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朱佐朝·渔家乐(藏舟)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朱佐朝·渔家乐(藏舟)

东汉章帝曾孙清河王刘蒜奉太后之旨，将入宫即帝位，相士万家春给刘蒜相面，以“渔家乐”三字为谶。大将军梁冀专权篡位，派兵追杀刘蒜，蒜逃遁出宫。穷书生简人同卖书易米，路遇邬渔翁，渔翁惜其贫穷，赠以食米。马融从梁冀反叛，其女马瑶草指斥其过，马融大怒，为惩辱瑶草，把她送与简人同。邬渔翁与其女飞霞前来作媒，使简人同与马瑶草成婚。邬飞霞外出卖鱼时，曾遇九天玄女所化的老妪，赠与神针一枚。端阳节时，邬渔翁与众渔人在陈家坟饮酒效渔家乐故事，恰巧刘蒜被梁冀手下的校尉追至此处，校尉放箭误杀邬渔翁，刘蒜则躲在舟中得以脱身。邬飞霞问明原因，将刘蒜装扮成渔翁以避人眼目。梁冀得知马瑶草才貌双美，令马融献出瑶草作为歌姬，邬飞霞得知此事，自愿代马瑶草入梁府，乘机用神针刺死梁冀，并在相士万家春的帮助下逃出梁府。刘蒜被河东节度使拥立为帝，邬飞霞前往投奔，刘蒜感飞霞救命之恩，封飞霞为皇后。简人同也立功受职。梁冀贼党既败，马融也被问罪，瑶草义正辞严，诘责其父，马融悔愧。

(贴白布兜头上)

【山坡羊】 好苦吓! 泪零零，做了江干的花片; 冷凄凄，做了天边的孤雁; 哭哀哀，做了石砌中的乱蛩; 虚飘飘，做了陌上的杨花卷! 小奴邬氏飞霞，只为父亲前日端阳佳节，邀同伴中到陈家坟去赏端阳，不想吃得大醉，一堆儿睡在草地上，谁知有一强盗追一行人，暗放一箭，反射了我父亲肩背。众兄弟扶他回来，疼痛难熬，即时而死。小奴收拾棺木，已葬在陈家坟左侧。今早煮得一碗鱼羹，到他墓前祭奠一番。(哭下) 阿呀! 爹爹吓! 你是衰暮年，谁知飞灾犹未免?如今早晚着谁人面! 好向夜月滩，泣杜鹃。哀怜，骨肉今番在各一天。难言，弱质今番在那一天! (下)

(小生上) 咳! 怎么了!

【前腔】战兢兢，做了失巢的乳燕; 孤影影，做了风鸢的飞线; 苦零零，做了无父的孩儿，哭啼啼，做了篱下的号更犬!

我刘蒜逃出宫来，不想梁贼发骑尉追拿，暗放一箭，却射着一个渔翁。我喊叫是强盗，惊起一队渔人，竟将骑尉杀死，我方得走脱。两日躲在一所冷庙中，只是口中绝食，难以捱过。我想相士之言，说我绝粮道途，却应在今日。你看如此一带大江，必得舟船渡过江去便好。江边并无一只船影，如之奈何! 你看波浪腾天，望不见帆樯在江上转。做了吹箫伍相担愁怨，怎能蓦地芦中人自怜? 呀! 你看柳荫之下，有一只渔船在那里，不免唤他来渡过去。船内有人么? 烦你渡过江去，将银谢你。船上可有人在内? 烦你渡一渡。呀，没有人在内，这怎么处? 这一搭旷野所在，倘或又有官骑追来，向何处去躲?我悲煎，恨不当初学弄船! 你看天色晚下来了，怎生行得? 也罢，我只得下船，且将身藏在船头之内，再作计较。我悲煎，未识残生再瓦全!(上船坐介) (贴上) 阿呀! 爹爹! 孩儿去了。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天色晚了，不免下船去，把船儿摇到芦花深处去歇宿。难言，骨肉分兮番各一天。难言，弱质今番在那一天。有贼吓有贼! (小生) 呀! 小娘子，不是贼，不要喊叫。(贴) 不是贼，为何藏身船内? 我渔船上是没有什么东西的噱。 (小生) 小娘子， 我是逃难之人，来到江边，无路可走，只得躲在船头。若得小娘子见怜，渡过江去，卑人方有生路了，望小娘子恕我不待命之罪。(作揖介)(贴) 我看你身上不是做贼的打扮; 只是你犯着何罪奔逃? 也要说个明白，方好渡你过江去。若说不明白，定是为贼的乔扮，我将你撩入江中，有谁知道? (小生) 小娘子，你且摇至江心，暂停舟楫，待我备述患难始末。(贴) 不妨，你且说来。(作摇船介) (小生) 小娘子：

