摘取,但最终仍不免有“残红满院”之时。为了送别,词人整夜花下饮酒,无限伤痛惋惜。正因有这种情感,所以许多花类均被刘克庄歌咏过,如牡丹、海棠、白莲、荼、芍药、茉莉、素馨、木樨、琼花、菊花等等。对这些花,词人均能遗貌取神,“借物以寓性情”(沈祥龙《论词随笔》)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058页。,咏花也就是在咏词人自己。如《摸鱼儿·海棠》:

甚春来、冷烟欺雨,朝朝迟了芳信。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霜点鬓。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才情减尽。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  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吾细认。花共酒,古来二事天尤吝。年光去迅。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

词中海棠所受风雨摧残以及青春老去、美人迟暮之叹等等,均与词人坎坷落魄之境相似。词中寄寓了词人之不平已不言而喻。

更突出的是咏花也能寓黍离之悲。如《昭君怨·牡丹》:

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若比广陵花。太亏他。

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词选《昭君怨》为调,本身就有深意。至下片四句将盛产牡丹的洛阳暗中拈出,幻作铁蹄践踏下的荒芜。“君莫说中州。怕花愁。”连花都以中州沦陷而无限忧愁,南宋小朝廷却苟安江南半壁,不图进取,只求安乐,这不正说明其不如无知的花草树木么?前述史弥远认为刘克庄以诗“讪谤当国”,读此词不也可以引起同样联想么?

此外,刘克庄还有一些小词,也颇具自家特色。如《玉楼春·戏林推》: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  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林推是作者同乡,但久客轻家,在京都繁华去处寻欢逐乐,行为放荡,生活空虚,光阴浪掷。出于对林推的关心,词人从两方面进行规劝。一是要珍惜妻子家室的真实情感,二是要为恢复失地、重整河山贡献自己的青春。作者用前秦苏蕙织回文诗寄窦滔事劝林推觉醒,又用辛弃疾《水调歌头》(“相公倦台鼎”)中“贱子亲再拜,西北有神州”句意,提醒其别忘国土沦陷的现实,万不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水西桥”,当时妓女聚居之处。况周颐评最后两句说:“杨升庵谓其壮语足以立懦,此类是已。”(《蕙风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36页。

《一剪梅》,题为“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这首词通过送别时的场景、动作,刻画了作者与王实之的高情逸绪,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的品德与精神面貌。全词如下: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冬,刘克庄赴广州任广南东路提举常平官,好友王实之连夜赶来送行。此词既突出了他们诗人的本色,又写出了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在动态刻画中,完成性格的塑造,充分发挥了小词的巨大容量。

《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在借景抒情方面别具一格: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元无粉黛。

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濛濛。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此词想象丰富。词的开篇即不同凡响:作者幻想作万里飞行,直入月宫与嫦娥会面。通过“曾识”二字,作者把自己也当作从天上降至人间之人,与嫦娥早是旧相识了。“素面”句,极写月光皎洁的自然本色。下片写遨游月宫,通过“积气濛濛”写月与人间相距遥远。最后两句不愧为神来之笔。作者幻想醉酒之中偶尔摇动月中桂树,于是人间便刮起阵阵凉风。旧历五月十五,江南已临近夏至,正酷热初始,给人间送去阵阵凉风,正是词人的美好愿望。

后村不仅写景词别具一格,其悼亡之作也另有情致。如《风入松》:

归鞍尚欲小徘徊。逆境难排。人言酒是消忧物,奈病余、孤负金琖。萧瑟捣衣时候,凄凉鼓缶情怀。  远林摇落晚风哀。野店犹开。多情惟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逆旅主人相问,今回老似前回。

刘克庄的夫人林氏殁于宋理宗绍定元年(1228)七月。次年作者自建阳县令任上罢职归莆田,途经福清有感作此。这首词最大的特点是写内心活动。一起便直抒其情,通过“归鞍”“徘徊”突出了“逆境”之苦与思念亡妻的焦灼情怀。“捣衣”“鼓缶”将生离死别交代得十分清楚。下片通过野店投宿及店主人“今回老似前回”的感叹,充分反映出妻子亡殁与“逆境难排”所造成的重大打击。况周颐评此词“语真质可喜。”(《蕙风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36页。

