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无名氏·借靴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无名氏·借靴

张三要去朋友家贺寿赴宴,为了装扮得体面些,就去向老友刘二借靴子。刘二起初喜迎张三,并夸叙两人的深情厚谊,甚至热忱慷慨地表示愿为张三献出血肉之躯,乃至不怕“万剐凌迟”,但一听说“借靴”二字,立即就反了脸皮,提出种种借口,予以拒绝。后来,虽然忍疼借给,却因再三拖延,致使张三“如飞走来”,依然未及赴宴,被迫饿困于路。张三刚走,刘二就悔恨交加,其妻也埋怨他借靴与人,“造起反来”,把他气得“黄瘦了”许多。于是,他连夜带领仆人提着灯笼前去追索靴子。为怕靴子受磨损,他甚至要把全家人都“打”起来赶紧修路。刘二要回了靴子,竟出人意外地又对张三作出了新的许诺,张三以妙语回敬。



(副上)

【梨花儿】小子生平说谎多,全凭舌剑两头唆。礼义相待是俺的哥,不雅梳装雅意多。

排行第三我姓张,从来说谎过时光; 说得干鱼睁开眼,道得铁佛放毫光。小子张担。前村金仰桥寿诞,我送了贺礼去,今日请我吃酒,头上身上多有了,脚上只少一双靴子穿上。闻得刘二哥新做一双皂靴在家,不免去借他的官冕官冕,有何不可? 这里是了。开门,开门。(净上) 来了。是那个吓?

【高腔】 静掩柴扉,(内狗叫介。) 剥皮的,不要叫。是何人惊动了我家汪汪的犬吠? (副) 是我,开门吓! (净) 且住,我想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旧粮已完,新粮未追,这是甚的人吓? 敢只是为官粮将人拘系?我这里连忙整衣,向前去问个端的。(副) 二哥,是我。(净) 原来是月明千里故人稀。请坐。小二对奶奶说,不是别人,是张三爷来了。疾忙的杀鸡做饭,打酒烹茶,请兄弟稳坐中堂席。(副) 我和你自己弟兄,何消这等费事? (净) 我和你如兄若弟,(副) 如鱼似水,(净) 管、鲍分金,(副) 和你雷、陈结义。(合) 好一似灵山会上旧相知。(净) 贤弟,你今日来,劣兄家下昨日就有许多吉兆,吾说与你听: 俺只见壁门上滴溜溜的喜蛛垂,忽喇喇的旋风吹,灶中烟火起柴灰。(副) 好得紧。(净)灯花儿报喜,燕子儿衔泥; 又只见喳喳的,又只见喳喳的喜雀在枝头上戏。我着实的想你哩! (副) 怎么的想法? (净) 我想你懒进茶饭,不似你博带这么穿衣。(副) 我一路来,嘴也没有住着的念你哩! (净) 怎么样念法? (副) 我说: 二哥,二哥,二哥哥。(净) 怪不得我绝早在这里打喷涕。(副) 怎么样打法? (净) 我就瞎涕,瞎涕,瞎涕涕,一连打了二、三十。今日你来做甚的? 疾忙的说我知。(副) 要脑浆。(净) 要脑浆,闷棍敲。(副) 要鲜血。(净) 要鲜血,钢刀刺; 一任你剖腹剜心,剖腹剜心,万剐凌迟! (副) 实不瞒你,前村金仰桥寿诞,我送了贺礼去,今日请我吃酒,头上身上多有了,脚上单少一双靴子穿穿; 闻得二哥新做一双皂皮靴在家,要借你的来官冕官冕,不知可肯?不知可肯? (净)

【前腔】 吓得我战战兢兢, 我好一似呆瘦。 你把借靴二字且自搁起。亏着你这乔嘴脸好一似柳盗跖! 亏着你恶面皮 ,认你一似打劫贼! 急得我腾腾怒气! 急得我腾腾怒气!

