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朱佐朝·艳云亭(痴诉)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朱佐朝·艳云亭(痴诉)

北宋年间，士子洪绘，游学汴京。枢密使萧凤韶为其女惜芬择婿，叹赏洪绘之才，召至其家面试。萧惜芬与乳母游花园，见洪绘醉卧石上，作梅花诗令洪绘唱和，洪绘一挥而就，仍醉不醒。萧凤韶怒，令人将其扶出。王钦若在城郊钧天谷建艳云亭，选绣女以取悦真宗，萧凤韶弹劾王钦若。适西夏李元昊反，王钦若故意荐举萧凤韶率兵西征，又矫旨取惜芬于艳云亭。洪绘到萧府探知，前往艳云亭见真宗，称惜芬是己妻，并痛诋王钦若乱政之罪。王钦若痛恨洪绘，派家将毕宏前去杀之，卜者诸葛谙将洪绘救下。惜芬为避祸，诈装疯痴，日间乞食，晚上寄居庙中。萧凤韶征元昊被围许州，上书求救，王钦若不理。真宗传旨王钦若乃率兵征讨，兵败被杀。真宗下诏求洪绘，鲍卜明假冒应诏受职，又把惜芬赚至家中，欲骗娶。诸葛谙把此事上告朝廷，真宗命内监前去捕拿。其时，萧凤韶因有洪绘、洪远等相助，大败李元昊。萧凤韶奏功朝廷，官复原职，鲍卜明被逮，将惜芬送归洪绘，二人成婚。



(丑上)

【六么令】 昏昏度年，终日长街，东走西穿。生涯只靠课儿钱。嚼得着，叫神仙，口儿打诨将人骗，口儿打诨将人骗。

我诸葛谙自从放子洪相公去，恐怕有是非轮到我，不敢出门做生意，坐拉屋里向，是介一吃吃得筋疲力尽。外头弗听见说啥说话，只得原出去做生意，嚼嚼蛆骗两个铜钱，买口黄汤呷呷也是好。 个两日摆张桌子来厾官井头， 碰个把人来， 原要赚渠半分三厘，方才炒一碗冷饭吃子。且坐得去，看今日阿有光景? 喂! 第二个，咦，桌子摆好来里哉啥? (内) 先生来哉啥? 桌子摆里哉。(丑) 起劳你。(内) 介说话。哙，先生，今日要不两个铜钱来我没好噱。 (丑) 个个自然。 (净， 付上) 喂! 阿大， 走来。(净) 那说? (付) 灰堆头一个丫头困拉厾， 我里骗渠井边去， 拿一块砖头，只说是糕，看渠阿要吃。(净) 有理个。(合)

【前腔】 忙寻瓦砖，惹得痴儿戏耍来玩。喂! 痴丫头。(旦) 怎么?(付、净) 咦! 一似阴沟爬出灶中眠。喂! 痴丫头，阿要吃糕吓?(旦) 拿来噱。 (净、 付) 喂! 羞吓! (旦笑， 净、 付) 看他微微笑，把头颠。(旦吃介) (净、付) 羞吓! 只怕牙儿嚼断难吞咽，牙儿嚼断难吞咽!

(旦打净，付撞丑桌介) (丑) 啐! 贼杂种! 爷多娘少个厌戎块! (净、 付) 瞎养个! (诨下) (旦) 吓! 你们再来噱! 你们再来噱! (丑) 呸! 个星贼杂种去子没， 及好个哉到是你们再来噱! 你们再来噱! 真正疾弗杀! (旦) 先生， 你是诸葛庙中的先生么? (丑) 正是。你问我做啥了? (旦) 我正是告诉你哩。(丑) 有啥话说告诉我? (旦) 那些小厮们呵。(丑) 那介?(旦)

【半鹌鹑】 他把我小痴儿终日胡缠，不住的将咱轻贼。(丑) 道是你痴个了，个星贼杂种才来搂你哉。(旦) 俺也是父母生身。(丑) 有个样爷娘养你介样物事出来，直脚是中生变个! (旦) 怎觑咱是一个豚犬? (丑) 你个面孔必竟弗好看。(旦) 人世上，那有面目真形落?可也无拘无管。(丑) 是介说起来，到是痴个好? (旦) 俺痴儿无求望，无他恋。(丑) 无求无恋，日里那亨过? (旦) 日间来向街头，自有那剩饭残羹。(丑) 夜里那亨? (旦) 到晚来，草地上石枕价高眠。

(丑) 个是你个叫化本相，说哩做啥? 你痴便痴，也要存子点丫头家廉耻。(旦)

【紫花序】 俺痴儿何曾背了纲常典? 又不与人偷期在濮上言。(丑)盖个好货作，足足有人来偷你耶! (旦) 有一日凤管鸾笙把珠帘高卷。(丑) 哙! 你且叫一声天拉我听听介。(旦) 啊呀! 天吓! 天不与人行方便。(丑) 你既会哭天，再哭一声地拉我听听看。(旦) 地吓! 地肯与人从心愿?