从上述诸作可以看出,刘克庄是一个很有艺术个性的词人。他虽然明显地继承苏轼、辛弃疾的传统词风,但并非亦步亦趋。他的清疏狂放、任性自适的性格无遮拦地跃然纸上,他的喜怒哀乐也全都一泄无遗地表现在词里,狂放而不失其真。真,便是刘克庄作品感人的根本之所在。要之,他的作品并不靠情景交融,也不靠句锻字烹,而是靠一气贯注的真性情。不过,刘克庄在词的议论与说理方面比辛弃疾走得更远。张炎说:“潜夫负一代时名,《别调》一卷,大约直致近俗,效稼轩而不及者。”(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卷引)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05页。“直致”,即“笔无藏锋”,缺少词的委婉曲折与深美闳约;“近俗”,即语言的直白、议论与散文化,与“稼轩体”寄雄豪于悲婉之中,展博大于精细之内,行隽峭于清丽之外有明显不同。但从总体上来讲,刘克庄词弘扬了辛弃疾开创的豪放词风,将诗歌所能表达的内容更多地纳入词的创作领域,并且在国势日益危殆的现实社会,起了与稼轩词“大声鞺鞳,小声铿鍧”(刘克庄《辛稼轩集序》)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00页。几乎相同的作用。所以词评家比较一致地重复杨慎谓其“壮语亦可起懦” [明]杨慎:《词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11页。之说,如毛晋《后村别调跋》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48页。、李调元《雨村词话》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21页。等。

二、吴潜、李曾伯、吴渊、李好古

吴潜(1196—1262),字毅夫,号履斋,德清(今浙江德清)人。宋宁宗嘉定十年(1217)进士第一,官参知政事、拜右丞相兼枢密使。后遭权臣贾似道排挤,贬化州(今广东化州、吴川、廉江一带)团练使,死于循州(今广东惠阳)。吴潜与姜夔、吴文英均有交往,但词风却较豪爽奔放,风致翩翩,时吐忧国之音。有《履斋诗余》,存词256首。

吴潜词毫不含糊地抒写自己的忧国情怀。他的登临词跟其他词人的一样,往往抒发抗战复国、重整河山但壮志难申的愁情。如《满江红·齐山绣春台》:

十二年前,曾上到、绣春台顶。双脚健、不烦筇杖,透岩穿岭。老去渐消狂气习,重来依旧佳风景。想牧之、千载尚神游,空山冷。  山之下,江流永。江之外,淮山暝。望中原何处,虎狼犹梗。句蠡规模非浅近,石苻事业真俄顷。问古今、宇宙竟如何,无人省。

上片回忆十二年前齐山登高时的狂兴,一结联系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对比今昔之不同,并引出下片。换头写山下江水滔滔,江外淮山已隐于苍茫暮色中,依稀难辨。“望中原何处,虎狼犹梗”是全词主题句。为了解决虎狼盘踞中原这一时代重大问题,词人倡议要像当年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用范蠡文种这样的贤臣,整顿朝政,洗雪北宋灭亡之耻。同时还以苻坚为例,强调敌方猖獗一时,但只不过是暂时现象,而我方前途却无限光明。

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吴潜任镇江知府。镇江是历史名城,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众多政治家与军事家都曾在此登台亮相,演出过一幕幕壮丽的史剧,历代文人墨客又喜在此登临凭吊,写下许多借古鉴今的优秀诗篇。今日吴潜来此,自然亦无例外地要加入这一历史性内容创造的行列。《沁园春·多景楼》便是这一时期的重要词篇之一:

第一江山,无边境界,压四百州。正天低云冻,山寒木落,萧条楚塞,寂寞吴舟。白鸟孤飞,暮鸦群注,烟霭微茫锁戍楼。凭阑久,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  回头。祖敬何刘。曾解把功名谈笑收。算当时多少,英雄气概,到今惟有,废垅荒丘。梦里光阴,眼前风景,一片今愁共古愁。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

