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王沂孙·齐天乐》翻译|原文|赏析|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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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鉴赏《两宋词·王沂孙·齐天乐》王沂孙

王沂孙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磷。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楼阴时过数点,倚阑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馀晖(11),傍林残影。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12)

注释 ①碧痕:指萤。古人认为萤火虫由腐草所化。《礼记·月令》:“夏季之月,腐草为萤。”②荧荧:微光闪烁的样子。野光:指萤夜间发出的微绿色光。相趁:指萤相逐而飞。③“扇薄”句:化用杜牧《秋夕》诗意:“轻罗小扇扑流萤。”薄,迫近。④“盘明”句:用金铜仙人盘中的露滴比喻萤火。《汉武故事》载:“帝以铜作承露盘,上有仙人掌,擎玉盘以承云表之露。”⑤“零落”句:用秋原上飞动的磷火比喻萤火。磷:磷火,俗称鬼火。《古今注》:“萤,一名磷。”⑥练裳:以白色熟绢制成的衣服。⑦度:飞越。暝,夜色。⑧“误我”句:反用车胤囊萤事。《晋书·车胤传》载:车胤少时家贫不能得油,夏日以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明读书,后功成名就。⑨汉苑、秦陵:二者互文,指代前朝宫苑陵墓。⑩省(xǐng):懂得,理解。(11)但:只有。(12)更堪:哪堪,哪能忍受。



山楼绣佛图 【明】 卞文瑜

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在无边的黑夜中以微弱的光芒来抗衡和飞翔,萤是容易让人有脆弱孤寂之感的生物。也许是在某个黑黢黢的秋夜里,那些细碎的萤火触动了词人的心,凭借这点点萤火,他反观到自身的微弱和千古的凄凉,于是有了这首为萤而作的小词。

起笔以腐草化萤的古老传说入手,铺开一幅暗夜萤火图。“碧痕”二字精巧,突出色相之美,既从色彩上绘出萤火绿色的光芒,又从形态上描出萤飞舞的线条。池塘草丛,是萤最喜聚集的场所,这一句固然与萤由腐草化来的传说有关,但若将此句视为实景也未尝不可。“荧荧”二字,点出萤火微弱的特点,一个“趁”字,使得整幅画面灵动起来。“野光”回应池塘腐草,点明萤为野外之物。“碧痕”予人的精细之感被“野光”所暗含的荒野凄凉之感消解。起首二句,摹写物态。

自“扇薄”句,始引诗句典故来摹写萤。“扇薄星流”,化用杜牧“轻罗小扇扑流萤”(《秋夕》)诗意,当小扇扑向流萤,萤火倏忽飞动,仿佛流动的星光,何等轻盈;“盘明露滴”,暗含汉武帝时建二十丈高铜柱上有铜人托盘承露的典故,当天色微明,露珠凝结,那露水的品莹如萤火的闪动,而当汉朝覆灭,铜人西迁,铅水清泪,露水的消散亦如这萤火的熄灭,何等微渺! “秋原飞磷”,以磷火的幽幻鬼魅形容萤火,恰如欧阳修在《祭石曼卿文》中所形容:“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何等荒凉! 以上三句,纵横古今,意象多样,却句句切萤,舒展词意。“练裳暗近”,又将思绪收回眼前,当一袭素裳的词人独立夜中,静心观之,发现有点点萤火靠近自己,正如杜甫在《见萤光》中所言:“巫山秋夜萤光飞,疏帘巧入坐人衣。”这微弱的光芒让词人想到在春天的夜晚,萤火曾穿过初萌的柳枝而来,带来凉意;在夏日的深夜,萤火曾飞过盛美的荷塘而来,照亮暗夜。日日年年,暗夜中总有萤火相伴,可是,曾经为车胤照亮书籍、助他成就功名的萤火,到了今日,却只照亮“误我残编”。当国家覆灭,道德观念崩溃,读书还有何用?“我”字的出现,仿佛萤火的光照亮暗夜中的词人,咏萤的词作转入正面的抒情,是残篇误我,还是我误残篇? 是自误,还是他误? 多意组合,吞吐转折。是翠囊空叹,还是词人空叹? 是梦无准,还是现实无凭? 多重深意,幽微难测。

