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汪笑侬·洗耳记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汪笑侬·洗耳记

上古时,帝尧因年迈欲传位给儿子丹朱,但恐其不肖而误国殃民,于是采纳众臣意见并亲自率众到箕山寻访贤者许由,要将帝位让给他。许由得知帝尧来意以后,以即帝位为耻,径从后门逃走,在荒郊上给帝尧和众臣追上。帝尧苦劝许由要以国事为重,承继帝位。许由不从,悠然而别,并跑到小溪边洗耳以示去掉耳中污言。适逢其友巢父老汉牵牛临溪欲饮,问知其故,便责怪许由洗耳时把污言洗进溪水,于是愤然牵牛别饮而去。



(甲、乙、丙、丁四岳上) (甲岳念) 比户皆可封,(乙岳念) 尤存太古风; (丙岳念) 唐尧称盛世,(丁岳念) 化育九州同。(四岳同白) 我等四岳是也。(甲岳) 列位请了,圣上登殿,分班侍立。(四侍臣引唐尧帝上) (尧帝行) 传贤不传子,官天下大公无私。(诗) 士阶茅茨自辛勤,也是国家一庶民; 君臣共治安天下,元首股肱本一身。孤,帝尧在位。自登基以来,励精图国,勤求民隐, 数十年来四海乂治, 万民乐业; 无如年迈, 难以日理万机。朕若传位于子,怎奈我儿丹朱不肖,必然误尽苍生,酿纷争于天下,终有国破家亡之一日。朕欲传位于贤,上顺天心,下和民意,舍一姓之尊荣,保全国之安乐,岂不美哉。呵,众卿!(四岳) 万岁! (尧帝) 朕想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朕之子不肖,不堪为君,意欲传位于贤,以让有德之人,岂不是一国之利,万民之福。朕在宫中不知事,千里一俊,万里一贤,众卿必有所知,奏与朕躬以便奉请。万不可徒慕其名,不察其实,使朕传位非人,遗害于天下也! (四岳) 万岁,以君位公于天下,传贤不传子,足证圣德高深,真万民之福也。臣等夙知布衣许由,乃当今贤者,品行清高,学识深远,敬奉此人以继帝位,天下幸甚! 未知圣意如何?(尧帝) 一人之智识有限,万民之舆论无私。既卿等同举此人,必名下不虚,但不知现居何地? (四岳) 就在箕山居位 (尧帝)好,吩咐卫士保驾,众卿随联一同前去迎请便了! (四岳) 臣等领者。卫士走上! (四大铠、四武士持金瓜钺斧上) (四岳) 起驾。(尧帝唱)

【西皮正板】 自登基。恶民所恶,好民所好,国承平,民安泰,快乐消遥。朕有心传于子,奈儿不肖,为国民谋治安,传位于贤家。可叹那无道君自私自保,全不想与百姓原是同胞。只为你一姓人富贵荣耀,怎忍得天下人鬼哭神嚎。谁能保子与孙,人人有道,反不如官天下免动枪刀。有四岳在金殿把贤人荐了,因此上访许由亲到荒郊。但愿得将天下早早让掉,

【摇板】 也免得担重任国事勤劳。(众人同下) (许由上,唱)

【西皮原板】笑世人口圣贤心同贼盗,或争权或争利不让分毫。全不想国若亡家也难保,一霎时冰山倒火灭烟消。位愈尊身愈险你可知道,又何必争天下糜烂同胞。不如我淡风月山林啸傲,终日间无忧虑,自在消遥。

(四岳、尧帝原人上) (尧帝唱)

【摇板】 离都城访箕山,眼前到了; 为访贤朕不辞路远山遥。但愿得让贤人修明政教,从此后一身轻免把心操。向前去叩柴扉急忙通报!(许由唱) 忽听得柴门外有人喊叫,马蹄乱人声众谁来寻找? (尧帝唱) 朕亲身迎贤者同驾入朝。(许由唱) 听此言不由我心惊肉跳,我怎肯自由身坠入笼牢! 放民力,君无权,必然纷扰,重君权、民不利,烦恼自招。观时势万不能两面见好,这虚名真误人徒惹风潮。不如我脱身走不见为妙,且将这闭门羹款待帝尧! (暗暗从后门逃出,下) (尧帝唱) 半晌时不见人开门来到,转面来问群臣事有蹊跷! 朕立待许久,因何不开门相见? (四岳) 那许由品行孤高,从不交结富贵之人。 或闻车马声喧。 从后门逃走, 也未可知! (尧帝) 卫士, 看他家可有后门? (卫士) 有后门,如今大开。(尧帝)好好替许先生看守门户。众卿随朕追赶许先生回来便了。(唱) 许先生果然是性情高傲,为访贤顾不得跋涉勤劳。(众人同下) (许由上,唱) 借羽毛任翱翔出笼飞鸟,笑燕雀怎知道鸿鹄高超。看富贵如浮云不贪荣耀,天子尊百胜卑,何必结交。因此上从后门急忙逃跑。(尧帝、四岳原人追上) (尧帝接唱) 请先生且留步有事相邀。

