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恋花》
读书的时候对教材上一句话印象很深,“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很让我怀疑当时的民众品位是否真有这么高,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把柳永的词跟现今流行的“爱情不是你想买”“亲爱的,你慢慢飞”这类的流行歌曲联系起来——没办法,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
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文学大家中,死后形成节日祭悼民俗的只有两人,一位是屈原,另一位就是柳永。自北宋仁宗到南宋高宗的上百年间,为了祭奠这位词人,清明节风行“吊柳七”的民俗,也叫“上风流冢”。据说仁宗皇帝听说了这件“奇事”,不太相信,就派了一名大臣前往柳永的葬地乐游原上探看虚实,结果大臣回来后,不仅证实确有其事,还抄录了一首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诗:“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仁宗看后,不禁为自己埋没了人才而脸红。当然,宋仁宗是否真的脸红了,我们也不知道,毕竟他又不是不认识柳永,甚至柳永考功名三番两次受阻挠就是因为宋仁宗,而宋仁宗也确实因为柳永的一阕词而艳羡不已,发了疯地想去江南过秋天。柳永的才华,他是清楚不过的。只不过皇帝有皇帝的考虑,知识分子不适合做官,这个道理每一个当皇帝的人都懂,只不过知识分子的后人喜欢杜撰出一些皇帝脸红的事迹来安抚自己的失落罢了。当然,做人不必如我这般刻薄,毕竟柳永的词不仅获得了庶民的喜爱,也获得了王国维的青睐。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此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王国维借用柳永的这两句词来说明成大事业、做大学问的人所必须具备的忘我、坚忍、锲而不舍的精神,虽然和词的原意不合,但足见他对这两句词非常欣赏。
这首词也应该是令所有柳永的粉丝们第一次感到惊艳的佳作吧?
“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江淹的千古名句道出了千古人们的心声。他久久地站立在高楼之上,轻轻吹拂着他的面颊的春风勾起了他对远方情人的相思之情,于是在目力所及的天际,一股愁绪黯然升起并迅速蔓延开来。让愁绪生于天际,是为了让这愁绪由远而近、由小而大。思念是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由淡而浓,由浅而深,原以为不经意,却没想到是那么无所不在。他的相思是那样的博大、那样的久长,也给无形的相思赋予了一种如云似雾的形象,使人们仿佛看到了愁绪的翻涌、思念的流动。另外,魂牵梦萦的情人远在他乡,人们不由得会产生这样的联想——那生于天际的愁绪或许就是她“放飞”的?虽然天各一方,无法相见,但思念的愁绪将两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草色烟光残照里”,那一片衰退的景象,就像秋风扫落叶后总能给人一种苍茫而悲伤的感受。不过有这么一个智者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她在的时候她是一切,她不在的时候一切是她——那被思念填满的心面对着寒烟衰草所感受到的寒冷与凄惶又岂是风景所能表达的。秋天是分别的季节,也是合家欢乐去郊游的季节,在别人临风放纸鸢感慨秋色醉人的时候,这一切都失去了味道,只因为眼前的景色里没有她的出现。这既是他眼前的实景,也是他内心愁苦的写照。草色青青、暮霭氤氲,黄昏的落日将一抹斜阳泼洒在苍茫的大地上,使得目力所及是那样的空旷寂寥。然而,更加寂寥的是内心,思念已经使他的内心如眼前的大地般荒芜。一个“残”字,道出了他的无奈和凄凉。是的,除了思念,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只能默默“无言”,独倚高楼,极目远方,遥寄相思。此时无声胜有声,这里的“无言”,胜过万语千言,包含万千思绪,囊括万千风情。可是,有谁能理解这种无言凭阑念远相思之意呢?远方的情人,你能理解吗?很少有人没有尝过相思之苦,然而苦到让人无法“会”意、不能理解,当是苦到了极致。
借酒消愁不是一门独门秘籍了,是个人都会用,所以他也曾豁然开朗,想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对酒当歌”,强作欢颜,借此放纵身心,把苦涩的愁绪抛到九霄云外。然而,思念是根植于心的,用酒来麻醉自己和强迫自己开心,简直就是自欺欺人,到头来不仅没有排遣愁苦,反而使自己越发地感到无聊、无趣、无味。不过他并不是以此来说明“借酒浇愁愁更愁”这一尽人皆知的道理,而是进一步体会到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原来是如此之深,如果不是试图遗忘过,你又怎么能够知道自己忘不了她呢?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两句是全词之睛、通篇之警策。这是一句我以为中国人,哪怕初学中国话的外国人都知道的名言警句,既然“对酒当歌”也无法排遣心中的愁苦,那么就索性任由自己的愁绪漫天飞舞,让相思来得更猛烈些吧!相思是一种折磨,但这种折磨苦中含蜜,为了心爱的人,哪怕被相思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老去也在所不惜!一个“终”字,使得一个对爱情忠贞不渝、至死靡他的才子词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柳永专情不专我倒是不清楚,但是多情是一定的。这又是一个家里世代当官,连儿子侄子都当官,就是他自己混得很惨的家伙,我甚至怀疑皇帝跟他有仇故意跟他作对呢!他年轻的时候来到京城,立刻深陷烟花之地。传说中宋仁宗是看不惯柳永的清高和轻佻。想来也是,作风问题是大问题,任你再有才华,无益于社会风气那么就是没用的,何况柳永的社会影响力这么大,更容易助长不正之风,宋仁宗的决定也可以理解了。