下阕仍是萤火飞动。小楼边飞过的数点萤火,小楼上倚栏无眠的词人。萤与人,在暗夜中两两对望,默默无言。一句“曾赋幽恨”包含了多少愁思难述。“汉苑”一语,融入历史的悲慨,刘禹锡曾有《秋萤引》诗云:“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夜空寂寥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此处化用刘禹锡诗意,却又将镜头推进,特写汉苑中的青苔、秦陵里的枯叶。恰如阮籍在《咏怀诗》中感叹:“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这是每一个朝代必然的悲剧,这也是王沂孙亲眼目睹的南宋悲剧。在千古的兴亡更替中,一切终将归于凄凉。而这一份“幽恨”,“何人为省”。没有人能够明白,也没有人可以倾吐。

亡国之思与遗民之痛袭来,在黑夜中为痛苦所煎熬的词人,与之相伴的,只有点点萤火。“但隔水馀晖,傍林残影”,化用杜甫《萤火》诗句:“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只有“隔水”“傍林”的萤以其微弱的“馀晖”“残影”与词人相伴。身世一片惨淡,家国均已覆亡,此情此景,怎不让人“已觉萧疏”。而秋夜漫漫,“故国夜永”(王沂孙《眉妩》),人尚且不能抵挡这漫长寒夜的孤独凄凉,何况是萤?萤火虫的生命短暂,而余生空悲的词人,又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来追忆和伤悲?一切终将归于寂灭。这是最深的“幽恨”所在。(黄阿莎)

集评 清·陈廷焯:“碧山《齐天乐》诸阕,哀怨无穷,都归忠厚,是词中最上乘。咏萤云:‘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馀晖,傍林残影。’咏叹苍茫,深入无浅语。”(《白雨斋词话》卷二)

俞陛云:“上阕句句切本题,工致妥贴,咏物之本色。下阕以‘幽恨’二字领起下文。‘汉苑’‘秦陵’以下,今愁古怨,并赴毫端,如秋声自西南来,金铁皆鸣。‘馀晖’‘残影’句草间之爝火,即劫后之遗民,为之一叹。”(《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链接 咏物词。以吟咏描写各种名物为内容题材的词体,谓之咏物词。咏物的内容题材在诗、赋、文等各类文学形式中都有表现,尤以汉赋咏物极尽铺张扬厉之能事,对后世咏物文学的发展影响极为深远。词的咏物,既继承了汉赋的传统,也受到唐宋诗的濡染。咏物词在唐五代及敦煌曲子词中已经出现,至北宋苏轼始独立成体,至周彦邦更趋精密,至南宋蔚成大观。南宋咏物词又以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等人最为擅长。如姜夔的《暗香》《疏影》咏梅及咏促织,史达祖的《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王沂孙《齐天乐》咏萤、咏蝉及《眉妩》咏新月等,皆为历来传诵的咏物佳作。宋末王沂孙、张炎、周密等十四人更相与咏物唱和,结集成《乐府补题》咏物专集,以善于咏物寄托而为后世词家所推许和模仿。宋代词论对咏物词也很重视,如张炎《词源》卷下即有专节论咏物:“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并举姜夔、史达祖等人的咏物佳作云:“此皆全章精粹,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这些都是对宋代咏物词创作方法和经验的总结。宋以后咏物词的创作依然流行,至清代又呈中兴之势。词论词话中对咏物词的论述也更为细致深入。(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

齐天乐



王沂孙





一襟馀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注释 ①宫魂断:暗用齐王后事。晋崔豹《古今注》卷下云:“昔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也。”②咽:声音因阻塞而低沉。凉柯:秋天的树枝。③西窗过雨:化用姜夔《齐天乐》词:“西窗又吹暗雨。”④瑶佩:玉佩。⑤玉筝:筝之美称。调柱:即弹奏。⑥娇鬓:娇美的鬓发。代指蝉。⑦“铜仙”三句: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诗序云:“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其诗云:“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蝉本以饮露为生,承露盘拆走后,无以为生。同时暗含亡国之意。⑧病翼:残病的蝉翼。⑨枯形:枯槁的形体。阅世:经历时世。⑩谩:徒劳。薰风:暖风。



柳蝉图 【清】 蒋廷锡 故宫博物院藏



鉴赏 蝉是生命极短暂的生物。幼虫在土中两年才能破蛹而出,为成虫后,交尾即死,雌者产卵后亦死,生命不过二、三周。《荀子》曰:“饮而不食者蝉也。”生活在夏秋之交的蝉,本身是极具幻灭与悲剧色彩的。王沂孙多次选择“蝉”为写作主题,未尝不是感受到这生物中携带的无常气息。生活在秋季、饮食露水、即将消亡的蝉,和生活在元朝统治下、心慕高洁、心力皆衰的王沂孙是有些相似的。