(副) 二十年的好弟兄,为了这双靴子就变起脸、老面皮的杀才! (净) 真正舌头底下压杀了人! 你不晓得,劣兄为了这双靴子,费了无数心机,请了天下两京十三省的皮匠,不要说是工钱,你想盘川路费不知去了多少。(副) 为了这双靴子请这许多皮匠? 我不信。(净) 你不信,我数你听。(念介) 那北京蓟州有个赵皮,南京苏州有个吕皮,山东登州有个蔡皮,江西赣州有个罗皮,河南汝州有个王皮,福建漳州有个陈皮,湖广荆州有个钱皮:

【前腔】 多来与我做靴子。我这里宰下一口乌猪,摆下筵席; 摆下筵席,斟上酒,忙下跪。(副) 起来,起来,借不借由你,怎么跪起我来? (净) 啐! 我跪你么? 我敬酒与皮匠吃。(副) 吓,敬酒那皮匠吃。(净) 我自从来做起,何曾穿它有半日?我把油单纸儿包裹好好的,每日向中堂高高搁起,高高搁起。(副) 敢是你舍不得穿?(净) 非是我舍不得穿,似我这般人儿常常有,那无福之人难消受。你今日果然借生割指,被你借将去,借将去。

(副) 二十年的好弟兄,你不肯借? (净) 借便借与你了,只是费事得很哩! (副) 有甚费事么? (净) 我这靴子要祭它一祭,才可穿得。(副) 若不祭呢? (净) 若不祭,穿在脚上,煞时头疼发热,还要害伤寒。(副) 怎么样祭法? (净) 小意思,看得见,乌猪一口,白羊一腔,鹅一只,鸡一只,酒一坛,金钱纸马围花香烛,鼓手四个,礼生一双,头二十两银子,祭了它,拿去穿罢了! (副) 放你娘二十四个狗臭屁! 我有了这许多银子,做他娘几十双,一世还穿不了,还来替你借! (净) 在你面上省事些,买了乌猪一口,鸡一只,鱼一尾,金钱纸马,打几斤酒,弄个礼生来念念罢了。(副) 也来不起! (净) 终不然,清香一炷,净水一盏。(副) 这个使得。借重你替我备了吧! (净) 罢了罢了,样样多省了,走。(副) 那里去? (净) 弄个礼生来念念啥。(副) 弄个礼生来,免不得又要钱把银子打发; 索性借重你替我念念,一客不烦二主,老爹。(净) 也是,我念罢了。贤弟,你席上去带些果子我吃吃,我是贪小利的。(副) 罢了。(净) 小二,对奶奶说,在描金厨里拿我的新皂靴出来! (内应介。) (净) 轻些, 不要磕了, 不要磕了。 走来, 你就把头顶出来罢。(丑拿上,掼介。净) 遭瘟的! 狗入的! 叫你轻些,倒是一掼! (丑) 这样轻的,还说掼! (副拿介。净) 他认生哩。(副)破也破了,还要见神见鬼的! (净) 是我穿破的? 放在厨里渍渍的,是老鼠咬吊的。咳! 靴子,可怜你要出门了! 来,来,磕头。(副) 靴子要磕头么? (净) 请教你,不磕头怎么样祷告?(副) 罢了,没奈何。(净) 伏以主祭者进住鞠躬,伏以今年今月今日今时主祭者张担。(副) 张担。(净) 谨备清香净烛,谨祭牛皮大王,马皮将军,羊皮元帅,狗皮先锋,楦头判官,椎子祖宗,猪鬃奶奶,黄蜡胶水一切等神: 但愿借去靴子,脚手坚牢长长用; 若是待慢靴子,万剐凌迟。呜呼哀哉! 尚飨! (副拿靴走介。净) 那里去! (副) 你祷告完了,我去了。(净) 不好了,穿也没有穿,被你一挤克挤坏了。(副) 这是龙皮做的?(净) 虽不是龙皮做的,这皮来得远。(副) 叫什么皮? (净念介) 这是貂鼠皮,出在辽东,缝着线出在陕西,下江南合了一双毡绒底,锦家染就乌云皂紵丝,沿回出在云南交趾国。(合)

【前腔】 休说非容易。今日借去,明日送还。(副走,净扯住介,副) 天色晚了,那里好上席了。(净) 早得很哩。我问你,借我的靴子,终究是那个穿呢? (副) 是我穿吓。(净) 反了,反了! 你这个人穿我的靴子起来! (副) 我不是人,什么人才穿得? (净) 除非是李太白方敢穿; 高力士才可脱。杨贵妃捧砚旁边立,锦衣花帽才敢脱,脱向窗前高搁起。(合前)