镇江地势险要,风景壮丽,被誉为“天下第一”(多景楼的匾额即题为“天下第一江山”)。词人登多景楼时,首先想到的便是“第一江山”的称誉。为什么被誉为“第一”?以下便从其地域性特点写起,并联及眼前季节性最具特征的意象,结拍终于联系到“匈奴未灭”的现实。“菟裘”,古地名,在今山东泗水县,为春秋时鲁隐公选择的养老之地。这两句联起来,即匈奴未灭,中原失陷领土尚未恢复,为什么要告老还乡?下片,从纵向的历史过程进行概括,虽然有“梦里光阴,眼前风景,一片今愁共古愁”以及“悠悠且且,莫莫休休”的感慨,但主要是由“匈奴未灭”但又壮志难申而引发的。词人登楼,纵览古今,面对当时蒙军威逼南宋的形势,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沉痛悲抑之情。

另首以“焦山”为题的《水调歌头》虽作于同一时期,却表现出一种高远的境界:

铁瓮古形势,相对立金焦。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天际孤云来去,水际孤帆上下,天共水相邀。远岫忽明晦,好景画难描。  混隋陈,分宋魏,战孙曹。回头千载陈迹,痴绝倚亭皋。惟有汀边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这首词在广阔的时空框架里对千年历史进行哲理的思考,将抒情、叙事、写景、议论融会在一起,视野开阔,襟怀高朗,气象雄浑,充分反映出词人乐观豪爽的性格以及对理想境界的追求。这首词是词人任镇江知府时期另一重要作品。当时南宋面临蒙军灭金以后的更大威胁,而词人担当遏止蒙军南侵的重任,所以词里不免要联系镇江的地理形势以及军事斗争的历史经验,对“混隋陈,分宋魏,战孙曹”这一系列战斗史实作历史的反思。“回头千载陈迹,痴绝倚亭皋”写的就是这个意思。但词人意识到国家的重大决策并不决定于前沿的地方官,况且自南宋建都以来就从来不曾有真正的北伐与反攻复国的策划,自己的反思也无补于现实。所以下面紧接着说:“惟有汀边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此三句及结拍两句并不是说词人真的看透了这一切,或有了什么超越;相反,这几句只不过是作者对历史经历与家国兴亡思考到“痴绝”这一高度的反衬而已。事实正如词中所写,尽管词人关心“人间兴废”,却无法左右现实;相反,有时还会有横祸飞来,让自己遭到惨重打击。

宋理宗淳祐七年(1247),吴潜正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等要职,突遭权臣攻击而被罢免,改任福建安抚使。他途经南昌,写下了《满江红·豫章滕王阁》: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  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飘泊。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著。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

吴潜在复任朝廷要职之后,深感国难深重,乃剀切陈辞,屡上奏章,历数内忧外患与当务之急;但之后经年便被贬出朝。如今他重经十年前任职的旧地,重登滕王阁,又怎能不感慨万千。“天正远,伤飘泊。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写的便是往事堪哀的心境。“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著”是词中名句,虽易使人联想到李贺的“人生易老天难老”,但用笔生新,高华重铸,别有况味。经历这次打击,词人的心境已大不如前了。

在赠答送别词中,吴潜同样表达了“报国无门”的慨叹。如《满江红·送李御带珙》:

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  拚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

李珙因故从朝廷辞官归里。词人送行,劈头便问:本来朝中好好的,为什么忽然间辞官而去呢?词人没有正面回答,却设想李珙回到湖海之上,整日与鸥鹭相伴,半帆扁舟,出没于烟雨之中。言外之意是过闲野生活去了。第三层虽是感慨,却是正面回答,终于出现了一联警句:“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原来李珙满腹经纶,济时有策,但却无人赏识;空有高才伟志,却又“报国无门”。这两句道出了当时广大爱国志士无路请缨的憾恨,是现实的高度概括,具有强烈的针对性与典型性。第三层再写舟过垂虹,有鲈鱼堪脍的闲适情趣。上片多次转折,极富沉郁顿挫之致。下片扣题,写一“送”字。“醉”“留”“歌”三字,曲尽送别时情态。“世事”两句再作咏叹,补足“报国无门”两句的时间紧迫感。然而叹也无益,即使向青天倾诉,也不会有具体回答。于是,李珙的“引去”,不也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么?