起笔从古老的传说入手,清高不俗。齐后化蝉,是忿而为之,所以世世代代,蝉都注定要背负浓重的怨恨。而“宫魂断”三字,又让人联想到南宋覆亡、三宫北迁一事。这极具感伤的起笔既点明词题“蝉”,又点醒伤悼亡国的词旨。“翠阴庭院”四字极美,写出蝉生活的环境,同时又暗合李商隐《咏蝉》诗中“一树碧无情”的清美。“年年”与“一襟”呼应,透露出这份怨恨不但此时浓烈,而且还将年复一年、永无休止地蔓延。在首二句交代蝉的身世并营造出凄迷哀怨的环境后,接下来描述蝉的特性:“乍咽”“还移”“深诉”三个动词的连续使用,描述了蝉的主要活动。然而“凉柯”“暗叶”“离愁”这些饱含忧伤的灰暗字眼,为全词蒙上幽怨凄凉的轻纱。

自“西窗过雨”,笔触渐缓。雨水过后,蝉声更为凄美,如“瑶佩流空”,如“玉筝调柱”。空中流过的佩玉声,轻轻拨动的玉筝声,用如此清美的声响来形容雨后的蝉声,正说明词人心中蝉的美好。一个“怪”字,点出词人初听蝉声时的惊讶。既有惊喜,自然就生出怜爱。“为谁娇鬓尚如许”的轻轻叩问,实际是在“镜暗妆残”的背景下,对蝉生命行将结束的惋惜与慨叹。

下阕顿笔写消亡,绾合蝉与故国,用笔含蓄蕴藉,耐人琢磨。以“铜仙铅泪似洗”的典故,既写出无清露可贮、蝉无以为食的绝境,又以汉喻宋,暗指宋元易代的国事,与刘辰翁“抱铜仙、清泪如水”(《宝鼎现》)词意相似。“病翼”“枯形”与上阕的“娇鬓”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夜白头,瞬间衰老,将蝉在秋季形容枯槁、垂垂老矣的衰颜刻画得真切生动。“惊”字表明寒蝉猛然发现时辰已晚时的错讶与无奈。“斜阳”再度点明衰暮。在生命的末端,蝉仍未放弃鸣叫,“馀音更苦”。以“苦”来形容蝉声,触人心弦。苦在人心,并非是蝉鸣之苦,字句之中,别有隐情。“甚独抱”二句,将感伤并入逼问:为何要保持清高,明知这结局是“顿成凄楚”。这正暗中吐露了宋亡后隐居山阴的王沂孙心中的沉痛。以“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作为全词的结束,终于为凄冷的秋意补上一缕夏日的温暖,虽然这温暖只存在于临死前的想象中。这既可看作是蝉的想象,也可看作是词人在人生的暮年,对南宋承平之日的眷恋。于是整首沉郁悲凉的词作在想象的暖意中收鞘,却更让人感到求而不得的深沉感伤。

这首词作,被收录在《乐府补题》中,是王沂孙与南宋遗民同题共作中的一首作品。清代的词人厉鄂有诗评论道:“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乐府在山阴。残蝉身世香莼兴,一片冬青冢上心。”意思是说,这些《乐府补题》中的诗歌,是和当时宋室陵墓被发掘、后又经人整理尸骨妥当安葬的时事有关的,这些诗歌表达的都是遗民词人对故国的怀念和深情。有学者认为“一襟馀恨”句当指“王昭仪改装女冠”一事(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也有人认为“蝉鬓”实指当时孟皇后的尸骨被挖掘出来时,头发还是完好的惨状。王沂孙用笔幽微,词意难以具体猜测。清代张德瀛《词徵》中的评论是非常妥当的:“王圣与多咏物词……《齐天乐》咏蝉云:‘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家国之恨,恻然伤怀,殆画传中之马半角也。”(黄阿莎)

集评 清·周济:“此家国之恨。”(《宋四家词选》)

清·周济、谭献:“此是学唐人句法、章法……‘西窗’句亦排宕法。‘铜仙’三句,极力排荡。‘病翼’三句,玩其弦指收裹处,有变徵之音。结笔掉尾不肯直泻,然未自在。”(《词辨》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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