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类·哀怨而浑雅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美成《夜飞鹊》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词例】
夜 飞 鹊
别 情
周邦彦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余晖。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解析】陈廷焯认为,周邦彦的这首词,自 “何意重经前地”至结束,有 “哀怨而浑雅”的特色。哀怨,指作品的情调悲哀幽怨; 浑雅,指作品的境界浑厚和雅。近代著名词人、词学家陈匪石先生认为:“就命意造境言之,固如是也,然仍当统观全局,始见其妙。”(《宋词举》)就是说,“哀怨而浑雅”也可以视为整首词的风格特点。
起句 “河桥送人处”,直承题目 “别情”,点出送人之事,并带出送别地——河桥。笔墨极简净。旧题《李少卿与苏武诗》(其三) 写故人依依送别曰:“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河桥”一词,正从河梁(“梁” 即 “桥”)化出,然不露一丝痕迹。沈义父 《乐府指迷》 说周邦彦词 “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从唐宋诸贤诗句中来”,早已看出周邦彦善于化用前人诗句。次句交代送别时间 “良夜何其”,系化用 《诗经·小雅·庭燎》的 “夜如何其”。改 “夜如”为 “良夜”,不只是依格律此两字应作“平仄”,更主要是透露了词人的心理感觉——与行将分手的情人在一起而感到今夜是格外美好、格外宝贵。“斜月”以下三句,围绕“良夜”作勾勒。远处的一弯新月已渐渐暗淡,可见夜已经很深; 铜盘里的红烛已燃尽,是写室内话别的时间已经很久; 细濛濛的冰凉露珠纷纷飘洒而下 (古人以为霜露皆自天上降下),沾湿了一对情人的衣裳,这是说黎明在即,他们已从室内走向户外。这三句虽然是客观的景况的叙写,但气氛烘托的效果十分明显,给人以一种凄凉、黯淡的情绪感受。尤其是 “铜盘烛泪已流尽”,表面上写时光之流逝,其实是暗用了唐代诗人杜牧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二首》)和李商隐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意,婉曲地表现出一对情人在分离之际肝肠寸断、难舍难分的情景。“相将散离会”,点明饯别的筵会将散,行人该上路了。“相将”是 “行将”、“即将”的意思。然而,他们还是不忍分别,在探听随风传来的渡口报时的更鼓声敲了几下,探看树梢上空的“参旗”星(即参宿,古人常观测其位置来估计时间)运移到何处,渴盼能多滞留些时间。“津鼓”,津渡的更鼓。词人巧用“津鼓”一词,使之与首句的“河桥”暗应。此词的针线绵密,于此可见一斑。
送人之处在“河桥”,行人当是乘舟而去。但词人并未写 “主人下马客在船”(白居易《琵琶行》)、“江风引雨入舟凉”(王昌龄 《送魏二》)、“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柳永 《雨霖玲》)等一系列送别时的具体情形、细节, 而是忽转写词人踏上归途的情形:“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这种大跳荡的笔法,与柳永词的平直铺叙有明显的不同。它反映了周邦彦作词颇用苦心,在章法结构方面不愿落入俗套,力求出奇制胜。陈廷焯说:“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白雨斋词话》),正是指这种大跳荡的笔法。“花骢”两句,词人撇开行人乘舟而去不提,专就送者方面落墨,却又不说此时送者心情如何,神态动作如何,只说马儿懂得主人的心意,纵使主人扬鞭催它快跑,它也只管缓缓而行。借马之“行迟”,暗示出主人的心灰意懒,没精打彩,这也是一种“曲笔”。还需指出的是,这两句,同样熔铸了前人诗意。屈原有“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离骚》)的名句,借写御者和马的怀恋故乡衬托自己的不愿离开祖国。周邦彦则说 “纵扬鞭亦自行迟”,程度上就更拓深一层。
下片换头 “迢递”三句,词人未照惯常作法 “换意”,而是仍就 “归途”展开勾勒。归途伸展在清旷寂寥的田野里,既漫长又回折难走,心上人已经乘舟远去,津渡处的喧闹人声也已渐渐消失,自己只能空怀满腹忧愁,孤单一人往回走。至此,词人才用上一个 “愁”字,点明了本词的主旨。
“何意重经前地”,读此句,我们方晓悟,前面所写都是词人的回忆,现在词人重新来到与情人饯别分离的“前地”,自会忆想起昔日的种种情事,不禁悲从中来,感慨万端。“遗钿不见”,是说词人想要重温旧梦,倘能拾到当初情人遗落下来的一件首饰,也总算可以稍偿相思之债。可是,纵使再细心寻觅,又何曾有丝毫发现呢。甚至连当初送别时所经的 “斜径”都已经被蔓生的野草遮掩了。所能见者,仅是“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如血的残阳映照着词人和长得同人差不多高的兔葵燕麦,将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兔葵燕麦,出自刘禹锡 《再游玄都观》 诗 “序”: “今十有四年,……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可知此句虽为景物描写,其实包蕴着词人极悲怆的思想感情。梁启超对这几句非常欣赏,他说:‘兔葵燕麦’二语,与柳屯田之 ‘晓风残月’ 可称送别词中双绝,皆熔情入景也。”(《艺蘅馆词选》)
收束三句“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乃是词人在不见遗钿、芳踪难觅的万般无奈之时,只能徘徊于、欷歔于昔日与情人披草而坐、相互敬酒的旧地,向她前往的 “天西”极目眺望,以抒发不胜思念的脉脉深情。
综观此词,它抒写了作者在送别情人时的缠绵悱恻之意和别后因 “重经前地”所撩发的极其沉挚、悲怆的思念之情。陈廷焯说它词旨 “哀怨”,是一点不错的。至于说它还有“浑雅”的特点,则主要是因为: 一、此词善于融情入景,善于通过环境、氛围的渲染,人物动作、感觉的描写来形象地表现“哀怨”之情。换句话说,就是善于寓情感于境界之中。二、此词善于融化前人诗句,使它和自己的语言浑然一体,不露痕迹,巧妙地表达了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这样就使得作品无论在内容或形式上都显得浑成、深厚、和雅。
周邦彦词的 “浑雅”特质,南宋张炎就已指出。他在 《词源》里说:“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所以 “浑雅”并不是这首词所独有,而是周邦彦词的一个基本艺术特征。陈廷焯还认为,姜夔的《扬州慢》 词“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稍逊。”姜夔约晚周邦彦100年,他与史达祖、吴文英是南宋受周邦彦词影响较大的三个代表词人。《扬州慢》(淮左名都) 主要是通过比兴手法和自然景物的衬托,表露出词人对国事的关注和对朝政的不满,抒发了深沉苍凉的 “黍离之悲”。所以陈廷焯认为在表达“哀怨”之情方面,《扬州慢》或许要超过 《夜飞鹊》。但《扬州慢》 词中直接抒发感慨的句子不少,如“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无论从总体形象性而言,还是从熔情入景的角度看,姜夔词却要差些,所以陈廷焯要说它“厚意微逊”,就是和雅浑厚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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