(副走介,净) 话还没有说完,又跑了。(副) 二哥,你放我去吃些东西混混啥。(净) 早得很哩,他每客众。这靴子借你穿罢了 。小二,把那靴律与他带了去。(副) 古来只有 《大明律》,什么靴律? (净) 劣兄爱这双靴子,自己造成的靴律。(副) 靴律怎么样? (净) 穿了靴,假如掉了头,绽了帮,断了线,磨了·底,多要问罪哩。(副) 假如掉了头呢? (净)

【前腔】 假如掉了头,绑起来,将闷棍敲。(副) 绽了帮? (净) 绽了帮,咽喉下将钢刀割。(副) 断了线呢? (净) 断了线,左膀打他三十臂。(副) 磨了底? (净) 磨了底,脚下攮上几千椎,消不尽我的胸中气! (副) 轻者? (净) 轻者流徒绞斩。(副) 重者? (净) 重者万剐凌迟。(合前)

(副走介,净) 那里去? (副) 这时候菜多上完了。(净) 早哩。贤弟,吾还有几句话得罪你,你出世为人,可曾穿过皂靴么?(副) 啐! 一个人难道靴子都没有穿过么? (净) 请教怎么个穿法? (副) 一套,朝下一蹬。(净) 撒开,这一蹬就完了,求你轻些啥。(副) 是了,是了,晓得。(净) 贤弟,他是财主家边,倘然你多吃了几杯酒,或是车,或是马,送你回来。老爷爷,一顿磨就磨坏了。(副) 你也教会了我。(净) 也是,我教你。

【前腔】 倘骑马,加上护连; 坐车时,铺上席毡。左右分身轻省的,休得摇头摆尾颠狂走,醉后行时休落后。(净) 借我的靴子有个比方。(副) 你有什么屁,只管放罢了! (净) 好一似粪堆生出灵芝草,污泥中生出比目鱼。我和你一生志气为朋友,比不得一面相交识。(合前) (副拿急下。净) 慢些走。

【尾】 你记取,劳记取,送来就送来,若有些差迟,我怎肯轻轻的放过了你? (下)

(副上) 那里说起! 遇了这样一个人,缠了半日,才得脱身。不知可曾上席,这里是了。呀,开门在此,灯也没有,不像个请客的吓。待我叫一声看,开门。(内) 是那个? (副) 是张三爷来赴席的。(内) 客多散了。(副) 散了吓? 不好了! 喂! 二哥,我白白的来,不拘什么残肴,烫壶酒,只当领了情罢了。(内)残肴散把众人吃了。(副) 酒呢? (内) 坛多翻过来了。(副) 茶呢? (内) 炉上火多熄了。(副) 我口渴得紧,就是冷水也罢了。(内) 水吓,缸里头恶水去吃了吧。(副) 入你囚娘! 入你囚娘! 吾就不借这双牢靴子,怎到得这个田地! 饿得很了,走不动,且拿它做了枕头睡一觉,慢慢的回去罢。(困介。丑提灯随净上) 小二,走吓。咳! 小二,你张三叔借了我的靴子,这时候不见送来,这个人好混帐吓! (丑) 便是。(净) 我每打着灯笼迎上去, 我想借靴不还是谁非? 我想“人而无信, 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高腔】 全不想失信于人; 却原来是不中交的相识! 这是那里说起?差不多要睡了,外边乒乓乒乓打门,我说是那一个,是你张三叔要借我的靴子穿穿。我是拿定主意不肯借,乞这双牢耳朵软得很,被他一顿奉承,奉承了去。那得知奶奶造起反来了,才端夜饭出来,小菜多倒在地下,锡辍掼扁了,马子跌翻了。我说:“奶奶,为甚的啥?”他说:“好吓! 自己舍不得穿,到借与别人穿么?”这个,难道也是我怕他? 本来说得有理吓。我一口闷气在心,夜饭多吃不下,睡又睡不着,心里只是想这双靴子,连我的心多疼了。小二,你把灯来照照我的脸怎么样了? (丑) 老爹黄瘦了。(净) 咳,是了! 怪不道这会摸下去,下巴觉道只管尖了下来了。咳! 减却了脸上容,又添我心头怒。似这等来往走东西,上下哭啼啼,眼中干又泪,前后走高低,今夜里何曾枕着的安心睡? 灯笼呢? 灯笼呢? (丑) 在这里。(净) 灯笼照我的,照你的么? 我是有心事的人,那里跟得上你! 地下为啥一高一低的? (丑) 修街。(净)遭瘟的! 又遇着修街! 天爷爷,你张三叔可打这里走的? (丑) 正路。(净) 正路,我的靴子还好哩! 我想养军千日,用在一朝; 快些回家去,大大小小睡着了,把靴底打他屁股,打醒时叫他每多带些锄锹来,把这一路爬平了,待他回来好走啥。(丑) 吾回去拿锄锹,倘或不打这里走,可不两下耽误了? 还是迎上前去。(净) 似这等路险山危,路险山危,多是些不平地!

