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峰顶
[清]潘耒
昆仑之脉从天来,散作岳镇千琼瑰。帝怒东南势倾削,特耸一柱名天台。天台环周五百里,金翅擘翼龙分胎。峰峦一一插霄汉,涧瀑处处奔虹雷。华顶最高透天顶,万八千丈青崔嵬。乘云驭风或可上,我忽到之亦神哉。游氛豁尽日当午,洞视八表无纤埃。南溟东海白一杯,括苍雁宕青数堆。千峰簇簇莲花开,中峰端严一莲台。华藏世界宛如此,醯鸡不识良可哀。渺茫夸阆苑,荒忽求蓬莱。何如天台灵异在人境,劫火不到无三灾。神泉自流,琪树不栽。弥山药草,满谷丹材。应真显隐混樵牧,飞仙游戏同婴孩。羲之乏灵骨,太白非仙才。已住神山却归去,空馀石屋寒苍苔。我已梦觉墙根槐,安能更逐鱼龙豗。径须习定栖峰顶,饱看桑田三百回。
关于“渺茫夸阆苑”四句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赞美华峰顶是人间仙境。阆苑,传说中的神仙住处。荒忽,隐约不可辨识。蓬莱,传说中的神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3页)
按:“荒忽”“渺茫”都是双声联绵辞,音同而写法不一。汉王充《论衡》卷二六《知实篇》曰:“神者,眇茫恍惚无形之实。”“眇茫”,同“渺茫”;“恍惚”,同“荒忽”。又卷二〇《论死篇》曰:“神者,荒忽无形者也。”《后汉书》卷五九《张衡传》载张衡《思玄赋》曰:“追慌忽于地底兮,轶无形而上浮。”唐李贤等《注》曰:“慌忽,无形貌也。”“慌忽”,亦同“荒忽”。可见这两个辞汇都有形容“虚幻”的义项。用这个义项来解说潘耒此诗,最为贴切。
“渺茫夸阆苑,荒忽求蓬莱”二句,都是倒装。转换成正常语序,意即“夸渺茫之阆苑,求荒忽之蓬莱”。“夸阆苑”是泛说;“求蓬莱”,则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自威、宣、燕昭(按: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蓬莱“终莫能至”,可见其虚幻;阆苑也是一样的。
要之,潘诗这四句是说,古人所夸之阆苑,所求之蓬莱,都是子虚乌有,哪里比得上天台山既灵异,又在真实的人境,佛家所谓毁灭世界的劫火烧不到它,那儿也没有佛家所谓毁灭世界的水、火、风三灾。其新颖之处正在于它并不像一般诗人那样公式化地称赞某某名山为“人间仙境”,而是将虚幻的神仙境界一笔扫去,认为它们都不如人间的名山来得实实在在。
珠江棹歌词[清]查慎行
一生活计水边多,不唱樵歌唱棹歌。疍子裹头长泛宅,珠娘赤脚自凌波。
关于“珠娘赤脚自凌波”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凌波:形容女子步履轻逸。”(同上,第293页)
按:“凌波”较早的用例,多指船在水上航行。如《战国策》卷三〇《燕》二《或献书燕王》曰:“胡与越人言语不相知,志意不相通,同舟而凌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也。”汉严忌《哀时命》曰:“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汉王逸《楚辞章句》曰:“言己势不能为船乘波渡水,又无羽翼可以飞翔,当亦穷困也。”晋傅玄《正都赋》曰:“艨艟水城,蜀艇吴航。万艘俱兴,云帆齐张。……凌波溯流,星列雁行。”枣据《船赋》曰:“立成器以备用兮,因垂象以造舟。济凌波之绝轨兮,越巨川之玄流。”夏侯湛《江上泛歌》曰:“凌波兮愿济,舟楫不具兮江水深沉。”陆云《九愍·纡思》曰:“步江潭以彷徉,频行吟而含瘁。遇渔父之戾止,兴谠言而来憩。……若有言而未吐,忽弃予而凌波。挥龙榜以鼓汰,遗芬响而清歌。”郭璞《江賦》曰:“凌波纵柂,电往杳溟。”南朝梁王筠《咏轻利舟应临汝侯教诗》曰:“君侯饰轻利,摇荡迈飞云。凌波漾鹢彩,泛水涣蛟文。”北齐萧悫《奉和初秋西园应教诗》曰:“约岭停飞旆,凌波动画船。”均是此义。
又,汉曹植《洛神赋》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唐李善《文选注》引《淮南子》曰:“圣足行于水,无迹也。众生行于霜,有迹也。”则是说洛水女神能在水上行走。后世诗词,乃多用此典故,以形容女子步履之轻逸。《清诗选》注者云云,本此。但由于查慎行此诗题曰“棹歌”,即“船歌”;所写又是生活在海上的疍家女子,自有其特殊性,故不可混同于一般女子,否则就流于浮泛而不精确,失去了美学意义。因此,此句应是写疍家女子光着脚驾船在海上游弋,或光着脚在海滩上行走。
江行杂诗[清]王又曾
江上丈人空复期,芦花如雪覆晴漪。
