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曲意传神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本是“睡起无聊”,却说“春光无赖”。已“暮景”矣,始念“朝来”。已 “残照”矣,因思“昼永”。笔笔逆,笔笔断,为“迤逦”二字曲曲传神。以垫起换头“况是”二字,不为别离,已是无聊,缩入上阕,加倍出力。然后转出下句。“心绪恶”则比“无聊”难遣,故曰 “无计”。进此一步,已是尽头,复作何语。却以“那堪”二句钩转,“弄粉”二句放开。至“怕人道着”,则无聊无计,一齐收起,惟有无赖之春光耳。三 “无”字极幻。(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丹 凤 吟
周邦彦
迤逦春光无赖,翠藻翻池,黄蜂游阁。朝来风暴,飞絮乱投帘幕。生憎暮景,倚墙临岸,杏靥夭斜,榆钱轻薄。昼永惟思傍枕,睡起无聊,残照犹在亭角。况是别离气味,坐来但觉心绪恶。痛引浇愁酒,奈愁浓如酒,无计消铄。那堪昏暝,簌簌半檐花落。弄粉调朱柔素手,问何时重握?此时此意,长怕人道着。
【解析】同为抒情载体,诗词却各有所长。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人间词话》删稿)陈模说:“盖曲者(按: 指词),‘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论稼轩词》)诗境阔,词境狭,故词“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然而词的抒情又有婉曲深长的特点,那些“正宗”、“本色”的词作尤其是如此。它乐于抒写幽约怨悱之情,善于揭示心灵深处的微波细浪,并以笔触深曲细腻见长,所以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
周邦彦集婉约词艺术之大成,言情体物,更以曲尽其妙著称。他的《丹凤引》,刻划春日因伤别引起的无聊情绪,展现心底的隐秘,便臻于“曲曲传神”的境地。这固然出于词人自身深切的生活感受,从中却也可看出其艺术技巧的娴熟、高超。
春天万物喧妍,本应赏心悦目,留连不已,只因作者心绪恶劣,便觉满眼春光皆似与人作对,无聊得令人厌恶。有道是,“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衬,乃具深宛流美之致”(吴衡照 《莲子居词话》 卷二)。起句直揭 “迤逦春光无赖”,作为上片总冒,“无赖”意即无聊。底下八句便以种种春景作淋漓尽致的渲染。碧绿的水藻在池塘中漂翻,黄蜂闯入楼阁嗡嗡鸣叫着打转,叫人看着腻味,听着烦躁。一阵狂风把纷乱的飞絮吹掷到帘幕上,更让人烦扰。写春色恼人,其实不正是词人自己烦乱苦闷情感的外射和物化吗?红朴朴的杏花、白生生的榆钱,倚墙临水,摇曳生姿,为融融春光增添几多绚丽风采! 可在词人看来, 杏花开得轻狂放荡, 榆钱生得佻儇轻薄, 都惹人讨厌。 处处春景无不浸染上主体浓重的、不谐和的感情色调,烘托出主体百无聊赖的性情特征。“迤逦”者,曲折连绵也。池塘、楼阁、帘幕和倚墙临岸,从空间上写得 “迤逦春光”之意出; 因 “生憎暮景”,用逆笔回溯翠藻、黄蜂的白昼常景和 “飞絮乱投”的 “朝来”之景,曲折写出春光从早到晚,无时不惹恨添愁。“昼永”三句说,白天漫长难捱,只好借睡眠消磨,无奈睡起依然无聊,何况夕阳未落,离天黑还早呢。以蛇行斗折之笔写自己的行为和情感反应,补足春光 “迤逦”、“无赖”之意。
