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温庭筠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词是《花间集》第一首,也是温庭筠十四首《菩萨蛮》中的第一首。古今词人学此词者最多,争议也最纷纭。自清人张惠言谓此词乃有寄托之作,所谓“感士不遇也”,于是只就其词之有无寄托这一点便争论不休。“五四”以后,认为它有寄托的少了,如俞平伯、浦江清诸先生说此词皆不从张说。但时贤如加籍教授叶嘉莹女士在她的近著《灵溪词说》中却又不完全排斥此词有寄托之蕴义。盖作者填词时主观上诚未必即有寄托,却无碍乎不同读者根据个人身世经历,于读词时各随已意加入诸般联想。然则“寄托”云者,乃读者之感受,非必作者之初衷也。窃以为古今多少名篇佳作,皆当作如是观。
说到此词本身,争议又纷至沓来。首句“小山”一词,或以为枕,或以为屏,或以为梳,或以为眉。而“金明灭”云者,或以为日光闪烁,或以为首饰发光,或以为眉之新式样,几令人莫衷一是。昔年撰拙著《读词散札》,曾据日本今天所保存的唐代习俗,断为此实床头枕后之小屏风,“小山”乃屏上所绘之金碧图案。当其受到日光照射,自然熠耀生光,明灭不定。此固是晨景,但已日上三竿,非复曙光初临之际。若问何以作如此解?则有下文“懒起”二句为证。这是写美人晏起,懒洋洋地在床上展转反侧,不想起身化妆梳洗的形象,而即通过此种形象写出女子百无聊赖、孤寂苦闷之心态。正由于起床以后更觉无聊,这才有意在枕上稽迟拖延的。
人皆知此词第二句“鬓云欲度香腮雪”刻画入微,写女子娇慵艳冶之态几乎浃肌沦髓,入骨三分。夫“云”乃形容鬓的黑且浓密,“雪”则形容肤色的白而细腻,自不待言。而“度”字尤为传神。试想一个女子醒来却不起床,一劲儿翻来覆去,把一头乌云般鬓发在枕上揉搓得“乱如飞蓬“,自然会有一丝半绺覆上面颊,此即所谓“欲度”。然“度”虽训“过”,引申为“掩映”、“掠过”,似仍未体察作者修辞之妙。试想今日如有一位女子走在路上,偶然一阵风吹来,把鬓发一丝半绺吹拂到面颊上,她只要轻轻一拢,自然那绺头发就会回到原处。这本不足为奇。现在温词里所用的这个“度”字,正如我们常说的“过桥”、“过马路“之“过”,亦即曹操诗“越陌度阡”的“度”字之义,是由此及彼之谓。此盖写女子既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绺云鬓竟由其左侧(假定为左侧)被揉搓到了颊上,宛如要通过整个面孔度越到右侧去的样子,这才是“度”的确切涵义。当然左侧的头发是“度”不到右侧去的,而这位女子这时却依旧懒洋洋的,她连用手把一绺云鬓掠回原处这样轻而易举的行动也懒得去做,一任这绺头发横斜于如雪的香腮之上,于是这“欲度”的动态竟由“慢镜头”成为“定格”,竟静止在腮边了。然则此女子慵懒之娇态可想而知矣。夫然后下二句的“懒”与“迟”乃有着落。日光照入床帷,说明天已不早;而这位女主人公却始终赖在床上懒得起身,还有比“鬓云欲度香腮雪”这一句更传神阿堵的么?
