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晴了。浊漳河那酱黄的涨水,并不因此落下去。——每浪朝太阳翻一下恶意的白色,便哗的抛掷过去。这河在山谷里,更做出吓人的“呜噜——呜噜”声响。半夜,我的隔壁,有着关于这水吼的对话。起先,是一个浓鼻音的人,拉着不清楚的风箱似的在说:“……你听!这是蛟在叫……”
“那里,这不过是水在打绞……它响起来了!”
可是不拘怎样,那岩脚下吼叫的怪声响,是引起我无限悒郁。因为我给暴涨的洪水钉在这荒村里,已是三天了。恰在这时,我瞅见天上一颗星,一只火枪插到烟灰里般,又给云蔽起。
“老年人说……是凤凰下了蛋,打一次雷,下降三尺,降到山根,变成蛟,它一翻身……要不怎样会发出这大水。”
“不。这是迷信,这……”下面,这明朗的喉咙像也说不出洪水的来由了。
我却信任了那浓鼻音的。因为我确定他是这河沿上的老住户,他会凭经验用话铸出我所需要的罗盘。第二天天刚亮——一阵鸟噪过去,如同小刀一下划开一层粗皮,灰葡萄色的黎明晃了一下眼——我跑到隔壁去,一推门,还早眠在门板上的苍蝇一声嗡的冲到脸上,像落了阵把雨点。进去叫醒炕上的人,却只一个。是那样愕然的从被头里投出两颗闪动的咒骂般的眼睛……这眼光制止着我前进的脚步。这眼在我脸,身,各处打了几个盘旋,然后刀一样疼痛的戳在我脸上,如同一种压力——让我的眼色只好被迫退下来。忽然他明朗,干燥的无意的扫了我一下:“你来干什么?”
“我想找那个老庄稼人,问一问今天水可落得,可过得河。”
他一口回绝我,但也有点迟疑,而弹出来终是肯定的语气:“白想!”然后用挥手加重他的烦躁。
我的眼里到底露着——怎样恳望的光呵!这使他很轻蔑的唾了口沫水,伸手去搔脚——我才发觉那是一只裹了厚厚白布的脚,我看他对我的注意已感觉到。而他有点惶惑。我因为希望与气恼仿佛两股搓缠在一道,便伸出一只手要扼着他似的急速问道:“这是你踏在犁刃上的缘故吧?”
看,多么暖昧的点着头,又如何狡猾的扯开去:
“枪声……这半天不言语了……”
突然门外一阵气喘,谁破门而入,是那浓鼻音的瘦小的老人。急急挥着手说:“躲一躲吧!从夏店来的敌军还有二十里!”
我站开一点插手到口袋里去摸手枪,后有追兵,前有万恶洪水。经过一阵急促,老人示意只有我能帮助他搀扶他那病脚的儿子,对这信任,我表示同意,伸手向他胁下去。他却怀疑似的——退缩一下说:“你不要赶着白跑路吧。”我真想捶他一拳,但我正需要这庄稼人隐蔽,只好耐心扶他走……那样一瘸一瘸的……路上绊脚的石块向三个人叽哩咕噜起来——我觉得他,这年轻农民真是讨厌,他总想要摆脱我似的,仿佛知道现在我需要他们,便故意作难。有时,他把全身重量都倾注在那老人身上——让老人像肩一口袋沉重的粮食,他自己便重重的跳着那只独脚。不知他为什么对我那样坏,这是一个农民和一个军人的缘故吗!由憎恨,渐渐我动摇了,我怀疑他也许会是对于我不利的坏分子,这警觉的触角的确抵痛了我,这样几次,我去触摸那光滑滑的手枪柄,准备万一他危害我,我就要使用枪膛里的第一颗子弹——不过当远处沉闷的雷一样炮声响一下,从他那年青的眼珠上,看出一种异样的情致——那似乎是亢奋与震怒,非普通农民的慌悚的神气。我更怀疑,而又觉得这是很熟悉的眼色。这时我们三个顺着犬牙般嵯峨的白垩岩降下一条深谷,到一个路口,往里去是深绿的骚乱的头发般的灌木林,前面是浊漳河发酵似的淤积白泡样的岸齿。我们三个歇息在一块石头上。那老人担心的望着横搁在他膝头的伤脚,叹息的摸着什么,一面伸出泪水婆娑的小眼说:“这样三天两头躲来躲去,你的脚几时好呢!”一面把一只小白纸包递给年轻人。谁知这护犊样的殷勤反而引起这伤者的暴怒,冷冷的把药合在两手心上,如同一只已伤的狼机警的准备着噬人一口……
我预备离开他。我问:“你们知道×支队往那个方向去了?”
揩着汗,任何注意都没有,只听见那浓鼻音在答复我:“五天前渡河的。”
阵风搜索似的掀着我的头发——突然,从我藏在帽檐里,一枚布片哗的一旋,落在年轻人那只好脚跟前。
我急灼的伸一手去拣,一手去抓枪,一仰头,仿佛望见山岩上下垂的一朵野花——他那从早晨时时刻刻给我的憎恶凶狠的印象,倏的,给那甜的笑遮着。这样,他和蔼的把那只大手抓着我:“你是同志……你是同志……”这时我羞涩的把枪送回,将那写着“八路”的臂章却舒坦的铺在鼻头上,两手不自然的匀着它。抹在伤处的酒精一样,杀灭着心上崩动的敌意。
“好,我们都是一家人……”
原来我赶大队伍不上,躲避到荒村里来,怕有坏分子去报告——因为背后敌军正是来追踪我们,便将臂章摘下来藏起了。
“我也是×支队的”,那明朗的声音如同第二次吹响银质的小笛子。
“你?……”我一下蹦起来,仿佛一个正欲坠下深井,却给上头一根树枝挂着了。我寻金般,一下在这瞬间获得了最需要最崇高的热情。
“是呵——你不信!我是七连的通讯兵。夏店火线上挂了花,那天,大队伍过河,把我寄托给这个老乡!”
我一扭身,激动得眼窠酸了一下,把脖颈伸到老人面前:“他不是你的儿子?……”
老人伸手抓了几下胡须,摇摇头。莫名其妙的指着搁在膝上的脚说:“上药吧!”
“哈——我来”,那个同志他自己一面弯过身来裹着白布带。忽然,我对他的憎恶一点没有了,还想为他做点什么才好。他却一面咬着牙忍耐疼痛,好笑似的说:“我先前总以为你不是个好家伙,我怕你跟来,……万一你发现我,你会怀疑的,是吧!那我和这老乡的性命……”
“我也是在这样推测你。”我在伸手替他往布上敷药。
一阵香的气息从泥土里吹过来,一簇簇星似的黄花在那儿绽了嘴。他舒适的倒在老人的怀里。老人闭了眼望着酱油似的水浪悠悠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儿子,也在你们队伍里,说当号兵,你们知道吗!……”
(1941年5月21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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