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词,素以其意境的朦胧和精艳绝伦著称,表面看来是“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而“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评语)。所以,要想欣赏温词,就必须细心地把握其词中的“感情脉络”。
本词写一位闺妇于清晨送别恋人之后的惆怅心态。开篇首句“玉楼明月长相忆”,就语简意丰地点明了主题:“玉楼”言其环境之华丽,暗示出词中女主角是位贵族妇女;“明月”交代了送别之时在凌晨,故她独回兰房时犹是一片“灯在月胧明”的凄丽景象;而在“布置”了这一番既华美、又伤感的“外景”之后,词人又把笔触直接伸向抒情主人公的“内心”,向读者“亮出“了她的“感情世界”——这“长相忆”三字,就是本词的主题,也是全词的“词眼”。作者特意把这三字放置于首句之中,用心有二:一是“开门见山”,使其主题豁然醒目;二是这种直接抒情的“情语”在下文中却再也不见出现,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地“闪现”而过,但凭着这“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的“词眼”,我们却又不难理解下文七句之所写,全是这种“长相忆”的感情状态之“外物化”。因此理解了这种谋篇布局上的独特匠心,对于本篇的“感情脉络”也就释然贯通了。果然,就在点出“长相忆”的心态之后,作者马上把它转呈为“外物化”的“景语”形态:“柳丝袅娜春无力”。“春无力”者,实质是言“人无力”也。不言“人无力”而言“春无力”,既显得委婉幽约,又写出了人之慵懒与春色之柔软所共同交织成的一片“无力”的氛围,妙在人、物兼写与情、景交融。而在此三字之前,又冠以“柳丝袅娜”的具体描写,更使人对“春”的“无力”(指春风的“懒洋洋”)和“人”的“无力”(指心情的“无聊赖”)有了具体亲切的感性认识。这句“景语”紧接在“长相忆”之后,实际就是对于前者的一种形象性“转现”和补足性描绘,令人读后联想其“相忆”之情如柳丝那样的缠绵与悠长。接下两句:“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写闺妇送别情郎之后的所见所闻,妙处仍旧在于将抽象的“相忆”之情转现为可感可知的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以草色之萋萋衬写别情之绵绵,这本是古典词诗中常用的手法;而“白马王子”虽已远去,耳畔却仍回响着征马嘶鸣之声,这种似乎有些“变态”的心理感受,又正好说明了她的痴情和她的“相忆”之深。下片续写那女子回到楼中之所见所思。“画罗金翡翠”是指罗帷上绣着成双作对的翡翠鸟(温词好写“成双”的禽鸟形象,如“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等),这就越发反衬出她的孤单;“香烛销成泪”则化用杜牧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让香烛“流泪”来“代言”自己的内心痛苦。故而这两句仍是其“长相忆”情绪“辐射”或“转移”于物(“移情”)的结果。结尾两句又把抒情的笔触引向更为优美、更为细腻的境界中去:“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这短短十字给读者呈现了这样一幅异常凄丽、异常迷离的画面:窗外是花落鸟啼,一片“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暮春景象;窗内,一位如花如玉的孤单女子,正“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地做着她那“离魂暗逐郎行远”的残梦…这幅画面,既是那么精美文雅,又是那么哀怨迷惘,极能体现温氏擅长描摹“绮怨”心态的特色。它就把本词开头所点出的“长相忆”三字,化成了一种酝酿极深的“意境”,使人咀味无穷,久久沉醉,所以总观全词,它只用“长相忆”三字直接点明词旨,随后就让它“潜伏”并悄然“延伸”到下文中去,展现出一片窈深幽约、情景交融的优美意境。如若细究其“感情脉络”,就正是以“长相忆”三字为其“出发点”,且又以之为“落脚处”而蜿蜒地展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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