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散文·沈括·雁荡山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两宋散文·沈括·雁荡山

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祥符中,因造玉清宫,伐山取材,言有人见之,此时尚未有名。按西域书,阿罗汉诺矩罗居震旦东南大海际雁荡山芙蓉峰龙湫。唐僧贯休为《诺矩罗赞》,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 之句。此山南有芙蓉峰,峰下芙蓉驿,前瞰大海,然未知雁荡、龙湫所在。后因伐木,始见此山。山顶有大池,相传以为雁荡; 下有二潭水,以为龙湫。又有经行峡、宴坐峰,皆后人以贯休诗名之也。谢灵运为永嘉守,凡永嘉山水,游历殆遍,独不言此山,盖当时未有雁荡之名。

予观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望之,都无所见; 至谷中则森然干霄。原其理,当是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唯巨石岿然挺立耳。如大小龙湫、水帘、初月谷之类,皆是水凿之穴。自下望之,则高岩峭壁;从上观之,适与地平,以至诸峰之顶,亦低于山顶之地面。

世间沟壑中水凿之处,皆有植土龛岩,亦此类耳。今成皋、陕西大涧中,立土动及百尺,迥然耸立,亦雁荡山具体而微者,但此土彼石耳。既非挺出地上,则为深谷林莽所蔽,故古人未见,灵运所不至,理不足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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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梦溪笔谈》卷二十四、杂志一节四百三十三条。

这是沈括于北宋熙宁年间写的。在神宗熙宁七年(1074)夏季,由王安石保举,他奉命视察两浙农田水利和差役等事,并探访新法执行情况。于此期间,他赴温州雁荡山游览。在观赏之余,写了这篇著名的科学小品文,以笔记形式表达自己的科学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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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短文,可分三段——

第一段:雁荡久不闻名

——由不闻名谈及发现前后情况;

第二段:雁荡山地貌及成因:

——由观赏风光进而科学探索;

第三段:由雁荡引出的联想

——自浙南奇峰推及西北高坡

以下略讲全文——

第一段:雁荡久不闻名

——由不闻名谈及发现前后情况



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祥符中,因造玉清宫,伐山取材,言有人见之,此时尚未有名。按西域书,阿罗汉诺矩罗居震旦东南大海际雁荡山芙蓉峰龙湫。唐僧贯休为 《诺矩罗赞》,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 之句。此山南有芙蓉峰,峰下芙蓉驿,前瞰大海,然未知雁荡、龙湫所在。后因伐木,始见此山。山顶有大池,相传以为雁荡; 下有二潭水,以为龙湫。又有经行峡、宴坐峰,皆后人以贯休诗名之也。谢灵运为永嘉守,凡永嘉山水,游历殆遍,独不言此山,盖当时未有雁荡之名。

一、诠词释句:

雁荡山——在浙南乐清市东北,属括苍山脉之分支,由流纹岩等构成,多悬崖奇峰幽洞,风景优美,为全国著名的游览胜地。旧传山顶有荡,秋雁南来时常宿于此,故名,简称“雁山”,现为世界地质公园。

图牒、祥符与玉清宫——图牒,原指图谱。此指图书资料。祥符,宋真宗(赵恒)年号(1008-1016)。玉清宫,宋真宗改建昭应宫为玉清昭应宫。

西域书阿罗汉、诺巨罗、居震旦
——西域,古代称我国新疆一带,及其以西地区为“西域”。西域书,此泛指有关佛教的著作。阿罗汉,此为梵语汉译,即圣者,得道者的意思。诺巨罗,唐代和尚,其俗名为罗尧运,眉州青神(今四川青神县)人。居震旦,居住在震旦这个地方。震旦,是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东晋梵文佛经汉译时,就有“震旦国”之称。

贯休——唐末、五代之际的和尚。浙江婺州人,是画家兼诗人,颇有名气。

经行与漠漠——前者有二解:一说即行经,经过;一说佛家语,于一定之地旋转往来也。似以第一说为宜。漠漠,烟雾迷茫的样子。

宴坐——原指燕居休闲之时,此系佛家语,即静坐。

雁荡、龙湫二句
——在通行传本贯休《禅月集》中没有收入。而《全唐诗》编贯休诗为十二卷,收入此二句。可能依《梦溪笔谈》录存。

谢灵运与永嘉——谢灵运(385-433),晋末至南朝刘宋之际的诗人,祖籍陈郡夏阳(今河南太康)人,后移籍会稽(今浙江绍兴)。幼时寄养于外,族人因名为“客儿”,世称“谢客”。是谢玄之孙,晋时袭封康乐公,故称“谢康乐”。曾为永嘉太守,性喜游览,其诗多写会稽、永嘉和庐山等地的山水名胜。后世称他为我国山水诗派的鼻祖。永嘉,刘宋时的郡名,今属浙江省温州市。