(跌介) 跌死了,克膝多跌烂了! 是什么东西? (丑) 修街直修到这里,叫做拦街石。(净) 张三叔可打这里走的? (丑) 正路。 (净) 还好哩。 我这靴子在石头上便撒开了。 我的儿,顺过一边。(丑) 掇不动。(净) 死攮饭的! 掇! (丑) 不好了!闪了腰了! (净) 狗入的! 提了灯,拿了巾,我不会把头顶他的! 吓! 皮多挞了! 吓! 小二,你张三叔打别处转了去,怎么处? (丑) 正路。(净) 我的靴,我的皮,我的帮,我的底,铁靴子也要磨穿底! (跌介。) 又是什么? (丑) 是张三爷睡在这里。(副) 我入你囚娘! 入你囚娘! (净) 呔! 丧良心的! 少吃些啥,吃得烂醉,穿了还要掼! (副) 那个穿的! 这样求你放了我去吃些东西,被你死缠住了,如飞走来,迟了,客多散了,门多闭了,灯都熄了,人多睡了,还要赴席! 还说我吃醉! 靴多没有穿! (净) 没有穿,我不信,灯来照照看。果然!

【尾】 谢兄弟把我靴子浆洗得好好的; 今后若来借,不敢相违拗。二十年相交热如火!

(副) 二哥说话有些错; 今后若来借,却不饿杀了我? (诨下)



皂靴: 黑色的靴子。官冕: 犹言体面 本作“冠冕”,含有高贵之意。管,鲍分金: 春秋时,管仲和鲍叔牙友善,年轻时曾合伙做生意,每次分钱时管仲都多拿些,鲍叔牙知他家境贫寒而不予计较。后世多以“管、鲍比喻友谊深厚的人。(见《列子·力命》或《史记·管晏列传》)。雷、陈结义: 东汉时、雷义与陈重交好,雷义被地方官吏推荐为茂才,想让给陈重,不允,就装疯逃走。人们传诵:“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 (见《后汉书·雷义传》)。灵山会: 神仙聚会。灵山,传说中佛祖释迦牟尼的住地。乔嘴脸: 装腔作态的怪面孔。礼生: 赞礼的司仪。头: 钱物、时间、方位的约指。此言一二十两银子。沿回: 滚条,滚边。锦衣: 锦衣卫,皇帝的卫士。花帽,借指太监。《大明律》: 明代制订的一部法律书。攘 (nang): 刺,用刀刺。



有制社会里,剥削阶级的吝啬、贪鄙、刻薄、虚伪,是构成现实生活矛盾关系的因素之一。这出《借靴》短剧,正以辛辣的讽刺、强烈的夸张和鲜明的对比等手法,精巧地勾勒出普通人世中的一例典型,从一个侧面对社会矛盾作了极其生动的展示。

剧作的讽刺对象主要是刘二,但作者却首先让张三登台亮相。这不仅有交代剧情来由、引起戏剧冲突的作用,而且还另有一番审美谐趣。张三一上场,就以善于掉谎而自鸣得意。口称穿戴虽不雅致,而雅兴却匪浅。以其一反一正的自我矛盾,为全剧奠定了喜剧基础。更为微妙的是,当人们怀着好奇心等待他施展掉谎手段时,却不料他面对刘二的有靴不忍出借,才能却一无所施,陷入欲借不得、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这便反衬了刘二的悭吝和尖刁。

刘二上场时,伴随着汪汪狗吠声,绘声绘形地渲染了这土财主闭门安居的特有气氛。他见到老友张三,连忙吩咐:“疾忙的杀鸡做饭,打酒烹茶”。以舞台上的欢乐气氛,为后面戏文作了鲜明而强烈的反面铺垫。