许先生慢走! (许由) 原来天子下降,待小民参拜。(尧帝) 先生乃当世名贤,何拘这君臣俗礼。(许由) 小民无德无才,何贤之有,不过虚名误人而已。(尧帝) 先生不必太谦,朕年已迈,生子不肖,诚恐误国殃民,故别求贤士以继大位。询于群臣,共举先生。先生当以苍生为重,幸勿固辞,天下幸甚!(许由)万岁此言差矣! (唱)

【二六板】 闻此言不由我微微冷笑,为什么圣天子下询刍荛! 万岁你一席话太过谦了,有什么滔天祸如此心焦。你只当皇帝位有如重宝,在我看皇帝位不值分毫。遇荒旱就怨你赈济太少,遭兵燹又恨你无有略韬。逢水灾总怪你治河未好,外国侵便说你不重邦交。哪一个帝王家富贵长保?反惹起普天下乱动枪刀。自古来成者王败者强盗,争权利自相残害死同胞。似这等危险位我不入圈套,居皇宫终日里如坐监牢。出宫门众文武前后围绕,心又惊胆又战魂魄皆消。以一人压天下原非正道,到后来祸临头公理不饶。不如我隐林泉烟霞啸傲,落一个无忧无虑、无是无非、无权无利、无仇无恨、无灾无祸,终日间饮酒看花乐陶陶! 为君难,让天下我许由不要,请寻那非常人替你代劳!(尧帝接唱) 你休学厌世人山林高蹈,做一个救世者再莫辞劳。(许由接唱) 我平生最恨那英雄自命,有几个圣贤君救济苍生。也不过口头禅骗人信任,似这等污秽话掩耳不听。纵说得天花坠我不担任,从此后风马牛各奔前程! (下) (尧帝接唱) 我一心让天下他不受任,莫不是无实学徒有虚名! 众文武忙摆驾深宫前进,与群臣商议定再访贤人。

(四岳、尧帝等原人同下)

(巢文牵牛上,唱)

【原板】心比寒梅彻骨清,孤芳自赏乐天真; 清高绝俗是本性,扑去污人三斗尘。

老汉巢父,自幼秉性清高,为人固执。生在如今世界,语言动静俱不合时宜; 因此隐居山林,与世人不通往来,自种自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任天行乐,却也消遥自在。村中有一许由,也是个清洁君子。我与他为友,颇甚相得。看溪边水清,不免牵牛去饮便了! (唱)

【摇板】 牵牛去向西边饮,高唱一声河水清。(下) (许由上,唱) 匆匆掩耳向前走,口出污言不自羞,溪边用水洗浊垢,(巢父牵牛走上,接唱) 你因何洗耳说原由。许先生请了! (许由) 原来是巢老先生。(巢父) 何故在此洗耳? (许由) 再休提起,今日我正在家中,忽听户外人声马嘶,叩门相访。想你我向不与人相交,况高车驷马富贵之人,忽然造访,岂不是一件大大的怪事? (巢父) 真是件怪事,但不知何人来访? (许由) 是我隔门偷觑,你道是谁; 原来是皇帝亲到我家来了。(巢父) 我却不知你几时与皇帝结交,以后我就不敢高攀了! (许由) 我哪里与他结交,是他自来寻我。我和他素不相识,况且分隔云泥,还是不见为妙,因此从后门逃走。(巢父) 好朋友,真与我同心。 他乃专制之君, 我们是自由之民, 薰莸不同器, 公私不两立,哪里能说到一处,不见的为妙。(许由) 怎奈他赶到荒郊与我相见。他言道家天下不如官天下,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所以不传于子而传于贤,苦苦将天下让与我许由。这等污耳之言我那里能听! 因此掩耳到此,用溪中清水洗我耳中污言。老先生,这件事岂不是一件大大的怪事! (巢父) 唉! (唱) 闻言不觉怒心头,顿足捶胸恨许由,只顾耳根清净洗污垢,全不管这浊水污我的牛。不饮此水牵牛走,可惜这清流变浊流! (气愤,牵牛走去) (许由唱)可笑巢父没来由,何以人而不如牛。似这等孤僻性情真少有,更比我清高胜一筹。叫声先生且慢走,你不争上流为何从下流! (下)