从上述诸作中可以看出,词人胸襟宽阔,大处着眼,个人一己的遭际往往同家国大事联系在一起,甚至插入历史的反思与哲理的思考,所以他的词里常常出现一些带有真理性的警句。甚至一些小词也是如此,如《海棠春·己未清明对海棠有赋》:

海棠亭午沾疏雨。便一饷、胭脂尽吐。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  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

这是作者晚年的作品。经历多次政治风波与宦途起伏以后,词人仍保有生活的激情,热爱周围的一切。“老去惜花心”,实际上惜花之心却永远不老,不然便不会歌咏海棠,甚至从海棠身上扩展开来,想到国家大事。下片即由此而生的奇想:词人想到四川的战事会取得胜利,捷报频传:“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狐嗥”句,即指元军从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开始对四川的历次进攻。“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二句,是祝愿成都(泛指四川)无恙,春天到来后仍然一片花团锦簇,正如词人目击的海棠开放一般。作此词时,作者正在庆元府(今浙江宁波)任职。但他的心却已飞到遥远的蜀中去了。

吴潜是宋末存词颇多的一位词人。他继承苏、辛开创的豪放词风,激昂凄劲,感慨时事,比较全面地反映了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政治风雨以及自身在此风雨中的真切感受,壮大了爱国豪放词的阵容,扩大了豪放词风的影响。

李曾伯(1198—?),字长孺,号可斋,覃怀(今河南沁阳附近)人,寓居嘉兴(今浙江嘉兴),官濠州通判,淮东、淮西制置使。素知兵,宝祐二年(1254)元军威胁四川,为整顿局势,授李曾伯四川宣抚使,特赐同进士出身。后为贾似道所嫉,罢职。有《可斋词》,存词201首。

《沁园春·丙午登多景楼和吴履斋韵》:

天下奇观,江浮两山,地雄一州。对晴烟抹翠,怒涛翻雪,离离塞草,拍拍风舟。春去春来,潮生潮落,几度斜阳人倚楼。堪怜处,恨英雄白发,空敝貂裘。  淮头。虏尚虔刘。谁为把中原一战收。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且容老子,还访浮丘。鸥鹭眠沙,渔樵唱晚,不管人间半点愁。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吴潜《沁园春·多景楼》一词感慨时事,俯仰今古,引起当时词人共鸣。这首词便是李曾伯登楼和韵之作。开篇也从雄阔的空间着笔,并且必然要联系与多景楼相关的历史。但是当词人“观古今于须臾”之后,面对现实,便免不了要升起“英雄白发”之叹。下片承此,通过“岂无安石”诸句指斥朝廷压制人才,而自己又不得不怀回归之想。

从南宋早期陆游、陈亮到后来的程珌、岳珂,均有登多景楼之作,但早期因形势有利于南宋,所以那些作品所咏的自然形象多取进攻姿态:“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陈亮《念奴娇》)但在吴潜与李曾伯生活的时代,南宋的命运已危在旦夕,而统治集团却仍文恬武嬉,不知自振,前途已可想而知。所以,后期登多景楼词便充满“休休”“去去”之辞,多一重衰飒的情调。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时代精神与创作之间的关系,触摸到词史的发展脉络。

李曾伯虽存词过200,但和韵之作即有80首左右,寿词40左右,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作品反映生活的广度与深度,并减损了其作品的艺术质量。

《青玉案·癸未道间》一词所写夜行情景颇有真切感,词笔也较生动:

栖鸦啼破烟林暝。把旅梦、俄惊醒。猛拍征鞍登小岭。峰回路转,月明人静,幻出清凉境。  马蹄踏碎琼瑶影。任露压巾纱未忺整。贪看前山云隐隐。翠微深处,有人家否,试击柴扃问。

吴渊(1190—1257),字道夫,号退庵,德清(今浙江德清)人。宁宗嘉定七年(1214)进士,曾任江西安抚使、兵部尚书、福建安抚使、参知政事。有《退庵集》,存词6首。

《念奴娇》写满腔忠愤,慷慨淋漓:

我来牛渚,聊登眺、客里襟怀如豁。谁著危亭当此处,占断古今愁绝。江势鲸奔,山形虎踞,天险非人设。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  追念照水然犀,男儿当似此,英雄豪杰。岁月匆匆留不住,鬓已星星堪镊。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栏干捶碎,酒狂忠愤俱发。