江波流尽千年恨,明月白鸥都不知。
关于“江上丈人空复期”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江上丈人:《吕氏春秋·安死》载伍员入吴时,无法渡江,遇到一个撑船老人,要他先躲在芦苇中,然后用船渡他过江。……空复期:徒然等待,意谓如今已无伍员这样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0页)
按:《吕氏春秋》卷一〇《孟冬纪》有《安死》篇,而“江上丈人”事却不在此篇,而在紧接其下的《异宝》篇,全文如下:“伍员亡,荆急求之,登太行而望郑曰:‘盖是国也,地险而民多知;其主,俗主也,不足与举。’去郑而之许,见许公而问所之。许公不应,东南向而唾。伍员载拜受赐,曰:‘知所之矣。’因如吴。过于荆,至江上,欲涉,见一丈人,刺小船,方将渔,从而请焉。丈人度之,绝江。问其名族,则不肯告,解其剑以予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丈人不肯受,曰:‘荆国之法,得伍员者,爵执圭,禄万担,金千镒。昔者子胥过,吾犹不取,今我何以子之千金剑为乎?’伍员过于吴,使人求之江上,则不能得也。每食必祭之,祝曰‘江上之丈人’。天地至大矣,至众矣,将奚不有为也?而无以为。为矣,而无以为之。名不可得而闻,身不可得而见,其惟江上之丈人乎!”这一差错,还只是个文献学方面粗心大意的小问题,关键在于注者对“空复期”的解读完全不能成立。要知道,丈人之所以在江上,是以渔为业,并不是专门在等伍员一类人,好渡他们过江。既然如此,他怎么会期望再有一个“伍员”出现呢?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因此,“江上丈人空复期”不是说“如今已无伍员这样的人”,让江上丈人失望了;而是说如今已无像江上丈人这样不爱爵禄与金钱,勇于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义士,让我失望了!换言之,“空复期”的主语是诗人自我,而“江上丈人”乃是“期”的宾语。这是诗的特殊句法。注者按一般散文句法来读诗,因“江上丈人”四字在“空复期”三字之前,遂认“江上丈人”为主语,恰恰弄颠倒了。类似的古诗词例句,并不罕见,如宋彭汝砺《古庙》诗曰:“堂陛终须辨臣主,山河空复誓王侯。”下句主语就不是“山河”,而是“王侯”。苏轼《浣溪沙》词曰:“倾盖相逢胜白头,故山空复梦松楸。”下句主语也不是“故山”,而是词人自我。苏辙《次韵王巩欲望徐州见子瞻以事不成行》诗曰:“河水南来绕郡城,银刀空复衒衙兵。”下句主语也不是“银刀”,而是“衙兵”。陆游《探梅》诗曰:“锦囊空复残诗在,分付悲欢一梦中。”上句的主语也不是“锦囊”,而是“残诗”。元方回《唐明皇》诗曰:“嗣后已成灵武篡,旧臣空复曲江思。”下句主语也不是“旧臣”,而是“唐明皇”。“旧臣”“曲江”皆指张九龄(九龄为曲江人)。此用安史之乱,唐明皇奔蜀途中思已故贤相张九龄事。明钱宰《山峡图》诗曰:“伍员终赐镯镂剑,江上鸱夷空复怜。”下句主语也不是“鸱夷”,而是诗人及世人。“鸱夷”即皮囊。此用春秋时吴王夫差赐剑令忠臣伍员自刎,并用皮囊裹其尸抛入江中之事。乌斯道《七月十五夜对月次蒋孟瞻韵》诗曰:“定远云深乡梦断,酒尊空复恨长干。”下句主语也不是“酒尊”,而是诗人自我。薛瑄《读刘静修黄金台诗》诗曰:“贤者何曾为此来,黄金空复垒高台。”下句主语也不是“黄金”,而是战国时筑黄金台以求贤的燕昭王。清毛奇龄《介丘吟为姚明府作》诗曰:“生平不敢入燕蓟,金台空复求乘黄。”下句主语也不是“金台”,而是以燕昭王为代称的当朝帝王。诸如此类,并可参看。
赵北口[清]翁方纲
蟹簖湾湾罫布棋,霜空老柳照横漪。枯萍折苇萧寥意,转胜浓云蘸翠时。
关于“蟹簖湾湾罫布棋,霜空老柳照横漪”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说每条港湾都有蟹簖,如星罗棋布;秋柳萧疏。簖,插在河流中拦捕鱼蟹的苇栅或竹栅。罫,围棋盘的格子。霜空,木叶经霜凋落。”(同上,第450页)
按:“星罗棋布”,星星与棋子说的是密布的“点”,用以形容“蟹簖”,似覺不侔。其实,这里是说河里的每一道湾都有蟹簖,将水面分割成一块块方格,像围棋的棋盘一般。
