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宫天挺·七里滩(第三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宫天挺·七里滩(第三折)

严光，字子陵，会稽严州人。王莽篡汉后到东阳富春山畔七里滩隐居，以钓鱼为生。虽然贫寒，倒也自在快活。刘秀是他幼时的同窗，当时也避难于乡间，改名金和秀才，视严为兄，二人常在下村李二公庄上攀话饮酒，畅叙胸怀，十分融洽。但刘秀是行韬晦之计，伺机待出; 严子陵则历经沧桑，看透了宦海沉浮无定，以隐逸为乐事。阔别十年后，刘秀终于飞黄腾达，做了中兴皇帝，却仍不忘故旧。下诏修书，几次三番要子陵进京做官，共享富贵荣华。子陵屡辞不得，出于人情常理赴洛阳，刘秀銮驾亲迎，设宴饮酒话旧。言谈中严子陵再三说定不愿为宦，只认布衣之交，并表示不日便返乡。在皇宫中的盘桓停留，更使他感到，唯有七里滩的垂钓生活，才能使自己舒畅自由，免去杀身之祸，于是，归隐之志愈坚。



自从与刘文叔酌别之后，又经十年光景。他如今作了中兴皇帝，宣命我两三次，我不肯做官，您不知国家兴废。汉家公卿笑子陵，子陵还笑汉公卿。一竿七里滩头竹，钓出千秋万古名。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贫道之风，山高水长。主人宣命我两次三回，我不肯去; 则做那布衣之交时，作一书来请命我。好一个圣圣的皇帝! 能昭千叶为之光，克除祸乱为之武。休作君臣相待，则做个朋友相看，也索礼当一贺。

【正宫端正好】 高祖般性宽宏，文帝般心明圣，可知汉业中兴。为我不从丹诏修书请，更道违宣命。

【滚绣球】 严子陵，莫不忒煞逞! 我是个道人家，动不如静。休、休，我今番索通个人情，便索登远路程，怎禁他礼节相敬。岂辞劳鞍马前行， 不免的手攀明月来天阙， 我则索袖挽清风入帝京， 怎得消停!

【倘秀才】 来了我呵鸥鹭在滩头失惊，不见我呵渔父在矶台漫等，来了我呵钓台上青苔即渐生。这其间柴门静悄悄，茅舍冷清清，料应。【滚绣球】 柴门知他扃也不扃，人笑却是应也那不应。荒疏了俺那柳阴花径，有宾朋来呵谁人出户相迎? 到初更酒半醒，猛想起故园景，忽然感怀诗兴。对蓬窗斜月似挑灯，香馥馥暗香浮动梅摇影，疏剌剌翠色相交竹弄声，感旧伤情。

【倘秀才】 见旗帜上月华日精，唬的些居民从速风进，呈百般的下路潜藏无掩映，不知您，帝王情，是怎生?

【滚绣球】 折銮驾却是应也不应? 布民人却是惊也不惊? 更做道一人有庆，汉君王真恁地将銮驾别无外施呈?他出廓迎，俺旧伴等，待刚来我跟前显耀他帝王的权柄，和俺钓鱼人莫不两国相争? 齐臻臻戈书镫埲当头摆， 明晃晃武士金瓜夹路行。 我怎敢冲撞朝廷?

【倘秀才】 他往常穿一领粗布袍，被我常扯的扁襟旦领。他如今穿着领柘黄袍，我若是轻抹着该多大来罪名? 我则似那草店上相逢时那个身命，便和您，叙交情，做咱那伴等。

【滚绣球】 投至得帝业兴，家业成，四边平静。经了几千场虎斗龙争，则为我交契情。我费打听，到处里曾问遍庶民百姓。最显的是暮秋黄岩凝， 都说你须知复汉功臣力， 不及泥田一片冰， 端的是鬼怕神惊。

