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世纪的五词人—程垓、毛滂、李之仪、谢逸、贺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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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中世纪的五词人

  ——程垓、毛滂、李之仪、谢逸、贺铸

我们为什么把这五位词人联在一块儿叙述呢?原来他们都是北宋熙宁元祐间的词人。他们在表面上好像都是苏派的词家——如李之仪出于苏门,毛滂以词受知于苏轼,程垓为轼中表——而实际上他们的作品,完全与苏派不同风格。有的受柳耆卿的影响,如程垓,有的从唐人诗得来,如贺铸;其余的也很少受苏轼的影响的。还有一点,则这五个作家都是词人——只是词人——虽然尚书尤袤说,正伯(程垓)之文过其词,虽然古人有说谢逸是诗家,这都是讳言其词。因为古人都觉得词为雕虫小技,“惟以词名家,岂不小哉”!其实这五位作家的成功,皆在词而不在诗。他们的诗在有宋一代还不能算数,他们的词则已取得文学史上的地位。我们何妨说他们是词人呢?

程垓与黄鲁直、贺方回同时,字正伯,眉山人,其诗文无可考,有《书舟词》一卷。(《古今词话》谓正伯号虚舟,故词名《虚舟词》,大误。正伯家有拟舫名书舟,见集中《望江南》词自注,故名《书舟词》,非号虚舟也。)

正伯词的来源:《四库提要》谓其:“与苏轼为中表,耳濡目染,有自来也。”这却不然。正伯号与苏轼为中表,他受苏轼的影响,远不如受柳永的影响大。并非正伯看不起苏词,才气不同,不能强也。杨慎《词品》最称其《酷相思》《四代好》《折红英》数阕,谓秦七黄九莫及。且看其词:

翠幕东风早,兰窗梦,又被莺声惊觉。起来空对平阶,弱絮满庭,芳草厌厌,未欣怀抱。 记柳外人家,曾到画栏,那更春好,花好,酒好,人好。春好尚恐阑珊;花好又怕飘零难保;直饶酒好,酒未抵意中人好。相逢尽 醉倒,况人与才情未老;又岂关春去春来,花愁花恼?(《四代好》)

月挂霜林寒欲坠,正门外催人起。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 马上离情衣上泪,各自个、供憔悴。问江路梅花开也未?春到也须频寄,人到也须频寄。(《酷相思》)

桃花暖,杨花乱,可怜朱户春将半。长记忆探芳日,笑凭郎肩, 红偎碧,惜惜惜。 春宵短,离肠断,泪痕长向东风满。凭青翼,问消息,花谢春归,几时来得?忆忆忆!(《折红英》)

程正伯也是一个感伤的文艺家。《书舟词》里面,多半是伤春惜别之作。本来这种悲观殉情的词,在以前李后主柳永辈已有很多,而且有很好的作品。后人创作这一种的作品,每易落前人窠臼,难得特色。而在程正伯则不但不抄袭前人,并且有很多新意,有许多话写,用白话白描,不借重典故,所以写来很自然有趣。如《念奴娇》《咏秋夜》《闺怨》《无闷》《摊破江城子》《生查子》《长相思》都是很好的作品。在《凤栖梧》一首,更可以看出正伯的生活来:

程正伯画像

薄薄窗油清似镜,两面疏帘,四壁文书静。小篆焚香消日永,新来识得词中性。 人爱人嫌都莫问,絮自沾泥,不怕东风紧。只有诗狂消不尽,夜来题破窗花影。

这种生活是正伯老年时的消沉了。他少年时原也很想做点事业的,他说:“剑在床头书在几,未甘分付黄花泪”“忧国丹心曾独许,纵吐长虹,不奈斜阳暮?”(《凤栖梧》)他原来是“老来方有思家泪”(《渔家傲》)呢!

毛滂,元祐间知名之士,字泽民,衢州江山人。生于治平初年,卒于政和末年。官杭州法曹。文集久佚,有《东堂词》一卷(或作二卷)。他的诗颇受东坡激赏,谓为“韶濩之音,追配骚文”,不自《惜分飞》始受知于东坡也。但《惜分飞》却被公认为是毛滂最好的一首词: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题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

陈质斋谓“泽民他词虽工,未有能及此者”。《四库提要》谓其虽由轼得名,实附京以得官。徒擅才华,本非端士。按蔡绦《铁围山丛谈》载他的父亲蔡京柄政时,毛滂有时名,献十词,甚伟丽,骤得进用。《东堂词》中,恰合有 《大师生辰词》数首,当系为蔡京作。这是毛滂未免功名心重,不惜贬损文艺的尊严,拿来阿谀权臣,比起陶靖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来,早应愧死;但只就词论间,则毛滂的词,实在当得起“情韵特胜”的赞语。现在不妨再举他几首小词:

无力倚瑶瑟。罢舞霓裳,今几日?楼空雨小春寒逼,钿晕罗衫烟色。帘前归燕看人立,却趁落花飞入。(《调笑令·咏盼盼》)

小雨初收蝶做团,和风轻拂燕泥干,秋千院落落花寒。莫对清樽追往事,更催新火续余欢。一春心绪倚阑干。(《浣溪沙》)