(丑笑) 个个痴子要哭天就哭天，要哭地就哭地，直脚痴弗杀个哉! (旦) 先生，你道俺是痴的么? (丑) 弗是痴，到是颠?(旦)

【柳营曲】 小痴儿也非是颠，小痴儿也非是偏。(咳!) 小痴儿，娇滴滴，也是个桃花面。小痴儿，整齐齐，也插着翠花钿。(先生吓，)您与俺将八卦安排，何日有个团圆?

(丑) 个个痴丫头，原来是想家公想痴个。即是你介一付嘴验，也要起啥卦? (旦) 先生。

【小沙门】 小痴儿，也有个椿萱; 小痴儿，也有个家园。小痴儿，如珍似宝曾经练。小痴儿，也度过青年，怎说俺没下梢，一个孤单?【圣药王】 小痴儿，桌儿上，有美羹甜。小痴儿，架儿上，有锦绣穿。小痴儿，脂脂粉粉画容颜。小痴儿，也曾惜花春早天，小痴儿，也曾爱月夜迟眠。小痴儿，也曾松筠兔管咏涛笺。

(丑) 个个痴子，直脚我个前身变个，一嘴鸟说白嚼蛆! 且住，个个痴子拉里鬼打诨，那得有起课个来? 弗如居去罢。哙! 第二个，我去哉，收子桌子。(旦) 先生，你不要去，俺还有说话哩。 (丑) 还有啥说话? (旦)

【调笑令】 小痴儿与你有些缘， 小痴儿与你有些牵。 (丑) 啐! 我搭五有啥缘! 有啥牵! 臭花娘! (旦) 休只管嗗都都骂咱不值钱，恁与俺卜个先天，判断昭然，有甚冤愆?(阿呀! 先生吓!) 怎下得铁心肠一串!

(丑) 啐! (推旦，旦跌介) 臭花娘! 我替你起子课嘿，也是痴个哉耶，落里说起! 起课起课撞了这般痴货! 闲话嚼子半日，且回去吃碗冷粥。且住，个一跌弗要跌闷子? 哙! 痴子! (旦) 先生! (丑) 阿呀! (下) (旦) 呀! 他竟自去了! 我记得毕弘放我之时，曾说去寻诸葛先生可救俺。今日遇见，不可当面错过。我不免竟到他庙中去，再将我的根由细说一番，或有救解之策，亦未可知。

【尾】忙忙的将俺无头事与他来分辩。又不是女孙膑望回还。他若是救我的机关，俺便一桩桩诉出心中怨。(下)



课儿： 占卜。子： 苏州方言，语助词，相当于“了”。拉： 苏州方言，即“在”。弗： 不。嚼姐： 胡言乱语。黄汤： 黄酒。碰个： 苏州方言，代词，相当于“这”。厾： 苏州方言，丢。渠： 他。阿： 苏州方言，副词，表示疑问， 相当于“可”。 哉： 语气助词， 相当于“吗” 个个： 这个。个： 语气助词， 相当于“的”。 苏州方言， 代词， 你。 直脚： 副词，实在，的确。濮上： 春秋时卫国濮水一带以侈靡之乐闻名，后世遂以濮上作为淫靡风俗流行之地的代称。家公： 丈夫、男人。椿萱： 父母的代称。椿，指父亲。萱，指母亲。下梢：： 结果、终结。松筠： 松与竹，比喻节操坚贞。兔管： 毛笔的代称。涛笺： 即薛涛笺。唐代名妓薛涛好制小诗，专门制造了彩色小笺，人称薛涛笺。后世作为纸的代称。拉里： 动词，在这里。