随即由刘二自述与张三“如兄如弟”、“管。鲍分金”的深厚情意,夸叙张三之来给自家增添“吉兆”,并将所谓“友情”的渲染层导递升,升高到情愿为对方献“脑浆”,“一任”对方“剖腹剜心”的吓人程度。观众满以为张三此次定能如愿以偿,殊不知一句“借靴”刚刚出口,一下子“吓得”刘二“战战兢兢”,如痴如呆,并“急得”他“腾腾怒气!”这前映后照的巨大反差,产生了极强的喜剧效果。由于前面并未预示刘二的虚伪与吝啬,观众起初还真以为他极其慷慨好客、敦重情谊,及观其行,始恍然大悟,这一剧情的陡转,激起了读者 (观众) 心理上的很大疑窦和强烈悬念,产生了欲知下文的浓厚兴趣。戏剧正好借刘二的前后矛盾和言行背反,展开了角色自身性格的逐层剥露。

作品的巧妙还在于: 没有让刘二马上说出惧恨别人借靴的原因或理由,而是演示他突然间出言不逊地辱骂着借靴人。企图以旁敲侧击,指桑骂槐,慑住对方,打消借靴念头。继而,又口若悬河地夸叙他制作靴子的艰难与巨大耗费。说得天花乱坠,好不煞有介事,似乎普通的一双靴子真真是“昂贵之至”! 唯其“昂贵之至”,所以,把靴子“包裹好”并“高高搁起”,声称这靴子虽平凡却“无福之人难消受”,因而,一提借靴,就害得他“割指”般疼痛难受。剧情沿着刘二独特性格的内在逻辑,层层推进,使人明显意识到,此靴断难出借。

戏剧铺排到此,似乎是山穷水尽前无路,却不料张三“二十年的好弟兄”一句台词,使刘二一时难以招架,于是,花明柳暗地竟出现了新的转机。刘二声称,靴必祭后方可出借,否则,将贻害于借者。刘二的虚张浮词,一反观众的忖度,而另呈妙趣。末后他竟然还大发善心,甘愿不辞辛劳地代替借客念诵祭词。观众正要为之颔首激赏时,却不料他的一句话抖露了心灵奥秘:“贤弟,你席上去带些果子我吃吃,我是贪小利的。”使刘二贪图小利,斤斤计较的龌龊面目活脱而出。人们都说喜剧的美感特征是笑。但笑有各种各样的笑,有的笑只能引人感官上的短暂快适,却没有多大的审美意义,英国19世纪著名作家梅瑞狄斯在论述“喜剧的观念及喜剧精神的效用”时概括得很好:“真正喜剧的考验则在于它能否引起有深意的笑。” (伍蠡甫等编《西方文论选》下卷87页) 本剧的高明之处在于,通过普通人日常的平凡生活,选择借靴这比比皆是的小事件,用短短两句台词,就轻巧而自然地把一个刻薄而又贪婪者的可笑嘴脸,神情逼肖而又入骨三分地勾画出来,引人在阵阵笑声中品赏到回味不尽的审美意趣,让人进一步领会到这样一个朴素的美学意蕴——正如被恩格斯称为文艺复兴时代巨人之一的达·芬奇所说:“如果所爱好的对象是卑鄙的,它的爱好者也就变成卑鄙的”。(伍蠡甫等编《西方文论选》上卷181页) 卑鄙的反面正是崇高。

通过唤小仆顶靴而出、对靴子鞠躬祭祷的反复折腾,终于道出“今日借去,明日送还”,观众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眼看着张三持靴而走,却不料刘二又缘靴而生发唠叨出李太白、高力士和杨贵妃的风雅典故,继而,又抬出耸人听闻的“靴律”来吓唬人。口称,若有损坏,当“万剐凌迟”。一脸的冰霜之气,给舞台笼罩了阴森气氲。然后才在噜噜的指教穿靴与嘱咐爱靴的反复叮咛声中, 让张三匆匆持靴而去。