三、四句说“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实际上她还是起了床,并且也画了眉,进行梳妆打扮了。只是她心不在焉,或者说虽在梳洗打扮却不想很快结束这一系列的化妆程序,希望它完成得越慢越好。所以俞平伯先生说此词,强调前四句中“弄妆”的“弄”字。“弄”者,故意消磨时间,尽量拖延程序之谓。此与第一、二句手法正同,仍从客观描述中以细致入微、惟妙惟肖的笔意刻画女子的心态。事实上,这女子本心并不一定想起来梳妆打扮,却格于种种客观原因必须梳妆打扮。这就是此词的主题思想,也是作者对词中抒情女主人公寄以十分同情的所在。
下片“照花”二句,写梳妆最后一道程序,要把自己打扮得更艳丽、更娇媚,于是在头上簪花。前面的花易见,脑后的花难窥,这就必须用前后两面镜子相对着映照。在“照花”过程中,女子宛如新梦乍觉,发现自己美好的容颜。自己是这样美,甚至比花还显得娇媚有活力。但自己却并不能因姿容的美丽便能主宰个人的命运,相反,或者竟由于自己生得太美,反而由别人来主宰命运了,却必须按照别人的安排来走自己不得不走的路。这些意思绝对不是笔者臆测出来的,而是作者从末两句向读者点明的。浦江清先生讲此词曾有一段精确考证,谨照录如下:“按许浑诗:‘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又郑谷诗:‘离夜闻横笛,可堪吹《鹧鸪》’,是唐时有《鹧鸪曲》也。崔氏(小如按:指崔令钦)《教坊记》有《山鹧鸪曲》,其后词调中有《鹧鸪天》,《宋史·乐志》有《瑞鹧鸪》。又按:鹧鸪是舞曲,其伴曲而舞,谓之鹧鸪舞,伎人衣上画鹧鸪。韦庄《鹧鸪诗》:‘秦人只解为曲,越女空能画作衣。’元人白仁甫作《驻马听》四首分咏吹、弹、歌、舞,其第四首咏舞云:‘漫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亦谓伎人舞衫上往往绣贴鹧鸪图案也。故知飞卿所写,正是伎楼女子。”由此可知,温词“新贴”二句,“金鹧鸪”是指式样新颖、合于潮流的舞衣图案,所以当这一女子化妆完毕,最后穿上时髦的合乎新潮的带鹧鸪图案的舞衣。然则这个女子的梳妆打扮和穿着入时的目的已昭然在人耳目了。原来她本心并不想去陪那些贵族豪门的王孙公子寻欢取乐,以歌舞侑酒娱宾;可是自己的身分、职业和能歌善舞的本领决定她不能不去做那些事与愿违的营生,这才使得她在每一天的开始便表现为懒得起床,不爱化妆。在有意拖延而直到拖不下去时才着意修饰,簪花易服。下面的情和事不必再写,而这位女子的苦闷空虚、欲罢不能的心态已跃然纸上了。从表面看,作者仿佛只在纯客观地摹绘一个绝色歌伎的生活细节。乍读此词,或以为这个女子在顾盼自怜,在追逐时髦,甚至还在故作娇痴之态。仔细品读,再三回味,才体会到作者已透过表面窥见到他笔下女主人公的灵魂深处,抉出了她无可告语的一腔幽怨。典型温词的长处,正是用镂金琢玉般的艺术手段,对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女做精雕细刻的描绘;似乎客观到极点,其实却倾注了作者对这些女主人公的无限同情。在写她的天姿国色的同时,也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她内心的伤感和寂寞。只是作者写得手法太跳跃,用笔精炼到含而不露的程度,读者只好见仁见智,自下断语。这种情况,我们在读李商隐的某些诗篇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总之,这首词是温庭筠的代表作。他净化了六朝宫体诗中不健康的成分,对身分低贱的歌女伎人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体现了传统诗教中温柔敦厚的特点。一般地说,温词既跳跃又蕴藉,既香软绮靡又纡曲含蓄,这首《菩萨蛮》确属典型温词的上乘。然取其作意,则当求之于牝牡骊黄之处,而不宜专就其客观的繁缛描绘而仅赏其绚丽工巧。夫前人说此词者多矣,珠玉纷纷在前,自愧为碔砆瓦砾,故于此词虽有点滴体会却久久不敢以示人。今虽黾勉成文,犹不敢自信其说之是与非,聊备一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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