二、略述大意:

温州的雁荡山,是一个称名天下的景色特别秀丽的地方,但自古以来的图书资料中从未提过它。宋真宗祥符年间,由于要修筑玉清宫,进山砍伐木材,才被人发现,这时,雁荡山还未出名。根据西域书上所载,唐代一位得道高僧诺巨罗(俗名罗尧运)曾经居住在中国东南大海之滨雁荡山芙蓉峰的大龙湫。唐代诗僧贯休撰写的《诺巨罗赞》有这样两句诗:“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这座山的南面有芙蓉峰,峰下是芙蓉驿,前可鸟瞰大海。但是,当时人并不晓得雁荡、龙湫在何处,后来由于要砍伐树木,才发现了此山。山顶上有一大池荡,传说就是秋雁常来的地方,称它为“雁荡”。下面有两个水潭,就是龙湫。还有经行峡、宴坐峰之称,都是后人以贯休的诗句来命名的。南朝刘宋谢灵运在任永嘉太守时,几乎游遍了永嘉一带的山山水水,唯独没有提到过雁荡山,因为当时还没有雁荡山这个名字。



第二段:雁荡山地貌及成因

——由观赏风光进而科学探索



予观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望之,都无所见; 至谷中则森然干霄。原其理,当是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唯巨石岿然挺立耳。如大小龙湫、水帘、初月谷之类,皆是水凿之穴。自下望之,则高岩峭壁; 从上观之,适与地平,以至诸峰之顶,亦低于山顶之地面。

一、诠词释句:

穹崖巨谷——高峻山崖,阔深峡谷。穹,原指天空,此有高之意。

森然干霄——言峻崖肃穆高耸挺立的气概。森然,原指树木茂密耸立之貌,此指崖峰并列耸峙。干霄,直上云霄,喻崖之高耸。

原其理与适与地平
——前者说推究它的原理,也即成因。后者是说恰恰同整个山之地相平。

二、略述大意:

我观察了雁山各个峰峦,都是那样峻峭险怪,峰巅高耸千尺,高崖深谷,同别的山不相类似,而统统包揽在各个山谷之中:从山外看,什么也见不到;若行至山谷中,就看到许多峻峰危崖直插云霄。推究它的成因,当是山谷中的洪水将沙土都给冲走了,只留巨石巍峨地挺立在那里。比如大小龙湫、水帘和初月谷等景点,都是流水冲凿而成的洞穴。从下边往上看,是一爿爿高耸的山崖峭壁;自上而下察看,则正好同整个山的地面相平,甚至许多山峰,比周围山顶的平地还低。



第三段:由雁荡引出的联想

——自浙南奇峰推及西北高坡



世间沟壑中水凿之处,皆有植土龛岩,亦此类耳。今成皋、陕西大涧中,立土动及百尺,迥然耸立,亦雁荡具体而微者,但此土彼石耳。既非挺出地上,则为深谷森莽所蔽,故古人未见,灵运所不至,理不足怪也。

一、诠词释句:

龛岩——龛(kān刊),供佛的小阁。此处的“龛岩”,是指为水流冲激而成布满洞穴的岩壁。

具体而微——事物各部内容大体具备,只是规模较小。具体,事物各组成部分均已全备。微,小。

成皋——古邑名,今河南荥(xíng形)阳的汜水镇。

二、略述大意:

世上的沟壑,凡是为水所冲凿的地方,都有直立的土壁(墩)和布满洞穴的岩石,这与雁荡山的形景相似。在今天的河南成皋和陕西的大山谷中,直挺立的土墩往往高达百尺,非常突出地耸立着。就整体而论,这也同雁荡山差不多,只是规模小一点,一个是泥土,一个是岩石罢了。雁荡山由于没有挺出整个山的地面,就为深谷中的茂密草木所遮蔽,因而古人未曾发现它,谢灵运也没到过那里,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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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们还在选读沈括这篇只有394个字的短文,究竟有何意义?答案是肯定的,它具有多方面的意义与价值。