诗词创作中欲进先退,作递进式强调的章法叫做加倍写法。分明是词人自己心情“无聊”,却偏说是春光 “无赖”;分明是别离令其 “无聊”,却偏说 “不为别离已是无聊”,都是先退一步说,以顿挫蓄势。至换头处才以 “况是”二字推进,强调 “别离气味”“但觉心绪恶”。这 “别离气味” 自然要比春光 “无赖”、睡起 “无聊”大大推进了。下片围绕着 “别离气味”的铺叙,笔如转环。“痛引浇愁酒”乃因 “心绪恶”,又转出无奈愁浓如酒,酒难消愁。抒愁写怨,至此似乎已臻极致,难以为继了,“那堪”二句却借情景点染,又翻进一层。白昼难熬,天黑了就好受了吗?听檐前飞花簌簌掉落,愁思愈发难禁。期盼重握 “柔素手”二句一笔宕开,与 “半檐花落”的伤感无任何引语衔接,跳跃突兀,然而仔细品味,词人心理层次的这一转换又是一脉相连的。花落引发的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联想,何况处于 “别离气味”的心理氛围之中,因别愁难遣自然会激起与情人重逢的热切期望。突接陡转,没有语词的过渡,却有内在的情意沟通,这便是潜气内转。下片由一意转出另一意,愈转愈深。结语 “此时此意,长怕人道着”,不仅绾合上片的 “无聊”、下片的 “无计”,而且深化了这种愁绪,更加细致入微地刻划出它的个性特征。怀人,却无法告人,还要遮遮掩掩,生怕人说穿,便只有坐困愁城,任凭相思痛苦折磨了。这首词刻划人物心理,借移情于景、逆笔倒插、加倍写法和层层翻进等技巧曲意传神,堪称穷极工巧。
辛弃疾词横放杰出,却也常寓雄心悲慨于温婉之中,曲折抒怀。如 《摸鱼儿》,极写春意阑珊的哀怨,借以寄托政治上的忧愤。其上片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起句从千回百转中倒折而出,兴起浩荡春愁,然后步步转折,层层深入,揭示婉曲深微的惜春心态。由伤春而惜春,又因惜春而留春,留春不住,转而怨春,终因春残而无可奈何,章法随心潮的起伏进退而曲折往复。南宋的婉约词人更多擅长曲曲传情。如张炎的 《高阳台·西湖春感》 上片:“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开篇从春游尽日,兴尽回舟着笔,入眼春光清新、明朗,文情并无愁楚哀怨。接以“能几番游”二句,则陡转直下,念花时已过,叹盛景无常,不禁悲从中来。“东风”二句自开自合,句法更曲,寄慨也更深。诚如沈祖棻所云:“既明知春已不可留,而苦留之,其间若有甚不得已者。……留之固不可得,即万一东风且住,而花事开到蔷薇,亦近尾声,况未必住乎?因春到蔷薇,芳时已晚,而有春尽之感; 因有春尽之感,故留东风且住; 而即使东风竟住,春光亦觉堪怜。低徊往复,如环无端,此真无可奈何之境,万不得已之情矣。”(《宋词赏析》)歇拍写湖上春尽,唯有西泠荒烟,一片惨淡迷离,令人神伤。“更凄然”,比“堪怜”之意又翻进了一层。词借咏西湖暮春景象,吐露亡国的哀怨,全赖婉曲传神。
陈匪石云:“盖词之用笔以曲为主,寥寥百字内外,多用直笔,将无回转之余地。必反面侧面,前路后路,浅深远近,起伏回环,无垂不缩,无往不复,始有尺幅千里之观,玩索无尽之味。”(《声执》 卷上) 这就是说,多用曲笔是词的体性特质的要求; 曲笔较之直笔,可以容涵更丰富深刻的内容,也更引人入胜、耐人寻味,更具艺术魅力。然而曲与直又是相反相成的。曲笔常以直笔为映衬,直笔也常有曲笔作伴随。一味求曲,则失之于晦涩 (如吴文英的某些词),只有曲中有直,才能含蓄而又明晰: 一味平铺直叙,则不免肤浅乏味 (如柳永的某些词),只有直中含曲,方可既直露又有余韵。这便是曲与直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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