花好。怕花老。暖日和风将养到。东君,须愿长年少。图不看花草草,西园一点红犹小,早被蜂儿知道。(《调笑令》)

这种词很优美,很有韵致。如《临江仙》《骞山溪》都是很好的小词,可惜不能多举例了。

李之仪,字端叔,沧州无棣人。元祐初为枢密院编修官。受知苏轼于定州幕府。徽宗时,提举河东常平。因代范忠宣草遗表得罪,编管太平州。居姑熟甚久。徙唐州,卒入党籍。自号姑孰居士,有《姑孰词》一卷。端叔以工尺牍着称,其词在当代不甚有名。故黄昇辑《花庵词选》也遗漏了他的作品。实则我们读了《姑孰词》以后,反觉得《花庵词选》大不忠实于作者的选择了。端叔实在是北宋一位可贵的词人。

在端叔的《姑孰词》里面,长词不多,他的小词最工。《四库提要》称其“小令尤清婉峭蒨,殆不减秦观”。

回首芜城旧苑,还是翠深红浅。春意已无多,斜日满帘飞燕。不见,不见,门掩落花庭院。(《如梦令》)

萧萧风叶,似与更声接。欲寄明珰非为怯,梦断兰舟桂楫。 学书只写鸳鸯,却应无奈愁肠。安得一双飞去,春风芳草池塘。(《清平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卜算子》)

毛晋最赏识端叔的词,他说端叔:“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如‘鸳鸯半拥空床月’,又如‘步懒恰寻床,卧看游丝到地长’;又如‘时时浸手心头慰,受尽无人知处凉;即置之《片玉》《漱玉集》中,莫能伯仲。至若‘我住长江头……’直是古乐府俊语矣。叔旸不列之南渡诸家,得毋遗珠之恨耶?”毛晋之言虽未必尽当,但由此可以知道端叔词的价值了。

贺铸,字方回,卫州人(公元一〇六三年至公元一一二〇年)。元祐中,通判泗州,又悴太平州。后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寓声乐府》三卷。有人说“东山文皆高,不独工于长短句”。但以词为最工。他有一首最着名的《青玉案》词:

贺铸画像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绮窗朱户,唯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衡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士大夫皆服其工,称他为贺梅子。他的状貌奇丑,又有贺鬼头的绰号。我们对于方回词,也更欣赏他的小词。再举他几首词例:

小桃初谢,双燕归来也。记得年时寒食下,紫陌青门游冶。 楚城满目春华,可堪游子思家!惟有夜来归梦,不知身在天涯。(《清平乐》)

晓朦胧,前溪百鸟啼匆匆;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 旧年今日东门东,鲜妆辉映桃花红;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忆秦娥》)

兰芷满汀洲,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回顾。整鬟颦黛,脉脉多情难诉。细风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春归去。(《感皇恩》)

周济对于贺间的批评说:“方回熔景入情,故称丽。” 张文潜更批评得好,他说:“方回乐府,妙绝一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这种批评未免夸张过分。山谷诗云:“解道当年肠断句,而今只有贺方回!”则方回为当时所推重,未尝无因也。

谢逸,字无逸,临川人。他是一个没有功名的文人。朱世英为抚州,举八行不就,闲居多从衲子游,不喜对书生。他是一个诗人,又是词人。但词过其诗。山谷读其诗云:“使在馆阁,当不减晁(补之)、张(文潜)也。”漫叟题序其间,则谓“晁张又将避一舍矣”。着有《春秋广微》《樵谈》及《溪堂集》二十卷(已散佚),《溪堂词》一卷。

谢逸画像

谢逸有一首很着名的《江神子》与贺方回的《青玉案》一样的有名。词抄如下:

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飏残红,野渡舟横,柳绿阴浓。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咏春思》)

这是无逸过黄州杏花馆,题于驿壁上的词。过者必索笔于驿卒,驿卒苦之,以泥涂其词。(据《能改斋漫录》所载)这可想见其间之见重于当时了。《提要》称其“语意清丽,良非虚美”。此外无逸也有很好的小词:

拍岸蒲萄江水碧,柳带挽归艎。破闷琴风绕袖凉,蔌蔌楝花香。 淡烟疏雨随宜好,何处不潇湘?愿作双飞老凤凰,莫学野鸳鸯。(《武陵春》)

碧梧翠竹交加影,角簟纱 冷。疏云淡月媚横塘,一阵荷花风起隔帘香。 雁横天末无消息,水阔吴山碧。刺桐花上蝶翩翩,唯有夜深清梦到郎边。 (《虞美人》)

香肩轻拍,尊前忍听一声将息。昨夜浓欢,今朝别酒,明日行客。 后回来则须来,便去也如何去得?无限离情,无穷江水,无边山色。(《柳梢青》)

《柳梢青》要算是《溪堂词》里面一首最佳妙的白话词。无逸的词,有的很雅致,白话词很少。但如《柳梢青》这样的作品,居然被刊落,至《六十家词》本始补入,便可以想见无逸一定有好白话词被删掉,而保留下来的刊本,不足凭借以概论作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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