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炼类·下字工妙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今观《草堂诗馀》,其中 《鹧鸪天》 桃花菊词有云:“解将天上千年艳,翻作人间九日黄。”愚谓此二句用字皆未深稳。又检康伯可 (按: 康与之) 词,乃作“换得人间九日黄”,且“换得”字用之亦未切当。及核张状元(按: 张孝祥) 长短句,方知是“偷将天上千年艳,染却人间九日黄”。至此意义明白,乃知下字之工妙。(史铸 《百菊集谱补遗》)
【词例】
鹧 鸪 天
咏桃花菊
张孝祥
桃换肌肤菊换妆。只疑春色到重阳。偷将天上千年艳,染却人间九日黄。
新艳冶,旧风光。东篱分付武陵香。尊前醉眼空相顾,错认陶潜是阮郎。
【解析】古人作诗评诗,往往注重“诗眼”、“词眼”。如果一个字用得好,能将全诗的精神透出,如同人的眼睛一样,“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下得工妙的字就起这样的作用。
张孝祥的这首词咏一种奇特的既象桃花也象菊花的桃花菊。他始终将桃花的特点、掌故与菊花对照着写,很恰切很生动地写出了这种菊花的形态神韵,也传达了作者见到异花时的惊喜心情。而作为一首咏物词,单单停留在咏物上是不行的。此词除了写菊并无甚寓意,所以境界不高,只算得这位大词人的小作品。只有上片的后两句“偷将天上千年艳,染却人间九日黄”,颇得后人夸赞,当作下字工妙的佳例。这里是指“偷”字和“染”字用得好。桃花菊属菊类,偏又具有桃花的形态,初见者未免有不合自然规律之想。在这样的重阳时节,该不是谁上天去将千年一开花结果的蟠桃偷了下来,染上了菊花的色彩来迷惑人间众生吧?用“偷”字,显得奇突而且俏皮,正好表现出“岂有此理”、“竟有此事”的感觉;“染”字将桃、菊的色彩叠加。使观者对眼前情景产生虚幻感,唤起了对这种花色的想象,产生,“姑妄信之”的态度。“偷”和“染”,都是很实在的具有过程时间的动作,用在句中显得神采奕奕,而作为被“偷”被“染”的却又只是存在于观者想象中的东西,这样虚实相生,句子便立刻摇曳多姿起来。在另外两种写法中,《草堂诗馀》的 “解将天上千年艳,翻作人间九日黄”和归康与之名下的残句 “换得人间九日黄”所用的这几个动词都不具有前述效果,“解”和 “翻”都看不出桃花菊那种巧夺造化之工的神气,至于 “换”字则太泛,没有具体动作形象,用它全句便显得神气索然。
一个字用得工妙与否,不仅在于新奇,还在于它在句中的位置适宜不适宜,是不是合乎章法。这两字可称 “词眼”,刘熙载 《艺概·词曲概》 中说:“ ‘词眼’ 二字见陆辅之《词旨》,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字警耳。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也?”钱钟书 《谈艺录》 中亦说:“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精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此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又说:“盖策勋于一字者,初非隻字偏善,孤标翘出,而须安排具美,配合协同。一字得力,正缘一字得所也。”一字在句中须合乎情境,达意传神,如果光是字形奇特,却与全句情境不合,则徒成白璧之瑕,触人眼目,被称作 “死眼”。象这 “偷”、“染”二字,非但不死,而且带动全句光采焕发。句中有两个时间词互相对映:“千年”,与 “九日”;它们又分别加上了“天上”、“人间”的定语。张孝祥用了 “偷”和 “染”两个连接动作一下子把这两个似乎是无法交溶的时空概念沟通一气,拿来表达更短的一瞬间观花者的心理感受,诗句顿时被涂上一层浪漫色彩,带上了一些哲理性,使读者于强烈感触之后复作深层的咀嚼,感到意味不尽。
胡应麟 《诗薮》 中认为句中有眼如石之有眼便为砚之一病一样也是诗之一病,好诗的句法浑涵,无诗眼可摘,讲究诗眼,就破坏了浑涵的句法。诗的用字在于贴切地抒情达意,不在于新奇。这一方面,胡之说并不错,而认为诗眼是诗病则是片面的。周振甫在 《诗词例话·精警五》 中对胡的观点作了如上的评介,然后提出如果不炼字,不讲究诗眼,用陈词滥调来说真挚的感情从而损害了思想感情那是要不得的。“要讲究语言的精炼,要提炼语言,对句中的谓词更要用得精当。”中国旧体诗词,字数有限,对文字精炼要求极高,特别是谓词,往往一句中一谓词出色,则全句也出色,或竟光掩全篇文字。张词的这两句便是这种情况。另外如“‘云破月来花弄影’ 郎中”、“‘红杏枝头春意闹’ 尚书”的掌故也都是如此。中国古诗中许多的佳词妙句其知名度压倒了其所在的诗篇,也有许多不甚出色的诗却因为其中一二字眼的作用,留下了残句供人们称道,就好象破旧外套上的一颗精致钮扣,让人想象它所在的衣服也是那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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