臭花娘： 骂人的话，此处意为下贱女人，臭婆娘。花娘，指妓女。落里：代词，哪里。女孙膑： 孙膑，战国时齐国人，与庞涓同学兵法，后庞涓为魏将，嫉孙膑之才，召其至魏，施以刖刑，孙膑装痴诈疯，方得归齐。此处萧惜芬以孙膑自比，故称“女孙膑”。



《痴诉》一出，情节简单，写萧惜芬被毕宏救出后，为避祸装疯诈痴，并听从毕宏指点，前去寻找卜者诸葛谙诉情求救，然诸葛谙却误假为真，把她当作痴疯之女，置之不理。如此一诉一拒，一悲一怒，使得此出戏悲喜交集，庄谐皆具。

作者是以喜剧的形式表现悲剧的内容，庄中寓谐，喜中含悲。开场时作者就安排了一个喜剧或说是闹剧性质的戏剧场面： 诸葛谙因放洪绘，多日不敢出门，几天后，为糊口之计不得不出来设摊卖卜，这时两个市井无赖以砖头当糕点捉弄取笑装痴的惜芬，结果撞翻了诸葛谙的卦摊，三人相骂一通。之后则直接展现惜芬与诸葛谙两人对话的情景，惜芬向诸葛诉苦，而诸葛满肚子怨气正无从发泄，认为惜芬是痴女前来取闹，故不去认真理会惜芬的诉说，而是对惜芬挖苦嘲讽，惜芬愈是向他诉苦，他愈是气恼，愈是与惜芬打诨取笑，结果不得已把惜芬推了一交，自己收摊丧气而回。这里一方面展现了惜芬的悲诉，一方面表现了诸葛谙的取笑，洋溢着诙谐的气氛。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透过这种喜剧形式深入挖掘，就不难发现作者要写的并不是一出轻松愉悦的喜剧，而是一出悲剧，而悲剧因素正是通过这种喜剧形式揭示出来的。萧惜芬是此出的女主角，因受权奸的陷害。她家遭不幸，为躲避奸人的谋害，虽身为贵家小姐，天生丽质，却不得不自污其身，装疯卖傻，“一似阴沟爬出灶中眠”，因此受到无赖小人的捉弄欺侮与世人的轻贱。她孤苦无依，流落街头，遭人白眼，受人欺弄，本已十分不幸，可是她的不幸不仅得不到世人的同情，而且人们还把她的不幸作为取笑之资，这无异在她受伤的心上撒了一把盐，使她更加痛楚万分。特别是连她寄予希望、视为救星的诸葛先生也不能理解她，甚至嘲笑她，她哭天哭地，发出冤屈伤心的呼喊，诸葛谙却认为“个个痴子要哭天就哭天，要哭地就哭地，直脚痴弗杀”。她愈是想得到诸葛谙的理解和帮助。诸葛谙对她的误解也就愈深，对她的嘲笑也愈厉害，两人间的心理距离也拉得愈大。这样，表面上喜剧形式在不断强化，实质上悲剧的情绪却在不断加浓。至惜芬以 【柳营曲】 【小沙门】 【圣药王】 三支曲子向诸葛谙倾诉自己的身世遭际，形成此出的情感高潮。三支曲子共十六句，就有十四个句子用“小痴儿”三字领起，一气贯注，荡气回肠，尽情倾吐了惜芬此时此地真实复杂的情感，及其要得到诸葛谙理解的迫切心情。它含有两层意思： 一是向诸葛暗示自己的身份，力图说明自己不是疯痴之女，而是一个出身高贵，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姐; 二是通过对自己过去生活的回忆，表现出惜芬对美好生活的深切眷恋，对当前不幸遭遇的伤痛，往昔的幸福生活与今日的沦落孤苦形成强烈的对比，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惜芬心中积郁的隐痛与哀伤，读之令人鼻酸。然而面对惜芬的哀诉，诸葛谙却无动于衷，反认为是疯言痴语，骂她为“臭花娘”，竟拂袖而去，撇下孤苦伶仃的惜芬，眼空含泪泪空垂，暗洒明抛更向谁? 其心中的悲哀与痛苦真是难以言说。至此，喜剧的形式消融于悲剧的氛围之中，这是喜剧?抑或是悲剧? 二者已浑然一体。人生的悲哀莫大于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渴望同情而得不到同情，此出所揭示的正是萧惜芬所遭遇的这种人生悲剧。

