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溪访戴典故在李白笔下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剡溪访戴典故在李白笔下

——兼谈盛唐人对于魏晋风度的接受

魏晋风度对中国中古以后历代士人均有广泛影响。盛唐时期,由于士人开放浪漫,个性发扬,对魏晋风度尤其怀有浓厚的兴趣。大诗人李白作品中即经常涉及魏晋名士的风流雅事,充分表现了异世隔代之间的某种承接与沟通。但这只是魏晋与盛唐之间关系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由于时代的差异,盛唐士人对于魏晋风度的接受是有扬弃的。对此,拙文打算就李白诗中所用的访戴典故作一些分析,借以管窥盛唐人对魏晋风度在接受过程中所表现的选择态度。

《世说新语·任诞》第四七则云: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剡溪访戴的典故,在李白诗中出现18次之多,各处用意不尽相同,《世说新语》选录这则故事,无疑是由于王子猷乘船访戴却又终于不见戴,在表现上极为特殊罕见,故不但叙其行,而且记下他“吾方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言论。这可以说是访戴故事最为突出之点和关键所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用典,却没有一次正面取其造门不前而返的情节。兹将李诗18次用典内容取向分类列举如下:

一、不涉及怀人访友,仅取山阴夜雪和乘舟剡溪的景物环境与兴致。如《东鲁门泛舟二首》:“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自金陵泝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簿》:“秋月照白壁,皓如山阴雪”;《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烛照山水壁画歌》:“光中乍喜岚气灭,谓逢山阴晴后雪”;《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雪尽天地明,风开湖山貌。”

二、取由剡溪景物所激发的怀念友人的情感。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秋山寄卫尉张卿及王征君》:“月华若夜雪,见此令人思。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明发怀二子,空吟《招隐诗》”;《淮海对雪赠傅霭》:“朔雪落吴天,从风渡溟渤。……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

三、触景生情,怀人访友。主客双方不是不见、未见,而是已经见面或欲求一见。如《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多沽新丰酒,满载剡溪船。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望月有怀》:“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对此空长吟,思君意何深。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访戴昔未偶,寻嵇此相得。……积雪明远峰,寒城锁春色”;《寻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寻阳非剡水,忽见子猷船。飘然欲相近,来迟杳若仙”;《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恨不三五明,平湖泛澄流。此欢竟莫遂,狂杀王子猷”;《对雪醉后赠王历阳》:“子猷闻风动窗竹,相邀共醉杯中渌。历阳何异山阴时,白雪飞花乱人目。……清晨鼓棹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乘兴嫌太迟,焚却子猷船。……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

四、反用典故,或在情调上大异原典,极写相会之乐。如《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昨晚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月下一见君,三杯便回桡。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兴发歌渌水,秦客为之摇。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

以上归类可见,18例用典,不出四种范围,竟没有一处用访人而又不与人见面的内容。李白一次次丢掉了原典中最为特异重要之点而另有所取,决非偶然。

王子猷访戴却又不见戴,这一行为中包含着什么呢?兴之所至,即见诸行动,对自己的情感较少约束,任情而为,表现出思想行为放逸无羁,这跟盛唐人有接近的一面,但盛唐人的任情是自然率真的,任情而不矫情,一般皆在常情常理之内,魏晋人的任情则不免越乎常情,矜持、矫饰,甚至狂异怪诞。“访戴”的故事,《世说新语》即编在“任诞”一类。任情而近乎“诞”,盛唐人较少有此种思想行为。王子猷之弟王献之曾称子猷“萧索寡会”,就王子猷而言,实际上是自视甚高,他人皆非我俦。除“访戴”一事外,《世说新语》还记载了王子猷另外一些有异常情常理的言行:

王子猷作桓车骑(冲)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简傲》第一一则)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简傲》第一三则)

桓冲是东晋的栋梁之臣,为当世所重,且为王子猷上司,但王子猷凭借其门第之高,仍然以对桓的轻蔑态度来表现其名士的身份作风。他在桓冲手下做官,不可能不知道是什么职务,却佯装不知,以令人啼笑皆非的内容回答桓冲的问话。他久居官职,桓冲要求履行职责,料理事务,却高视不答,但说风景,以表现尘务之不足萦心挂齿。其实,王子猷是否真的完全远离世情俗务呢?《世说新语·品藻》第七四则载:“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安)。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孰愈?’谢公曰:‘小者(按:指王献之)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可见王子猷并非一味超尘脱俗,他在桓冲面前的表现与对话,皆含有故为傲慢和高自标志的矫饰成分。“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全晋文》卷一三七《放达为非道论》)戴逵此论虽是针对阮籍等人而发,但王子猷“有疾而为颦”的成分,也不是绝对没有。访戴却不见戴,固然有其率性任意的一面,而雪夜乘舟,经宿方至,路途遥远,竟仅造其门,不见其人,骨子里还是有要显示独来独往的名士风度的意念在其内。并且,在进入名士角色的精神状态中,过分强调自我的“兴”,他人便只不过是兴致高涨时情绪投射的对象。随着兴致的衰减,对象也就被淡化,因而见与不见,即非关轻重。总之,心性深处的简傲、疏狂、任诞,起了潜在的支配作用,才有此异常之举。