【降黄龙】 我是帝室伦彝。(贴) 住了! 这一句就是大言，无对证的了。既是帝室子孙，为何这般模样? (小生) 为邦国摧残，祸及枝连。(贴) 是何人起祸? (小生) 权臣篡逆。(贴) 权臣是谁? (小生) 梁冀潜谋，弑君临轩。(贴) 你是帝室何人? (小生) 我乃先朝章帝玄孙，清河王刘蒜是也。奉太后懿旨，召入宫帏，议立大位。梁冀立了渤海王刘缵，未及三月，就弑君欲篡大位，要绝刘氏宗支。因此，我逃出宫来，又被梁冀发骑尉追拿。追至大林之所，却有一堆渔翁睡着，那骑尉射我一箭，却射在一个老渔翁身上，我便走脱。(贴) 吓! 这老渔翁是我父亲，回来疼痛不过，昨日死了。如今殿下要往何处去? (小生) 我来至江边，望洋挥泪，没一只轻帆疾卷。因此且藏身，为非做歹，也难辨人言。(贴)

【前腔】 奴闻言，心战身惊，他是个亲王，眼前谁据? 梁冀! 梁冀!你要绝没汉室宗支，怎害我父亲一命? 如今是与你不共戴天之仇了!难忘终天切齿，志在荆轲将效一篇。且住，那相士曾说我有贵人星发现，莫非应在此时?想此穷鹯，那有晨风发翅，便得腾踏九霄飞转?(小生) 小娘子，天色昏黑，恐不能寻个歇宿之处，快摇过去便好。(贴) 殿下： 你在穷途，含悲旅邸，怎得安眠? (小生) 这也说不得，死生付与天命了! (贴) 如今外府州郡都是殿下官儿，难道就庇护不得殿下么? (小生) 小娘子，如今各镇官吏俱是梁贼推举，无有不是羽翼爪牙，若去投他呵：

【黄龙滚】 这是如蛾赴火烟，如蛾赴火烟，羊入虎狼圈。宁饿死他乡，莫把头颅剪。小娘子，倘有官骑追至，切不可破我行踪。或者汉祚不灭，有日归朝。当寻踪觅迹，在江心不远。酬方寸，报琼瑶，恩非浅。(贴) 殿下既是行踪无定，住宿无家，彷徨路途，未免别有风波，不如权且安坐渔舟：

【前腔】 学个寒江独钓仙，学个寒江独钓仙，免被人轻贱，且潜息游龙，待听朝纲典。(小生) 若得小娘子如此，我之患难可免。只是这个模样，未免被人盘问，如何回答? (贴) 殿下，你身遭颠沛，莫拘礼法。我父有衲袄遗下，殿下可扮作渔翁，坐在舟中。似醉如痴，暂尔鱼歌啭。(小生) 小娘子，这便免人盘问了。倘然遇着同伴中问及是何亲戚，这又如何回答? (贴) 吓，倘然同伴中问及，只好权——(小生) 权什么? (贴) 权说道： 是妻房，为家眷。(小生) 且住，如此，则相士之言又应了。他道此去龙门须跳，却当知别有渔家乐。岂不是个安身之处了? 小娘子自发此言，非是我来唐突。我若有归朝登位之日，定当娶汝为正妃。(贴) 愿殿下千岁千千岁。(小生) 小娘子，切莫如此称呼。

【尾】 从今改作渔家汉，待等时来风便。(合) 那时同向金门把话传。(贴作摇船同下)

蛩 (qiong穷)： 蟋蟀。泣杜鹃： 传说古蜀王望帝让位后隐遁西山，化为杜鹃鸟，至春月间昼夜悲鸣不止。这里用以哀怨、凄凉之心情。风鸢 (yuan冤)： 风筝。吹箫伍相： 春秋时楚平王杀伍子胥父兄，伍子胥奔逃至吴国，流落吴市，吹箫抒怨，后任吴国为相国。伦彝： 本指伦常之道，此处刘蒜借以指自己是帝室的宗嗣。荆轲： 战国时燕太子丹的门客，受命至秦刺杀秦王，不中，被杀。鹯 (zha沾)： 一种猛禽，又名晨风。金门： 汉代宫门名，也叫金马门，汉代征召之人，有特异才能的令待诏金马门。此处代指朝廷。