柳永的态度就是,你跩我比你更跩,你不让我当官,我偏偏就不爱当这个官了,便越发纵情声色,其实是十足的小孩子心性,表面淡定内心蛋疼,心中未曾一刻把功名和抱负放下过。他还是想要功名的,他还是希望走上一条通达于仕途的道路。于是他或是去漫游,或是辗转于改官的途中。漫长的道路、漫长的希望与寂寞中,柳永写下了大量的羁旅行役之词。这类作品向来是受历代学者称赞的。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载:晁无咎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唐人高处矣。”《八声甘州》就是一首羁旅行役之词。清人陈廷焯《词坛丛话》也曾说:“秦写山川之景,柳写羁旅之情,俱臻绝顶,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柳永的羁旅行词约为六十首,占全词的近四分之一。可见他心中关于仕途经济一刻不曾忘怀。
但是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能够达到他的理想,所幸他是柳郎,没有变成柳大人,那些不羁而又潇洒的词作岂是一个仕途顺畅的人所能写出来的?如果他成为循规蹈矩的柳大人,想必不会有这么多女人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知己了。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谢玉英,她色佳才秀,最爱唱柳永的词。柳永才高气傲,恼了仁宗,不得重用,中科举而只得个余杭县宰。途经江州,照例流浪妓家,结识谢玉英,见其书房有一册“柳七新词”,都是她用蝇头小楷抄录的。因而与她一读而知心,才情相配。临别时,柳永写新词表示永不变心,谢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
柳永在余杭任上三年,又结识了许多江浙名妓,但未忘谢玉英。任满回京,到江州与她相会。不想玉英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十分惆怅,在花墙上赋词一首,述三年前恩爱光景,又表今日失约之不快。最后道:“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谢玉英回来见到柳永词,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名妓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两人再修前好。谢玉英就在陈师师东院住下,与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
后来柳永出言不逊,得罪朝官,仁宗罢了他屯田员外郎,圣谕道:“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从此,专出入名妓花楼,衣食都由名妓们供给,都求他赐一词以抬高身价。他也乐得漫游名妓之家以填词为业,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柳永尽情放浪多年,身心俱伤,死在名妓赵香香家。他既无家室,也无财产,死后无人过问。谢玉英、陈师师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情痴,凑一笔钱为他安葬。谢玉英曾与他拟为夫妻,为他戴重孝,众妓都为他戴孝守丧。出殡之时,东京满城妓女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这便是“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话。
谢玉英痛思柳郎,哀伤过度,两个月后便死去。陈师师等念她情重,葬她于柳永墓旁。
这个佳话远远比做了多么大的官要风流多了,此中既有友情又有爱情还有知己惺惺相惜之情,凡夫俗子哪能体会到这么许多?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必然是用无情无义的眼光去看他们的,这其中的情与义远比红尘中的一般情爱更加义薄云天,无所顾忌。
他死了,很多年后,还是有很多人在唱着他的歌,即使今时今日我们仍然无法知道,他的衣带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渐宽的,他终究找到那灯火阑珊处的人儿了吗?故事就此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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