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率40万大军南下攻宋,自西采石杨林渡渡江,宋虞允文至采石犒师,并指挥将士与金军殊死战斗。宋军以海鳅船猛冲金船,金船尽沉,宋军大获全胜。完颜亮转至瓜州被部将所杀。采石一战使抗金主战派扬眉吐气,成为南宋抗金获胜的范例。张孝祥《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写的就是这场战役,但他所写只是耳闻并未亲临其地。吴渊此词,却是亲临牛渚山,登危亭,纵览长江天险,心胸豁然开朗。当他目睹“江势鲸奔,山形虎踞”的自然风光,不由得想起七、八十年前虞允文击败完颜亮的那场战斗:“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然而从采石战胜金人以后,南宋却不曾再有如此规模的大胜。面对妥协投降所造成的危险现实,词人义愤填膺,止不住击打着栏杆尽情发泄满腔忠愤。

李好古(生卒年不详),自署乡贡免解进士。有《碎锦词》,存词14首。

在李好古所存词中,多联系时事歌咏扬州之作,如《八声甘州》《江城子》各二首,还有咏瓜州的《清平乐》二首,咏“金、焦”二山的《水调歌头》等。他的词充满了爱国情怀,如《江城子》: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击楫中流,曾记泪沾裳。欲上治安双阙远,空怅望,过维扬。

上片通过浅草连天和茫茫远路,引出对历史兴亡的感慨。“洗岸骨如霜”句,令人刺目惊心,下片写少年报国,立志杀敌,击楫中流,义无反顾;然而这些都只不过是一场空想,于是在路过扬州时,便止不住升起失落的怅恨。

《清平乐》抒写对失陷土地的怀恋:

瓜州渡口。恰恰城如斗。乱絮飞钱迎马首。也学玉关榆柳。

面前直控金山。极知形胜东南。更愿诸公著意,休教忘了中原。

“瓜州渡”,长江北岸著名渡口,为金兵南侵必经之地。在南宋小朝廷龟缩江南一隅之后,这里成了抗金的前沿。大宋心腹的江南小镇,如今变成了唐代出塞的玉门关。下片写瓜州南渡便是镇江,镇江有金、焦二山,形势险要,进可攻,退可守。但重要的是攻,因为中原仍在敌人铁蹄践踏之下。作者呼唤当朝“诸公”,千万不要忘记大好的中原。

李好古存词不多,但笔墨集中,感慨深沉,用笔似直而纡,虽有精心安排,但不露雕饰痕迹。于是婉而多讽便成为其词的一大特色。

三、只写31首《沁园春》的陈人杰(附:文及翁)

陈人杰(1218—1243),又名经国,号龟峰,长乐(今福建长乐)人,少时为应举而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20岁时曾在建康(今南京)应试,不第。尝以才气自负,浪游淮、湘。嘉熙四年(1240)回临安,三年后卒。有《龟峰词》,存词31首。奇特的是,这31首词全用《沁园春》这一词牌。

陈人杰少年以才气自负,但屡试不第。虽有“我梦登天”的壮志,但却蹭蹬难申。随着南宋统治集团日趋没落而敌人的侵吞却有增无已,陈人杰对时局的紧迫感、责任感也日益增强,对官僚统治集团的腐败与社会风气的淫靡在认识上也日益加深。所以,他在词里流露出报国无门的愤慨与对腐朽势力的批判较其他词人更为尖锐深刻。如《沁园春·丁酉岁感事》: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叹封侯心在,鲟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词一开始便对造成北宋灭亡的责任提出质问,说出了黎民百姓想说而未说出的话。毫无疑问,其斥责的锋芒是直指两宋最高统治者及统治集团。然而这一根本问题直至南宋末期尚无丝毫改变,面对元军队灭金后的进攻,南宋朝廷仍然束手无策,而上层统治者享乐腐败亦有增无已,这怎不令人疾首痛心?“坐谈”“轻进”“机会失之”“说和说战”都是有具体针对性的。从南宋偏安以来,这些问题就是不曾解决的老大难问题,也可说是造成“神州陆沉”的重要原因之一。有如此腐败的朝廷,对外投降请和,对内就必然要压抑贤才。即使你有“封侯心”,有“平戎策”,也因“虎豹当关”而无人采纳;即使你是百丈长鲸,没有水又如何能玩得转?你能做的不过是挑灯看剑这点儿自由而已。作者对黑暗现实的抨击尖锐有力,心情是沉重的。最后三句并不过分乐观,而是一种意念与决心,是说给压制贤才的当局听的。