四岳: 传说为尧、舜时的四方部落首领。比户皆可封: 也作比屋可封。《新语·无为》:“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意思是尧舜的百姓,人人皆贤,家家都有善德可受封爵。唐尧: 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陶唐氏,名放勋,史称唐尧。化育: 化生和养育,指大自然生长万物。语出 《礼记·中庸》。 官天下: 公天下。 茅茨: 茅草盖的屋顶。张衡《东京赋》:“慕唐尧之茅茨。”这里指茅屋。股肱 (gong工) 比喻帝王左右辅佐得力的臣子。《书·益稷》:“臣作朕股肱耳目。” 乂 (yi意) 治: 治理; 安定。《书·尧典》:“有能俾 。” 四大铠: 代指御林军的将官。铠,铠甲。金瓜、斧、铽帝王出行的仪仗。“笑燕雀”句: 比喻眼光短浅的人,怎能理解志向远大的人。语出《史记·陈涉世家》。刍荛 (chu rao): 割草打柴的人。此处为许由谦辞,把自己比作草野鄙陋之人。 兵燹 (xian 显): 兵火。 燹, 火。 风马牛: 比喻事物之间毫不相干。巢父: 传说中尧时的隐士。云泥: 云在天,泥在地,意为天壤之别。薰莸 (you由) 不同器: 薰、香草。莸,臭草。以薰莸不能放在同一器具中,喻好人坏人不能同列。



自我表白是戏曲表现戏剧冲突的特殊形式。汪笑侬的 《洗耳记》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特点。剧中的帝尧、许由和巢父这几个主要人物的唱念舞,或是人物的对话,都夹杂着自我表白的成分。

《洗耳记》大体可分成三大段。第一段包括甲、乙、丙、丁四岳与帝尧的对白和帝尧唱的 【西皮正板】和 【摇板】两支曲子。四岳一上场的说白就交代了剧中人物活动的社会环境:“比户皆可封”,“尤存太古风”,“唐尧称盛世”,“化育九州同”。一派太平盛世,百姓人人皆贤,家家均有美好的德行,夜不闭户,路无拾遗,社会风气甚好。跟着是帝尧上场,对四岳大臣说了一番话:“传贤不传子,官天下,大公无私。(诗) 土阶茅茨自辛勤,也是国家一庶民; 君臣共治安天下,元首股肱本一身。”朕想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这些话,明显地具有自我表白的性质,它突出地表现了帝尧全心全意为国为民的崇高思想感情,同时也勾画出一个鲜明的贤君形象。他居住的是“土阶茅茨”,而不是金鸾宝殿,琼楼玉宇; 他的工作是“励精图国,勤求民隐”。他当帝王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百姓的幸福,日理万机,岁岁操劳。更可贵的是他思想深邃胸怀开阔。他认为,帝王与庶民一样,“舍一姓之尊荣,保全国之安乐。”为了国泰民安,可以牺牲自家尊荣。“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如此民主的政治,如此大公无私,具有远见卓识。显然,四岳所交代的社会环境与帝尧的自我表白是互为关系的。有这样的典型环境才可能产生这样的贤君,有这样的贤君才可能创造出国泰民安的社会环境。

接下是帝尧自唱的 【西皮正板】和 【摇板】 曲子,以唱的形式进一步自我表白。正因为有这种民主的思想和宽阔的胸襟,帝尧让位“传贤不传子”的行动才具有思想基础,才真实可信。唐尧弹让帝位且又唯贤是传,恐怕是前无古人的,尤其是在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的华夏民族中,难怪它能成为千古美谈的故事。汪笑侬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融为一体,以古王的“贤”讽今王的“昏”,以古王的“民主”剌今王的“专制”,“只为你一姓人富贵荣耀”,而“忍得天下人鬼哭神嚎”。周信芳说:“笑侬先生是一个非常值得钦佩的爱国志士”,他的剧作“反映了他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当时腐败的政治和黑暗的社会的强烈的反抗。” (转引自王起主编的 《中国戏曲选》)

