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第一个新年已在眼前了,我想说一说自己对新首都北京的印象,算是新年的贺礼吧。
二十多年前的北京,在鲁迅先生的笔下,是“活埋庵”的世界:满车子“祖传”、“老例”、“国粹”一类的垃圾倒在路上,把所有的人家都活埋了。后来换了朝代,又加上一些新垃圾:“新生活运动”、“攘外必先安内”论、“买来的日本货就是国货”论、“有奶便是娘”主义、“美国生活方式”等等。人总是爱惜自己性命的,一旦发觉被活埋,只要还有力量,当然要挣扎,反抗,呼号,唤醒尚在“庵”中睡觉的同胞们。然而“活埋庵”的建造者们却被激怒了,笔锋刀锋并进齐下,马路上便出现了血淋淋的死尸……
我所以先提这些往事,那理由是简单的。一方面表示我还有记性,另一方面也说明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献给你们这份“新年的贺礼”的。几年前,苏北一个同志写信告诉我:“我现在发见了一个真理:人生最快乐的时候,便是战胜敌人的时候!”你们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北京,我说现在的北京,是中国人民的首都,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但要真正知道这一点,还需要细看细想哩。
自然,粗粗一看,也可以看出新北京的新来,看出人民首都的人民性来。别的不说,就是逛故宫,看古迹吧,也不是可以看出新东西来吗?例如绞死李大钊同志的绞架,过去是否也放在那里呢,我不知道。即使也放在那里吧,但你能看见今天这样的说明吗?你能在“李大钊”三个字下边看见“同志”两个字吗?可见即使古迹也在发挥新作用了。
然而最好还是细看,细想。没有思想的眼睛大都是近视眼,往往看不远,看不深。这样的眼睛看了天安门前二十万人的大会,也许以为不过看了一个二十万人的大会罢了。也许以为热烈是热烈的,但标语口号不能当饭吃,大小旗子不能当衣穿,归根结蒂,也不过热烈而已,不一定看得见这“热烈”的真正根蒂。
然而真正的根蒂确乎是存在的。
一个在这大会上喊口号喊嗄了嗓子的大学生亲口用嗄嗓子告诉我:“看见自己飞机在天空飞,我是多么兴奋呀,乐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他自然不能天天看飞机,喊口号,他还要学习,还要工作。不久以后,我就看见他杂在几千个青年学生中进行星期日半日义务劳动,开辟“林荫大道”的路基。几千双年青的手脚一齐忙碌起来,那热烈委实不在群众大会之下。而且既云义务,当然也不能赚饭吃,赚衣穿;可是从东单到王府井一带堆积如山的垃圾却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了,路基开辟好了,几乎被“活埋”了半截的许多房子都恢复了全部的生机。难道这也不过“热烈”而已吗?
不久以前,我跟着亚澳工会代表们参观了石景山钢铁厂,参加了热烈的欢迎会,但那热烈也不仅仅存在于欢迎会上。证据呢,有该厂职工自己办的职工小报在,有职工小报上工人自己写的长诗在,摘录两节来看看吧:
过去我们被人叫做“臭工人”,
被人鄙视,被人下看。
现在我们了解了:
劳动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
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
它的岗位最光荣!
因此,在生产上,
我们便以新姿态出现。
为了减轻成本,
赶修筛选场的大漏斗,
连夜加工,
比解放前的效率提高到三倍半!
建造轻油精炼厂,
我们在竞赛热潮中
提前一个月完工!
这虽是“不久以前”的事,但到底也有个把月了。现在怎样呢?今天报上不是说该厂一号炉创造了十多年来惊人的新纪录,每日炼铁三百三十吨吗?
所以看新北京,看新中国,应该从会场看到工场,看到战场,看出“热烈”的根,“热烈”的源——这就是解放后的人民的无限活力,它到处能开花结子,能奔腾澎湃。新北京的希望,新中国的前途,便在这里!
自然,现在的北京,正如解放不久的全中国,还不是十全十美的理想世界。刮风时马路上还有扑面的尘灰,下雨时胡同里还有烂泥浆,而军政人员和一般人民的生活也远不如理想。但你要求初升的朝阳马上放出中午的光和热吗?那正是鲁迅先生在“活埋庵”时代所讽刺的思想呀:“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要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便变成极乐世界,或者至少能给我(!)更多好处,就万万不要动!……”
这种思想,至少我还没有听到过。时代到底不同了。
可是另一种思想,我却时常听到的:北京是好的,好在哪里?好在说不出的幽闲、沉静,好在能在静夜的院子里听到胡同里叫卖冰糖葫芦的声音。这是旧感情、旧趣味的遗嘱,是旧北京的尾声!其实,我到这里三四个月了,却从未体味到这种“好”处哩。北京有了更好的声音了。
不过即使听到这种思想,也并不觉得怎样不舒服,因为我知道它的寿命大概也不会很长了。
(1949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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