“霜空”,犹“霜天”,是偏正结构,不是主谓结构。唐许敬宗《奉和元日应制》诗曰:“霜空澄晓气,霞景莹芳春。”张说《和朱使欣》诗二首其二曰:“霜空极天静,寒月带江流。”岑参《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诗曰:“月色冷楚城,淮光透霜空。”宋周邦彦《氐州第一》(波落寒汀)词曰:“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又晓。”金元好问《八声甘州》(半仙亭篮舆雪中回)词曰:“万古霜空月,此夜清妍。”元许有壬《金菊对芙蓉·宿程松壑月香亭次韵》词曰:“霜空放眼,水痕褪碧,山色添浓。”明郭登《送潘御史克容释累赴京》诗曰:“霜空荐雕鹗,画省耀簪组。”华察《秋夜送户部家叔登黄阜》诗曰:“风叶逐归蓬,霜空起寒笛。”清吴伟业《三峰秋晓》诗曰:“晓色近诸天,霜空万象悬。”《闻沈女刎死事有感作》诗曰:“月宇乌啼切,霜空鹤唳沉。”皆是其例。“霜空老柳照横漪”,是说霜天与老柳倒影在河水中。关于“枯萍折苇萧寥意,转胜浓云蘸翠时”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蘸,沾染。”(第450页)按:宋陈彭年等《广韵》卷四《去声·五十八陷》曰:“蘸,以物内水。”丁度等《集韵》卷八《去声》下《五十八陷》曰:“蘸,《说文》:以物没水也。”古诗词中写到景物在水中的倒影,往往也用“蘸”字,其义略同于“映”。这是活用,是艺术的描写。如唐白居易《巴水》诗曰:“影蘸新黄柳,香浮小白。”又《夜泛阳坞入明月湾即事寄崔湖州》诗曰:“龙头画舸衔明月,鹊脚红旗蘸碧流。”宋林逋《池上作》诗曰:“簇簇菰蒲映蓼花,水痕天影蘸秋霞。”叶梦得《江城子》词曰:“碧潭浮影蘸红旗。”明袁华《忆昨》诗二首其一曰:“柳州东畔无情月,还照芙蓉蘸碧波。”魏时敏《休息轩》诗曰:“亭小贮琴声,池清蘸花影。”清王丹林《白桃花次乾斋侍读韵》诗曰:“流水有情空蘸影,春风无色最销魂。”徐昭华《舟泊垂虹桥重翻吴江闺秀诗有感》诗曰:“吴江之水春泱泱,水边曾蘸青螺香。我寻黛影不得见,对此绿波空断肠。”皆是其例。翁方纲这里所谓“浓云蘸翠”,用法正同。此“蘸”字与上文“照”字相关,须细心体认。
此二句是说:这枯黄的浮萍、折断的芦苇,萧疏寥落的意境,反而胜过浓云般的一片绿倒映在水中。
己亥杂诗(八十四)[清]龚自珍
白面儒冠已问津,生涯只羡五侯宾。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摊书闭户人。
关于“白面儒冠已问津。生涯只羡五侯宾”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曰:“白面书生们如今已纷纷走向关津渡口找寻生活出路;而且他们都羡慕幕客的职位,要去投靠大官僚。……问津:津,渡口。这里指交通发达、人口集中的地方。道光年间,由于农村破产,经济衰败,东南各省尤甚。读书人无法安心读书,都跑到江边海滨的都市找寻生活出路,作者称这种现象为‘问津’。”(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1页)
按:“津”只是渡口,引申作“交通发达、人口集中的地方”、“江边海滨的都市”,似缺乏证据。
“问津”,语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本义是打听渡口在什么地方。后人也用指求仕,如李白《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诗曰:“蹈海宁受赏?还山非问津。”龚自珍这首诗里的“问津”,当与李白诗同义。
“白面”二句应连读、串解,大意是说:白面儒生们已找到从政的门路了,那就是到达官贵人的衙门里去当幕僚。
在龚自珍看来,读书人退则应当闭门治学,进则应当由科举入仕,做朝廷命官,这才是正路。到衙门里去当师爷,是他所瞧不起的。
平心而论,清代有许多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应举不第,迫于生计,不得不依人作幕。我们应给他们以理解和同情。但官宦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往往不能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故对此持有偏见。不过,各级衙门,特别是中低级衙门里,也确有许多师爷,尤其是许多办理法律、经济事务的刑名、钱谷师爷,人品猥琐,心术不正,玩法舞弊,劣迹昭彰,败坏了整个队伍的名声。这也是不必讳言的事实。龚自珍创作此诗,固然不能说没有前一种因素在起作用,但更主要的还是有感于后一种情形,慨叹世风日下,儒生已不成其为儒了。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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