剧本的第二段由 【西皮原板】、【摇板】 和 【二六板】 三支曲子以及中间插有小段对话组成。许由上场唱 【西皮原板】,这支曲子是他“出世”思想的自我表白:“不如我谈风月山林啸傲,终日间无忧虑,自在消遥。”一个企图超脱黑暗纷争,高蹈山林的孤傲隐士形象跃然纸面。【摇板】是尧帝与许由轮唱的曲辞,它描述帝尧采纳众臣意见并率众亲访箕山求贤,许由在家中闻声赶忙从后门逃走。帝尧此举是为了求贤士许由“出山”,并让帝位于他。而许由逃走的原因是害怕“自由身坠入笼牢”,从此不能“自在消遥”。构成戏剧冲突的对立人物出现了,两者的矛盾冲突实质上是“入世”与“出世”思想的矛盾冲突。处理的方式是隔离开,一个在门外,一个在室内,各自都作了一番自我表白。只看文学剧本,似乎觉得戏剧冲突不那么强烈、尖锐,但仔细推敲却能充分体现人物的自我表白的特点,这也利于演员的二度创造。

剧情的进程是许由与帝尧的一小段对话和他们对唱的 【二六板】曲子展开的。许由从后门逃走,在荒郊上给帝尧率众臣追上。于是帝尧的“入世”思想与许由的“出世”思想产生了正面冲突。帝尧作为贤君形象在这场矛盾冲突中才告以完成。如果说此剧的第一段侧重从思想上刻画帝尧是贤君的话,那么这一段则着重从行动上来补充和丰富这一贤君形象了。帝尧不辞路远山遥,亲访箕山,屈尊求贤,是忧国忧民的入世思想支配他这样做的。他坚意以自己的入世思想“动员”许由,以苍生为重,做个救世者。而许由则以出世思想加以拒绝。这就造成了正面的冲突。许由在 【二六板】 曲子中的自我表白的唱词,再现了一个追求无忧虑、无是非、无灾祸、无仇恨、无权利,终日以饮酒赏花为生活理想的、性情高傲的隐士形象。同时也从侧面揭示了官场的黑暗与险恶。他与帝尧的矛盾冲突虽然不是你死我活的冲突,但也淋漓尽致地揭示出他们的性格特点: 帝尧是贤,忧国爱国,胸怀宽广,品德高尚,唯贤是举。许由是隐,企图超脱黑暗纷争,追求消遥快乐,清高孤傲,唯闲为高。

剧本的第三段以巢父登场为始,愤而牵牛下场作终。巢父登场,一唱一白。这完全是自我表白,表明他自己是一个“孤芳自赏”“清高绝俗”的“清洁君子”。接下的 【摇板】 一曲,由他与许由又唱又白。描述他牵牛临溪欲饮,看见许由正在河边洗耳忙问其故。许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巢父,并说帝尧的入世思想污了他的耳朵,因此到这溪边来洗耳。巢父听后却怒火心中起,嗔怪许由洗耳污了河水,为了不使他的牛受污染,竟牵牛悻悻而去。整个剧情就此告终。

语言能像染料一样污耳,闻所未闻,故许由洗耳就显得奇特和怪诞,比较之下,巢父的行为显得更奇特、更怪诞。剧情就从这奇特和怪诞的形式中映照出一个真正的“清洁君子”,清高绝俗的“畸人”——性情怪僻的老汉巢父。他比起许由来要高出一筹。他愤而牵牛作别,为的是捍卫一个“洁”,这正是和许由的“污”产生矛盾冲突的结果。

本剧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能抓住特征来塑造人物和布局谋篇。黑格尔说过所谓特征,就是“艺术形象中个别细节把所要表现的内容突出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妥贴性”(《美学》第一卷)。也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 (巴尔扎克语)。从全剧的内容来看,题目可以改称 《求贤记》,这样突出的人物是帝尧而不是许由; 也可以改叫 《避帝记》,这样突出的主体是许由,但难于引出巢父与许由的矛盾冲突。因此,剧本叫 《洗耳记》,是比较贴切的,既是题目,也是剧目,之所以这样说,就在于它紧紧地抓住了“洗耳”这一特征大作文章。它妥贴地表现出丰富的思想内涵。既可窥见仕途黑暗权力是污物,也可以借古喻今,暗刺清庭的腐败,同时看到知识分子“入世”与“出世”两种心态的矛盾斗争。因此说“洗耳”这一特征是全剧思想意义的支撑点,也是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和剧本结构的重要线索。没有洗耳,帝尧亲访箕山求贤的情节就没有基础,许由与巢父的矛盾冲突,以及巢父清高绝俗的怪僻的鲜明性格也就无从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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