在现存的龟峰词中,结合现实对词坛脱离实际的柔靡词风提出了批评。在《沁园春》(“记上层楼”)的词序中,词人叙述了他少年远游与回到临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针对“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友人词句)的现实,“叹息者久之”。他之所以写这首词,并非因为“酒酣”,而是为了抒发“胸中之勃郁”。在这首词里,他回忆起“酾酒赋”的少年时期。那时他从“六代兴衰”联及现实,曾幻想“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但回到临安,情况却是另一种样子:“归来也,对西湖叹息,是梦耶非。”下片,对现实作如下描写,与上片形成鲜明对照:

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恨孤山霜重,梅凋老叶,平堤雨急,柳泣残丝。玉垒腾烟,珠淮飞浪,万里腥风送鼓鼙。原夫辈,算事今如此,安用毛锥。

一面是河山歌舞,文恬武嬉,一面是烽火遍地,民不聊生。这怎能不令人义愤填膺!在另首《沁园春·咏西湖酒楼》里,词人对“西湖歌舞几时休”的现实作了全面揭露。一起三句便说:“南北战争,惟有西湖,长如太平。”对“百年歌舞,百年酣醉”的南宋王朝的针砭可算是入木三分了。况周颐评此三句说:“含无限感慨。”认为是“婉而多讽”(《蕙风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43页。,与林升《题临安邸》略同。

正因为词人时刻警惕“东南妩媚,雌了男儿”,所以他也用词表达自己的创作思想。如《沁园春》: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如得官。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鸟兽,飞动毫端。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  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杜陵老,向年时也自,井冻衣寒。

词人一方面把诗的性质提高到“乾坤清气”的高度上来看,一方面贬抑权贵而抬高诗人的地位与价值,从而坚持反映现实的正确见解,表达了在穷困潦倒中坚持为时代而创作的献身精神,并与“雌了男儿”柔靡词风分清了界限。

陈人杰31首《沁园春》几乎都是有感而作,笔力豪纵,挥洒自如,激昂慷慨而又不失浑朴沉郁,在南宋末的词坛上可算是异军突起。遗憾的是不到26岁词人便与世长辞。现存词作也只是他全部作品的一部分。

文及翁,南宋末年人,生卒年不详。字时举,号本心,绵州(今四川绵阳)人,移居浙江吴兴。宋理宗宝祐元年(1253)进士,历官至签书枢密院事。理宗景定年间,因论公田事,有名于世。宋亡不仕。有文集20卷,均已失传,仅存词《贺新郎》一首。

据李有《古杭杂记》载,文及翁登第后,参加新进士集会,同游西湖。有人问他:“西蜀有此景否?”文及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即席赋《贺新郎》”。 [清]沈辰垣 等:《历代诗余》下册,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398页。此词一出,便成为广为传诵的名篇: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世界,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艇,问中流、击楫谁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这首词概括了当时的形势,分析了国家的前途,抒写了自己的抱负和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并批评了南宋王朝的黑暗腐败,力透纸背。词人从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具有丰富的艺术联想。词人与同第诸公游湖,置身于“一勺西湖水”上。人们正沉醉于湖山胜景之中,而词人却能把小小湖水与沦陷的中原大地,与悠久历史联系起来,总结北宋灭亡的惨痛教训。同时还能从“簇乐红妆摇画艇”联想到“中流击楫”,从自身联想到“磻溪”“傅岩”,从湖上联想到“孤山”的隐士,从而给人以“政腐不足以图治”的结论。词中把抒情、叙事、写景、咏史四者结合在一起,进行综合对比,极大地增强了讽刺时弊的现实性。词中用典虽多(约八九处),但用法灵活贴切,又因每一个典故都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和某种故事情节,所以反过来又增强了词的形象性与思想容量,与某些豪放词“笔无藏锋”截然不同。这首词之所以广为流传,其原因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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