首先,它为后人提供了一篇优美的典型的科学小品。


这篇散文的中心突出,文中一切叙事、写景和议论,都紧紧扣住雁荡山地貌特征及其成因而展开而收结,毫无枝蔓,更不“滑边”。全文十分注重考证、剖析和推理,逻辑性很强,语言准确精炼,朴实无华,但不减文章的鲜明性和生动性。这些正是优秀科学小品在文体上的追求。它确也带有某些文学性,但不要将它视为一篇游记散文,可当作一篇说明文来读。

其次,本文所含内容具有光辉的科学文献价值。


在这篇不到四百字的狭小篇幅中,却容纳了至少有两个具有世界意义的科学创见。这就是:

第一、“流水浸蚀作用”的科学见解


沈括在文中详尽地论述了雁荡山的特殊地貌及其成因,天才地指出,雁荡诸峰完全是由于“流水浸蚀”所造成的。并且进而同黄土高原地形的成因作相互印证,从而令人信服地指明两处地貌形成的一个共同规律:都是因水流冲刷所致。沈括这个科学论断,比被称为“近代地质学之父”的英籍学者郝登(1726——1797),要早出七百多年。

第二、“山顶夷平面”的科学论断


现代科学昭示我们,雁荡山的地质是由火山喷出的流纹岩类所构成的。流纹岩,是一种相当于花岗石的喷出岩。它常呈灰红色、灰绿色和紫色等色相,具斑状结构,基质一般是致密的隐晶质或玻璃质,常作流纹构造,是很佳的建筑材料。早在六、七千万年前,这里的起伏不平的地球表面,受风化和流水的作用,夷平成较为平坦的地面,后来在地壳运动下,上升为高达一千多米的山顶平坦的山地。同时,这里流纹岩的垂直裂缝,遭到风化和水流浸蚀,裂缝逐渐扩大,加深为幽谷,而沟谷之间那些岩性坚硬部分便成为耸立于深谷之上的奇峰险嶂。这样,形成了山峦齐一,峰谷相映,千峰锦秀的奇特景观。沈括不正是这样说的吗?雁荡诸峰“自下看之,则高岩峭壁;从上观之,适与地平,以至诸峰之顶,亦低于山顶之地面。”这种“山顶夷平面”的科学创见的提出,比西方要早八百多年。

第三、认真考证了“雁荡”之名的由来及沿革


这在地名学上,也不无价值。雁荡山这“天下奇秀”,究竟何时“始露于外”?住在此山周围的人们也不清楚。幸好沈括为世人作了认真的考证——

南朝刘宋时尚未知晓,以永嘉太守谢灵运游遍郡内山山水水,唯独未去雁荡为证。

唐代已为人知,而且筑寺住僧,还只是从“西域书”上发现的。可知,这时雁荡之名已经远播,加上贯休诗的歌咏,可以确证,在晚唐时,此山已经“露于外”无疑,还有可能再提前。

关于这一点,沈括文章本身也提供了一些线索。另外,从清人的一些著述中,还可找到一些佐证,如果那些记载是真确的话。清人叶廷琯在自己的《吹网录》中,征引潘稼堂《游雁荡山记》说——

南碧霄洞题名三、四十行,最右者有 “开元二年 (741),太守夏启伯到山建寺” 云云,则更在贯休之前远甚。

这样,在晚唐时贯休(913年卒)的年代,要提前二百来年。不过,这也没有超越唐代。

关于浙江名岳雁荡山的开发历程,我在撰写《旅游志》时,曾作过若干考证,并写了一组《“雁荡拾趣”系列小品》,其中一篇《从历代题咏看雁荡山的开发历程》文章,对此有较详细的说明,可以参阅。

其三,在旅游上,它还给人一点启示:同是游山玩水,不同人有不同的收获。


大自然是最富有的,也是最伟大的,对任何人都不吝给予,而且大度慷慨。唐代著名的散文大家柳宗元曾经在自己游记中阐述一个很有意义的观点,即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游山玩水”。他认为:

一种遨游,只是“无远不到”地搜幽索怪罢了,其目的不外乎图一时之忘忧。指出:这种游山玩水,得不到真正的排忧遣闷和精神陶冶。

另一种遨游,是一种领略大自然之美,体会登山临水的乐趣和真谛,真正使身心得到解脱。他认为这种游山玩水所达到的最后境界是:一切个人郁闷都烟消云散了,思想真正获得自由,真正做到心旷神怡。

我们如果细细体悟柳氏这个“遨游观”,可以帮助人们在旅游上营造一个更高尚的精神境界。当然,沈括的这番雁荡山之游,似乎已经超越“遨游”的范畴,而是另一种的“科学考察”之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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