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不小的雨,我和丽尼仍旧裸着头。在八点多钟的时候赶到了新光戏院。
已经有不少的观众占满了大半个戏院了;这次比第一次公演的时候,是少了许多太太和小姐之类的看热闹的观众了,大部分是年轻的,我可以说是有些面熟,假使我记得不错,那都是在演戏的场合曾经碰见过的。
我坐在角落里,因为幽暗的灯光觉到有些儿悒郁,并不能把带去的书看一点;我渴望那绿的幕帷能够立即揭开。
幕不多时开了,第一个戏是《都会的一角》。可是,不过是开演了一刻钟的光景,幕忽然落下来了。一个演员坐在那里,半边身子还在幕外边,他缩了进去,惹得观众莫名其妙地笑了,谁都猜到剧是没完的。
没有人出来说明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观众的议论声在每一个角落里飘扬起来。
过了十分钟的光景,一个人出来讲了:
“现在有特殊的原因,暂时停一停,请大家耐心等一等!”
这两句话越发叫观众不安了,议论的声音一阵阵发酵地使剧院里弥漫着疑惑和惊异了。
前面坐的旅冈匆匆地站起来向门外跑了出去。等他回来,我拦着问:
“什么事情?”
“××局禁演。”“剧本成问题?”
“不,剧本早通过的——现在拿剧本给他们看,前面两个戏大约没有问题。《走私》还在交涉。”
……终于,《走私》的剧本要带回××局去审查。
等着,将近一千的观众焦虑但是平静地等着;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半点钟……我想,时间大概是像一条虫样在我们心头啮咬着地爬了过去。等着,等着,一阵辛酸往空了似的胸头上涌。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让一点多钟的时间坐在那里期待中止的幕帷重新拉开的观众,他们虽是急躁地等候着,他们却从不发出骚扰的声音来,也不见有人站起身走。这不是为了什么礼貌,是为了他们真正想吞食一些在层层抑压下的精神上的粮食!
……终于一点多钟的时候都等待过去了。
幕终于拉开了——
舞台上撤去了布景,在后面是一块阴暗的颜色的布幕,二三十个演员,化了装的,没上装的,男的和女的,高的和小的……沉静地站在这块阴暗的颜色的布底前面。
我觉得死一般的岑寂在我四周凝固着,我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一个矮小的个子站在演员的前面开始用不十分高的清晰的嗓子向观众讲道:
“……本来,我们的剧本都是经过审查通过了的,现在临时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我们还想尽可能地让观众至少看一个戏回去。……先说《都会的一角》和《秋阳》还可以上演的,所以我们等着……可是,他们把剧本拿回去以后,现在根本一个戏也不准上演了……原因是为了《都会的一角》中有一句剧词,是说:‘东北是我们的!’……”
他的声音有些儿颤抖,我已经不能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听觉上面了,因为我觉到心头也有些儿颤抖。模模糊糊的,我听见在每个角落里,在舞台前面,在我四周有一阵充满愤怒的吼声:
——继续演下去……
——我们要争取演戏的自由!
——……!
舞台上有人在拭着眼睛……流泪了吗?是的!舞台下面,就在我底四周,有人流泪了——脸上是蒙着羞耻,心头是起着燃烧,愤怒,愤怒啊!
一阵愤怒的火焰燃烧着每个人没死的心,人群中起了嚣扰:人羞耻愤怒地叫和哭……那声音扑击着空洞的心,起着回荡,使心底都颤栗起来了。
舞台上有个人拍着胸激奋地叫:
“记在心里!记在心里!”
记在心里,记在心里!记着“东北”是我们的呢,还是记着“东北”不是我们的呢?……
我想叫起来问,但是我底喉管被什么壅塞住了,叫不出一丝声音来,是被眼泪么?……然而我记得,我没有一颗泪珠!只是燃烧,只是愤怒的燃烧,燃烧完了我眼内底泪滴了。
……戏终于完了。
人们带着羞耻和愤怒回去——记在心里,记在心里!戏就是这样地完了!
我们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然而我们被迫着不准说失去底东北是我们底土地了!
出戏院来,碰见了东北来的舒群和罗烽。我一抓着他们底手,我颤栗地苦笑地说:
“东北不是我们的!”——这次,我几乎让热泪流出来了。
我想向每个人叫:
“东北不是我们的!”
我发誓:我要写,把这天的景况写一个剧本或是一篇小说,但是到现在,我没写出一个字来……我感到,拿一枝笔现在是十分不够的了,写,写,可是我们有几多写的自由呢?……
我们失去了什么?不只是东北,不只是××……我们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失去了一切的自由!
“我们记住,
东北不是我们的!”……
一九三六年六月
(1936年《作家》第1卷第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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