把握访戴典故中王子猷既重视一己之“兴”,行为上少所拘束,同时又不免任诞,甚至矫情的一面,对于理解李白为什么屡用访戴典故,而又不曾正面用访之不见之的情节,有很大帮助。王子猷命舟访戴之兴,由山阴雪后特殊的景物环境引起。李白性爱山水,一生曾三入越中,对山阴、剡溪、镜湖、天姥一带山水,尤其流连赏爱。越中山水之美虽为得天独厚,但其名声远扬,亦与东晋士族名流的发现、品赏,有密切关系。李白诗中涉及访戴典故,有相当一部分是取包括人文意味在内的剡溪风物之美对情兴的激发。天下胜景极多,李白意念中所以特别醉心王子猷访戴时之景观,除取魏晋风流馀韵以增色外,亦有景物与人契合的因素在内。越中山水,以清秀明媚著称,得冰雪相衬,更为晶莹秀美。这种境界,与李白襟怀光明磊落有其一致性。李白写剡溪雪景,还经常出现月,这在《世说新语》中原本没有。《晋书》取此条时,将“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数句,增改为“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皎然,独酌。……”(《晋书·王徽之传》)李白的有关景物描写,即本于《晋书》,多了月色的因素。“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秋月照白壁,皓如山阴雪。”体现了对光明皎洁之境特有的喜爱。尤其是《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开篇:“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更是在《晋书》等有关景物描写基础上的一种再创造。雪月交辉尚且不足,又加青天万里、浮云飘卷的景象,境界何等广阔无垠,晶莹剔透。严羽谓:“青天中道流孤月”是“写其心胸”(《评点李太白诗集》卷一六),说得非常准确。正因为李白有其皎洁之心胸品格,所以对王子猷当年所遇之景,特别向往,并在其光洁的基础上生发得更加明朗开阔。

李白性格豪放,少所羁束。兴之所至,能立即见诸行动。又酷爱交游,重视友情。王子猷之发佳兴,怀友人,雪夜乘舟,长途出访,对他极具感发力。他在思友、访友时,诗中自然会用上访戴的典故,乃至以王子猷自比。但李白的性格是热忱的,思友时情感即落在对方身上,是强烈地、真真切切地想要与对方见面握手,同饮共醉,而非以自我表现、自我遣兴为主,将跟对方是否相见,系于自己兴之有无。李白想到对方,即渴望能够见到。不得相见对于他是痛苦的:“对此空长吟,思君忆何深。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他既歌唱发佳兴而寻访,更歌唱寻访而获见:“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挂席拾海月,乘风下长川。多沽新丰醁,满载剡溪船。中途不遇人,直到尔门前。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用欢快调子写怀贤邀醉的心情。挂席乘风,满载美酒。到门前不是不进不见,而是大笑同醉,取乐平生。其乐观,热情,喜欢聚会,与王子猷雪夜访戴,未曾见面,孤舟独身而返,显然不同。“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这样明确地反用典故,与王子猷相比,其兴会之中情感基调显然有冷与热之不同。李诗情感基调之热在《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有关诗句见上引)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诗人与酒客从第一天夜里,一直饮酒欢歌到第二夜鸡鸣。访友得见,三杯回桡,但不是离别,而是舍舟连袂,稍后再次入宴。“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将此篇中豪迈乐观,喜欢招朋访友、歌舞宴会的诗人自我形象,与访戴中独去独来的王子猷相比,差异是很明显的。

魏晋士族文化的精神风度对后世的影响,在不同时代不同人物身上,程度和内涵均不相同。魏晋时期,士人精神上传统的儒学伦理观念的种种束缚松动了,行为放达,重感情,重个性,重才能,重自我。这些特征,与精神发扬、思想行为均较解放的盛唐文人颇易合拍。作为盛唐文化的代表人物李白,仰慕魏晋风度,在诗中大量涉及魏晋的典故人事是很自然的。但历史上任何一种继承和接受都不可能照搬和重复,盛唐之盛大健康,与魏晋之由动乱走向偏安,大不相同,士人思想性格基于不同的时代生活土壤,各具特点。盛唐人重视自我,且亦乐群;爱自然,爱光明皎洁之境。从魏晋风度到盛唐风流,表现出由任诞、简傲,到自在大方、纯任情性的变化,对人对事对大自然及周遭世界亦更富有热情。这从剡溪访戴典故在李白笔下展示的内容和情感可以得到印证。

(原载《文史知识》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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