【脱布衫】则为你般调人两字功名，躯荣人半世浮生。一个楚霸王拔山举鼎，乌江岸剑抹了咽颈。

【小梁州】都则为耻向东吴再起兵，那其间也汉高祖功成。道贼王莽篡了龙廷，有真命，文叔再中兴。

【幺篇】 贫道暗暗心内自思省： 建武十三年八月期程，王新室有百万兵，困你在昆阳阵，那其间醉魂也半轮明月，觉来时依旧照茅亭。【耍孩儿】 自古兴亡成败皆前定，若是你不患难如何得太平。自从祖公公昔日焰彭城，真乃是死里逃生。不农吟怎得真龙显? 不发黑如何得晓日明? 虽然你心明圣，若不是云台上英雄并力，你独自个孤掌难鸣。

【煞】 为民乐业在家内居，为农的欣然在垄上耕。从你为君社稷安、盗贼息、狼烟静。九层春露都恩到，两鬓秋霜何星星! 百姓每家家庆，庆道是民安国泰，法正官清。

【三】休将闲事争提，莫将席面冷，磁瓯瓦钵似南阳兴。若相逢不饮空归去，我怕听阳关第四声。你把这瓮内酒休教剩，我若不令十分酩酊，怎解咱数载离情?

【四】 你也不是我的君，我也不是你的卿，咱两个一樽酒罢先言定：若你万圣主今夜还得去，我便七里滩途程来日登。又不曾更了名姓，你则是十年前沽酒刘秀，我则是七里滩垂钓的严陵。

【尾】您每朝聚九卿，你须当起五更，去得迟呵着那两班文武在丹墀候等。俺出家东纳被蒙头黑甜一枕直睡到红日三竿，犹兀自唤不的我醒! (下)



泱泱 (yang央)： 形容水面宽阔。“能昭”二句： 语出 《谥法》“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为武”。“光武”指刘秀。本来皇帝在世时不可能称谥号。索：须，要。丹诏： 诏书是皇帝颁发的命令，以朱笔书之曰“丹诏”。莫不忒煞逞： 意即不要太任性了。天阙： 阙，原指皇宫门前两边的楼，这里指代皇宫。矶台： 指江河边登岸的台阶。漫等： 久等。扃 (jiong)： 关门。月华日精： 指皇帝出巡时用的日月旗。“折銮驾”二句： 意在责备刘秀不应该銮驾亲迎，惊动了众多的百姓。折，应为“这”。“更做道”二句： 仍在责备刘秀，即使你迎来一个朋友是可庆之事，可是不必铺排。难道銮驾再没有别的地方去炫耀了吗? “齐臻臻”二句： 戈书镫埲、武士金瓜，都是帝王出巡的仪仗。齐臻臻，整整齐齐。极写刘秀銮驾的气派。“他往常”二句： 言刘秀当年衣着朴素寒伧，二人关系密切，在拉扯间弄得刘秀衣衫不整。旦，疑为袒。柘黄袍： 柘是一种贵重木料，中心呈黄色。柘黄袍，指皇帝的衣袍。“则为你”二句： 指刘秀用功名利禄来强迫自己度过下半生。般调，即搬调、搬弄。躯荣，应为驱荣。“自从”一句： 指当年刘邦在彭城被项羽围困。焰为“陷”之误。“九层”一句： 指皇恩浩荡，无不得承。南阳兴： 南阳是刘秀的家乡，意即象当年在南阳相聚时那样尽兴。阳关第四声： 承“阳关三叠”而来，指离别之时。



全剧共四折，没有楔子; 仅数处夹有道白，也没有科段。由正末主唱，悉系严光口气。第一折交待严光在七里滩隐居时与刘秀结下的亲密关系，也表白了他对历代更迭兴衰和王莽篡汉的基本看法。第二折当在十年之后，刘秀己称帝建朝，严光仍沉湎于七里滩垂钓的独得之乐; 在对刘秀派来的人对答中，再次表述了他不愿从政而陷身宦海的基本态度。第三折写刘秀几次三番宣命后又修书邀严光入京做官，严光不得已启程赴洛阳，刘秀銮驾亲迎; 但严光明白讲定，只认当年故交，不为今日君臣。第四折写严光进宫后，与刘秀饮酒叙旧，在玉殿金阶之上终觉七里滩舒畅自由，执意归隐垂钓。