《渔家乐》原本不易见，此出采自 《缀白裘》。剧本虽写汉代之事，但故事大多出于虚构。通过汉清河王刘蒜与渔家姑娘邬飞霞奇特的遭际与婚姻，暴露了以梁冀为代表的权奸的残暴罪恶，热情歌颂了渔家姑娘邬飞霞的侠义行为。“以一渔翁之小家碧玉而配王，对照最奇，其情趣为古来剧中不多见者，亦是为一珍品也” (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第350页)。其中《藏舟》、《相梁》、《刺梁》、《羞父》等出，一直在昆曲舞台上演唱不衰。

《藏舟》一出堪称剧中的佳构。剧情虽然简单，即是全剧的关键，是表现男女主角的重头戏。

此出在剧情设置上最显著的特点是采取了情景对话的形式，所谓情景对话即指在特定的场景和情绪氛围中，两个人物即景生情，相互答对，这种形式简洁明了，却意味深长，可以更有效地展示人物间的关系及其思想感情，造成强烈的戏剧效果。朱佐朝特别擅长于这种形式的运用，在 《渔家乐》中，多次灵活地运用了这种表现形式，如《相梁》出写相士万家春在梁府与梁冀的对话，梁冀篡位，外强中干，心虚胆怯，万家春则利用其弱点，抓其要害，嘻笑嘲弄，玩梁冀于股掌之上，使人快意捧腹。《羞父》一出写马融与瑶草父女的对话，马融是特赦的罪犯，瑶草是简府夫人，昔日马融辱女，今日瑶草羞父，情景相反，一报一还。瑶草的直言指斥，马融的羞惭无耻，都展示得淋漓尽致，庄中寓谐，褒贬分明。比较而言，《藏舟》一出的情景对话则别具深味。为了突出男女主角的初次相遇，作者为他们设置了与众不同的场景，背景是茫茫大江，丛丛芦苇，在万顷碧波之上飘荡着一叶渔舟，故事就在这小舟上展开。这是以江天之阔大，衬渔舟之狭小，正是在这狭小的渔舟中，男女主角却对面相遇，这岂不是命运安排的“狭路相逢”? 因此，渔舟虽小，却成为男女主角活动的特定空间场所。从情绪氛围看，两人一个是国破家亡，危难通临，“战兢兢”如“失巢的乳燕”，“苦零零”似“无父的孩儿”; 一个是父死身孤，伶仃无家，满怀悲伤，“泪零零”如“江于的花片”，“冷凄凄”似“天边的孤雁”，遭际相同，心境类似，哀伤孤独，别无二致，这是完整意义上的患难同舟。渔舟的偶然相逢，一开始就决定了两人共同的生命航程，可以说，一叶渔舟象征着刘蒜和邬飞霞的命运之舟，它把本无相干，天壤有别的渔家姑娘与皇室贵胄的命运扭结在一起，从而演奏出一曲奇妙的命运交响曲。而这种命运交响曲正是通过两人的情景对话展开的。

