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有言:“吴兴山水清远”。非夫悠然独往有会于心者,不以为知言。
南来之水出天目之阳,至城南三里而近,汇为玉湖,汪汪且百顷。玉湖之上有山,童童状若车盖者,曰车盖山。繇车盖而西,山益高,曰道场。自此以往,奔腾相属,弗可胜图矣。其北小山坦迤,曰岘山。山多石,草木疎瘦如牛毛。诸山皆与水际,路绕其麓,远望唯草树缘之而已。中湖巨石如积坡陀,磊磈葭苇丛焉,不以水盈缩为高卑,故曰浮玉。浮玉之南,两小峰参差,曰上下钓鱼山。又南长山,曰长超。越湖面东与车盖对峙者,曰上下河口山。又东四小山,衡视则散布不属,纵视则联若比鳞,曰沈长、曰西余、曰蜀山、曰鸟山。又东壤,曰毗山。远树微茫,中突,若覆釜。玉湖之水,北流入城中,合苔水于城东北,又北东入于震泽。
春秋佳日,小舟泝流城南,众山环周,如翠玉琢削,空浮水上,与舡低昂,洞庭诸山苍然可见,是其最清远处耶。
(《松雪斋文集》)
赏析此文开篇第一段仅两句话:“昔人有言:‘吴兴山水清远’。非夫悠然独往有会于心者,不以为知言”。虽只两句话,对全篇却很重要。从结构说,它具有统摄全篇的总挈之势,镇压涵盖,引领下文;从理论内涵说,它包蕴了一个不可逾越的艺术规律。王夫之管它叫“铁门槛”:“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对于吴兴山水,赵孟頫所说的:“非夫悠然独往有会于心者,不以为知言”。正符合“身之所历、目之所见”这一创作规律。表明无论“图”也好,“记”也好,都是以现实生活与亲身感受作为坚实的创作依据。
标题是“吴兴山水清远图记”,开篇第一句话就提到“吴兴山水清远”,那么,“吴兴山水清远”,自然是“图”,也是“记”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了。赵孟頫是如何记述,描绘这个内容呢?总观全文,其表现手法约略有三。
其一,俯瞰吴兴山水的全貌。所谓“俯瞰”,就是站在一个很高的立足点上,对审美客体保持一种全景式的宏观把握,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鸟瞰。此文写吴兴山水的全貌,以城南三里的“玉湖”和玉湖上的“车盖山”为焦聚中心,然后有层次地向四方铺展,延伸:其西“山益高,曰道场”;其北“小山坦迤,曰岘山”;其东“与车盖对峙者,曰上下河口山”;其南就是“出天目(山)之阳”的“南来之水”,又“北流入城中,合苔水于城东北”“入于震泽”。所记清历可数,山水宛然在目,这不是从空中拍摄的一幅吴兴山水的“鸟瞰图”吗!
其二,移步换形,渐入佳境。除俯瞰吴兴山水的全貌之外,对其各路山水胜景,作者又采此法给以细致描绘。如:“越湖面东与车盖对峙者,曰上下河口山。又东四小山,衡视则散布不属,纵视则联若比鳞,曰沈长、曰西余、曰蜀山、曰鸟山。又东壤,曰毗山。远树微茫,中突,若覆釜”。作者简直像个导游人一样,引导读者,步步看,面面观,移步换形地再现自然景观。其手法接近中国画的“动点透视”,其效果可以让读者神游其中,置身画里。这一手法也是对上述“俯瞰全景”的必不可少的补充,二者的结合,使吴兴山水有大有小,有远有近,有散有聚,展示其不同的山水风貌。
其三,小景以露,大景以藏;近景以显,远景以隐。作者以这种错综手法来描绘吴兴山水,也是很高妙的。小景、近景容易观察体验,所以,对它们必须用“显”笔,“露”笔,要具体、细致,假如对小景再“藏”,再“隐”,那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势必空洞、浮泛,因此要用“工笔”去描,使其显,露;对大景、远景就不同了,因为它们不易细致观察,也不易用工笔去描画的,所以,要用“藏”笔,也叫“隐现法”,或粗笔濡抹,或简笔勾勒,使大景、远景若隐若现,给读者的欣赏留下艺术空间,引导读者,通过艺术想象,去补充、丰富,再创造艺术境界。这样,艺术上可取“事半功倍”的效果。如本文写玉湖以北的景观:“其北小山坦迤,曰岘山”。因为其“小”,所以,用笔显,露:“山多石,草木疎瘦如牛毛。诸山皆与水际,路绕其麓”;而随着视线的延伸,下面对其远景仅只一句勾勒其轮廓:“远望唯草树缘之而已”;再如写玉湖,车盖山以西的景观:“繇(由)车盖而西,山益高,曰道场。自此以往,奔腾相属,弗可胜图矣”。其对高山,大山,远山的描绘,相对就用了“隐”笔,“藏”笔,仅以粗线条勾勒,以示其境界的苍茫、深远。总之,这种“小景以露,大景以藏;近景以显,远景以隐”的结合,可以使画面具有“咫尺千里”之势,以此来写“吴兴山水清远”,无疑也是合适的妙笔。
文章最后一段曰:“春秋佳日,小舟泝流城南,众山环周,如翠玉琢削,空浮水上,与舡低昂,洞庭诸山苍然可见,是其最清远处耶。”这段优美文字,回扣照应开篇,既点出吴兴山水的“清远”,也与作者“独会于心”相应相合,从章法结构看也极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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