就在观众心弦稍一缓解时,舞台上又出人意外地推出另一个喜剧场面。

在清代乾隆年间兴起的一种鼓曲艺术——《子弟书》中,有一篇鹤侣写的亦名《借靴》的说唱词 (见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辽宁分会编《子弟书选》,1979年印行),依榜原作而无甚新创,把《借靴》戏中颇为精彩的一段——张三到“寿诞”者家叫门的戏情忽略了。本剧表演张三在又饥又渴又气又急的情况下,向已“送了贺礼”的“寿诞”者,呼要一点儿“残肴”不得,仰求一口冷水也遭拒绝时,“走不动”了,只得枕靴而睡。戏曲以其欣欣然为赴宴而上场,却凄凄然饿困于路旁的前后跌宕,激荡出舞台上滑稽喜剧的谑趣。这一来,不但拓宽了舞台戏路,调节了剧场氛围,丰富了观众视感,而且也深化了戏剧意蕴。它生动地昭示人们: 世情浇薄,比比皆是; 社会炎凉,令人鼻酸! 张三叫门的场面虽简练地穿插而过,但舞台效果却颇有神彩和韵味。

就在张三枕靴而睡的片刻冷场中,刘二却率领小仆提灯追靴,使舞台旋又趋于热闹。刘二这个俗不可耐的土财主,为了一双小小的靴子,偏又吟诵起孔圣人的遗训,什么“人而无信”、“大车无輗”,好不吓人。这正如被人们称为亚里斯多德以后最大评论家的古罗马郎加纳斯所揭示的:“一个琐屑的问题用富丽堂皇的言语打扮起来,会产生把一个悲剧英雄的巨大面具戴在小孩头上那样的效果。” (伍蠡甫等编《西方文论选》 上卷129页)

接着,又写道,刘二为惜靴而要修路,竟叫小仆回家去把全家人都“打”起来,又用什么“养军千日,用在一朝”的危言,以耸人听闻,正与张三借靴时他装腔做势先后映衬,益增嘲谑的妙趣。

人们每每称赞法国讽刺喜剧大师莫里哀 《吝啬鬼》中阿尔巴贡的这几句台词:“捉贼! 捉贼! 捉凶手! 捉杀人犯! ……我完啦! ……叫人把我的钱偷了去啦” (李健吾译 《莫里哀喜剧六种》),认为它酷肖守财奴的声口。《借靴》中刘二尚不知自己的靴子是否被人穿坏,就在追靴路上丧心病狂地呼叫:“我的靴,我的皮,我的帮,我的底; 铁靴子也要磨穿底!”并气急败坏地“跌”倒在地。这一段精彩的舞台表演,跟 《吝啬鬼》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刘二这小气鬼的音容形貌的心胸气质活现于纸上。它把戏剧美学家所揭橥的命题——“吝啬这个毛病会使思想闭塞,心灵渺小” (法国杰出哲学家、文学家狄德罗: 《论戏剧艺术》,见伍蠡甫等编 《西方文论选》上卷376页) ——生动地塑造成满台生风的戏剧造型,给人以戏剧美的享受。于此可见,本剧通过小小借靴一事,竟能铺排得舞台上波峰迭起,引人入胜,而又曲折有致,耐人回味。它不像元人杂剧 《看钱奴》那样,有神鬼变幻的穿插,有买儿讹账之恶辣; 它也不像俄国大师果戈理 《钦差大臣》那样过多地借用偶然性巧遇; 它的戏文不求诡怪异,而内蕴却颇饶机趣。它透过平凡而习见的市俗一角小窗口,于轻松的调侃和戏谑的揶揄中,让人领略到严肃的审美课题: 什么是人性美的真谛?

戏剧美学家说:“应该把一个剧本的兴趣集中在它的结尾。” (狄德罗: 《论戏剧艺术》,见伍蠡甫等编 《西方文论选》上卷361页) 明代著名戏曲评论家王骥德也深有体会地说道: 戏剧结尾时,“末句更得一极俊语收之,方妙。”(《曲律》卷三,转引自同上书168页) 本剧在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刘二视靴如命的鄙吝和谎言害人的刁钻之后,却又写他竟然亲口大声许诺借靴:“今后若来借,不敢相违拗”。这一口头上的慷慨与他内心的悭吝、卑怯,再次形成强烈对比。当人们尚未来得及对之细加品评时,张三一句“今后若来借,却不饿杀了我”! 立即焕发出妙语解颐、诙谐幽默的谑趣,从而加深了对丑的嘲弄与鄙弃,并进而激发出对美的向往与赞颂。这样的戏剧结尾,堪称为审美创造的成功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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