刘蒜为躲追兵，藏于渔船，邬飞霞上船后发现了他，这一发现使两人都大吃一惊。惊异之余，他们的对话就真正开始。整个对话过程是两人在心理上相互发现的过程，他们始而猜疑，继而认可，终致同心相待。两人间的情感距离也越来越短，共同的仇恨使他们逐渐认同一致，使邬飞霞对刘蒜产生了同情。她的心理活动在剧中揭示得非常清晰，起初是疑虑重重，听刘蒜诉说身世遭遇后，先是“心战身惊”，一惊权奸暴虐，王子遭此大难，二惊父死之惨，冤屈无比，于是对父亲的爱与对刘蒜的同情，一并化为对罪魁梁冀的深仇大恨，从而产生了效荆柯刺秦王，杀梁冀为父报仇的决心。和刘蒜的相遇又使她想起相士万家春的卜言，使她不由得把刘蒜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从而产生了救助刘蒜的念头，由恨生爱，开始试探刘蒜的行踪，得知刘蒜行踪无定，她就主动提出自己的想法，要刘蒜留在渔船，装扮成渔翁以避难，这一谋划正见出邬飞霞的聪明机智。但刘蒜却如惊弓之鸟，顾虑重重，惟恐难以向别人解释两人的关系，露出破绽。这时，邬飞霞只好把埋在心底的话慢慢说出：“只好权——”。语言的停顿吞吐，揭示出邬飞霞此时微妙复杂的心理活动，少女的心灵一旦向陌生的男性敞开，即使豪爽如飞霞姑娘也变得那么腼腆羞涩，但她终于说了出来：“权说道，是妻房，为家眷。”话虽简短，却表现出姑娘真诚的感情，巨大的勇气。这种想法得到刘蒜的感激赞同，这样便如同灰姑娘赢得了理想中的王子，普通的渔家女儿也与帝子龙孙缔结了姻缘。在 《藏舟》的情景对话中，促使两人情感逼近的是其身份地位的置换。本来，刘蒜是皇室贵胄，天之娇子，高贵无比，而邬飞霞则是一个普通的渔家姑娘，身上没有飘散的椒兰之气，两人之间存在着地位的悬殊与情感的巨大差异，在通常情况下很难结成姻缘。然而，当他们共同登上命运之舟——小小渔船之时，他们间的身份地位却发生了反向转化，形成反差。刘蒜从一个高贵的王子沦为亡命之徒，一个困顿不堪、身处危机的遇难者，处于受动状态，地位一落千丈; 而邬飞霞则由一个普通的渔家姑娘变为拯难救危的侠女，不仅是渔船的主人，也是掌握刘蒜命运的主人，处于使动状态。因此，在整个对话过程中，邬一直是主动者，刘蒜是被动者，地位、环境的变化，使他们之间的情感勾通成为可能，使刘蒜放弃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对邬飞霞刮目相看。在刘蒜的眼中，邬飞霞不仅是一个聪明勇敢的姑娘，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使他对邬飞霞始终充满着感激敬佩之情。对权奸的痛恨使邬飞霞对落难王子加倍同情与尊重，何况他们两的国恨家仇都是梁冀一手造成，这不仅使他们同仇敌忾，而且休戚与共，思想情感很快地认同一致，进而深化为男女之情，导致他们的私定终身。另一方面，两人所处的特殊环境也为他们情感的接近创造了条件，在茫茫大江中的一叶孤舟上，纯净无忧，只有一对青年男女单独相对，世俗的偏见与礼法的约束都不存在了，正如邬飞霞所说：“身遭欺沛，莫拘礼法。”在具有诗情画意的环境中，男女双方都有些目醉神迷，王子与渔女的差异被淡化，地位的尊贵与卑下被人物共同的命运与真情所消解，人类两性的情感便自然产生，小家碧玉与皇室王子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大胆地私定了终身。

在 《藏舟》一出中，邬飞霞与刘蒜的情景对话具有不同的语言风格，揭示出两人因身份地位不同而造成的性格差异。邬飞霞聪慧善良，心细胆大，见义勇为，具有侠骨柔肠，她的个性于泼辣中透露着灵气，豪俊中显示出温柔，象一枝山菊花，带着山野的清新，散发出温馨的芬芳。刘蒜自称是逃难之人，她就逼令其说明奔逃之因，否则将“撩入江中”，这是泼辣的野性; 闻知梁冀滥杀无辜的篡逆罪行，她就立志为父报仇，顿起效荆轲刺杀奸贼的雄心，昭示出她的嫉恶如仇与侠风英气; 刘蒜走投无路，她劝其装扮渔翁，留在渔舟，拯救刘蒜于穷厄之中，显示她的仁爱善良与见义勇为，为救助刘蒜，她主动要求与刘扮为夫妻，表现出她的忘我与多情，在她的身上，阳刚与阴柔，野味与雅趣浑然一体，其个性之鲜明丰富，在中国戏曲史中堪称独具风姿。相形之下，刘蒜虽为须眉，实愧巾帼。他是一个落难王子，幼稚单纯，怯懦软弱，语言唯唯喏喏，行动惶恐无主，比之邬飞霞，高贵者愈见其渺小，卑贱者更显其高尚，形象的反差对比，充满了无限的谐趣，也隐寓着深刻的哲理。如果说邬飞霞代表着野性的豪情，刘蒜象征着文雅的韵致，那么，两人的情景对话就使得野趣与雅韵相得益彰，水乳交融，野趣与雅韵二者的结台无疑增加了戏曲表演的舞台效果，激发出观众 (或读者) 的心理共鸣与欣赏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