《痴诉》一出的人物安排也颇具匠心，三种人物，三个类型。开场时捉弄惜芬的付和净代表着缺乏同情心的市井无赖，是闹剧式的人物，是恶作剧的制造者。作者向他们投以鄙夷的目光，连名字也没有给他们，只用“付”和“净”这两个惯用的戏曲脚色代称，让他们在舞台折腾了一番，就赶其下场。这种闹剧式的人物是作为惜芬与诸葛谙二人的陪衬而出现的，他们的行为不仅点明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而且一上场就造成了喜剧性的场面，从反面衬托了惜芬的不幸，为下面惜芬、诸葛二人的对话作了铺垫。诸葛谙是喜剧式的人物，在剧中他以“丑”角出现，本身就带有喜剧性。他身虽为丑而人品不丑，虽有点玩世不恭，谙透世情，却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王钦若派家将毕宏杀害洪绘，是他将洪绘救出放走，尽管他此时误解嘲笑了萧惜芬，后来仍是他将惜芬收留保护。身为卜者，他善于识人，却眯于一时，辨不出真伪，未能识惜芬于穷厄之时。因此，在这出戏中他一直处于对惜芬的误解与调侃之中，他嘲笑惜芬痴颠丑傻，讥讽惜芬露宿街头，不顾廉耻，把惜芬的真情诉说作为痴人说梦，惜芬越是想与他接近，他越是极力躲避，甚至将惜芬推倒而去。他的行为使人感到可笑可气，但不可恨，他对惜芬是善意的嘲讽而不是恶意的捉弄，他对惜芬的轻视纯系不知真相的误解。正是他的误解与调侃调节了戏剧的气氛，使这出戏在沉重的情绪中透出无限的谐趣，造成一种奇妙的喜剧效果。这种喜剧效果不仅没有冲淡悲剧的意绪，反而从另一个层面加深了悲剧意识的表达，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相互勾通的困难以及惜芬要获得别人理解与同情而不可得的悲哀。相比之下，萧惜芬则是一个悲剧式人物，她外装疯傻，内藏幽怨，自污其形，无人理解，她是一个清醒的疯子，满怀真情，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与援助，谁想遭受的却是捉弄与冷遇。她有苦不能直诉，有悲不能明言，只有把泪水吞咽肚中，把仇恨埋在心底，她所唱之曲，皆是字字血、声声泪，痛切无比。在这一出中，她的痛苦始终没有得到别人的理解与同情，最后仍是孤苦一人继续追寻能给自己以帮助的人，她的遭遇激起读者 (或观众) 无限的同情与怜悯。在这三种人物中，闹剧式人物无情而可恶，是悲剧人物的反面陪衬; 喜剧式人物道是无情却有情，滑稽可笑，是悲剧人物的正面烘托; 悲剧式人物萧惜芬则是中心，她善良柔弱，一往情深，凄伤哀怨。三种人物共聚于一出戏曲之中，使得戏曲场面气氛冷热相间，悲喜交融，有喜剧的意味而不失于轻佻庸俗，有悲剧的内容而又不陷于过度的沉闷与哀伤，可谓深得中国古典戏曲中和之美的神髓。

此出的戏曲语言堪称本色，运用方言口语，通俗流畅而不显得生硬瞥脚，尤其是人物语言，口吻逼肖，“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勿使浮泛” (李渔 《闲情偶寄》)。如，付、净这些市井无赖，语言粗俗不堪; 诸葛谙身为卜者，说话多用苏州方言，朴真通俗，庄谐杂出; 萧惜芬之语，清雅流丽，悲怨悱恻，表现出她沦落遭难的贵家小姐的身份特征。此出题为 《痴诉》，主要以惜芬的悲诉为主、以诸葛的旁对为辅，惜芬主唱，其语几全用曲词，以唱出之，诸葛听诉答问，其言纯系说白。惜芬的曲词雅丽哀怨，如泣如诉，凄婉欲绝; 诸葛的说白浅显通俗，嬉笑谐谑，妙趣横生。曲文重在言情，清新流畅，说白重在机趣，浅俗易懂，显示出作者驾驭戏曲语言的高超能力。诸葛谙与萧惜芬两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唱一说，一个是清醒的痴癫女，一个是聪明的糊涂人，一个借痴诉情，一个误假为真，一个悲伤地诉说，一个戏谑地对答，一个是悲剧人物，一个是喜剧形象，其语言形成鲜明的对比，形象造成强烈的反差，正是这种反差与对比才造成了此出悲喜交融，庄谐并生的戏曲效果，使人闻之动心，味之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