该剧以严光隐居七里滩的一段遭遇为主线，着力赞扬了这一隐士拒富贵、守贫贱的高风亮节。情节虽然简单，也缺少跌宕起伏，但对严光性格的刻画还是比较充分的。这一性格主要体现在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 一是厌倦险恶的政治斗争和宦海生涯，二是追求闲适自在的隐居生活。

剧中不乏赞美隐居之乐的地方。首先是山野风光清丽：“麋鹿衔花，野猿献果; 天灯自见，乌鹊报晓。”更兼在斜风细雨中“看红鸳戏波面千层，喜白鹭顶风丝一缕。”其次是起居简陋而自在，绝无繁礼缛节：“靠瓮牖蓬窗，新苇席清凉，旧木枕边相”，“睡处又无甚花毡绣褥”，“纳被蒙头黑甜一枕直睡到红日三竿犹兀自唤不的我醒”。尤其乐在饮酒入醉乡：“畅情时酌一壶，开怀时饮几觞，知他是暮年间身死中年间丧，醉不倒三万六千场。”

但是，同历代封建文人的隐居者一样，严光的归隐并非个人的偶然行为，而是有着深刻的政治思想渊源。他的钓鱼为生，他的安贫乐道以及他的醉眼艨胧，都是一种“兼善天下”而不得之后的“独善其身”之举，也可以说是在特定政治环境中的政治行为。具体表现在他对夏禹至王莽的历代兴衰了如指掌，他对刘秀复汉后的政绩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时时观察着、分析着、评论着政治形势。如此耿耿于怀，清醒之至，何曾具有“山野的心”?对于这一点，剧中是不讳饰的。“观了些成败兴亡，阅了些今古。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昨日个虎踞在咸阳，今日早鹿走姑苏。”“你问我高官不做待闲居，重呵止不过请些俸禄，轻呵但抹着灭了九族。不用一封天子诏贤书，回去也不是护身符。”他把离开宫廷看作是“跳出了十万丈风波是非海”。因此，对严光的隐居不能认为是与封建统治者决裂向人民靠拢的主动行为，那是溢美之辞; 还是他自己说的准确：“我是个避世严陵。”

从这一基本点出发，他不愿利用知交关系与正在极盛期的刘秀结攀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我则知十年前共饮的旧知交，谁认的甚么中兴汉光武?”“你也不是我的君，我也不是你的卿。”“你则是十年前沽酒刘秀，我则是七里滩垂钓的严陵。”因此，对严光的洁身自好也不能认为是超出封建阶级道德范畴的“高风亮节”，那仍是溢美之辞。事实上即使面对荣极贵极、待他一如既往的刘秀，他终不能忘却“一个楚霸王拔山举鼎，乌江岸剑抹了咽颈”，惨痛的历史教训刻骨铭心，使他不愿涉足这一险境。全剧尾端他唱的 〔离亭宴煞〕“九经三史文书册，压着一千场国破山河改。富贵荣华，草介尘埃。唱道禄重官高，阗是祸害; 凤阁龙楼，包着成败。你那里是舜殿尧阶，严光则是跳出了十万丈风波是非海。”正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袒露。

严子陵是个历史人物，在 《后汉书·光武本纪》和 《隐逸传·严光传》中都有一些文字记载。剧情基本上是忠于史实的。但事隔千年之后的宫天挺以此为素材，极力渲染，显然是融进了自己的理想和感情的。作者的怀才不遇、失意后的怨望孤愤，都使他为严子陵的为人处世倾倒，并借子陵与光武的故事为之一抒一呼，应当说不免有表明心迹和自鸣高逸的成分。

全剧的唱词大体流畅，但有用典过多之嫌。而且时间跨越十数年，又缺少道白，有几处跳跃较大，使情节不够连贯。同时或因本系别字，或因传抄致讹，造成一些句段理解上的困难。如第一折“鱼洲”似应为“鱼舟”，第三折“却外”应为“郊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