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啪!”“啊!”
秋日,午后,我在老家屋旁的小路上徘徊,风一吹,一颗浑身是刺的板栗砸在我头上。
当时,我的目光正被天边几缕雪白的云朵牵着轻飘飘地游荡。尖锐的痛把那个失神的我拉了回来。瞧瞧这个暗算我的东西,从路边那棵高大的板栗树上掉落,不偏不倚地给我一击,又迅速滚落到地上,居然愣是一副无辜至极的样子,还裂开嘴笑呢。
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三下两下除去它的外壳及内壳,把它给吃了。清香,爽脆,甘甜。头好像也不痛了。你砸我,我吃你。两清。我一点也不吃亏吔。
谁知道我干嘛要复仇似的吃了这颗板栗呢?我反正横竖也说不清楚。板栗落下来,其实只是因为它成熟了,成熟带来的感觉有点晕眩,它一时没把持住,又被风逗了一下,恍恍惚惚就离开了树,偏偏我正好在树下,它便撞上我了。它可能也撞疼了,躺在地上直犯迷糊呢,却不知遇到了一个比它更迷糊的家伙。那家伙竟然借着头被刺了的痛意,恶狠狠地吃了它——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吃任何一种食物好像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任何一种食物如果知道自己被吃的命运,是否有一丝惆怅或害怕?它们活着的本意,人永远无法参透,哪怕人吃了它们。
话说回来,我得感谢这棵板栗,它不仅让我尝到了一抺新鲜的秋之味,还意外将我带进了那些远去的熟悉又陌生的时光里……
一群孩子,沐着秋阳,迎着秋风,提着竹筐,哼着山歌,在村庄的这片或那片树林里出没。他们相约一起捡板栗。
乡下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山野里钻进钻出,山野就是孩子的乐园。捡板栗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跟放牛放羊一样平常。春天里一起抽过茅针,夏天里一起捉过小鱼,秋天里一起去捡板栗,那是再惬意不过了。到了冬天,还要一起打雪仗呢。一年一年,这么过着过着,孩子们就长大了。很慢,也很快。
村庄里没有哪个角落,是孩子们不敢去的。而且,比起在房前屋后捉迷藏、跳房子、踢毽子,进山捡板栗还带有些许的探险诱惑以及神秘色彩。“走,捡板栗去啰!”谁只要喊那么一嗓子,准能撩起好些个孩子的兴奋劲儿。
环绕村庄的几片山林里,都有野生的板栗树。孩子们特别喜欢去的是村西头那片山林。山腰处有五六棵板栗树挨在一起,一到仲秋,满树满树的板栗在枝头摇曳,甚是惹人喜欢。孩子们走在林间小路上,一点也不着急。遇见野花,采两朵插在头发上;邂逅蘑菇,停下来集体围观;碰到松鼠,追上去看个究竟……反正板栗就在那里,鸟儿也吃不完,树上地上多的是,晚到一会儿,照样满载而归。那时,孩子们捡板栗,图一个乐字,乐在捡前、捡、捡后整个过程中。那样纯真的乐,浸染着一段一段悠悠时光,浸染着一颗一颗澄澈心灵——当时只道是寻常,懂得已是中年人。
不知不觉,就行至那一片板栗树前。尽管脑子里早已无数次想象出果实累累的景象,但真正看到一簇一簇的板栗在枝头招摇,还是瞬间为之怦然心动。那枝叶间密密匝匝的板栗,像一支秋实的队伍在进行一场义无反顾的冲锋,冲向一年一次的终极丰盈;又像一种沉静而庄重的倾诉,诉说一生一世不变的使命。秋风轻拂,呲—呲呲,啪—啪,嚓嚓—嚓,嚓——嚓,不时有板栗从树上掉落,有的带着锋利的刺,有的则从带刺的壳中脱落。它们划破一团团轻颤的空气,划出一道道安然奔向大地怀抱的线条,划开一个个秋天的丰美。这是出发,也是回归。微微的响,是在宣告天地间一种与世无争的终结。
孩子们弯弯腰,将一颗颗板栗捡进竹筐;孩子们摇摇树,更多的板栗纷纷落下;孩子们边捡边吃,笑声在树林里回荡……
各个竹筐里都装不下了,孩子们仍舍不得离开。孩子们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被什么给迷住了,反正就是愿意在板栗树下呆着。呆多久都不腻。山外的世界,不去管。未来的事情,不去想。就这么简简单单轻轻松松地呆着。仿佛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根草一朵花,或者也是一颗板栗。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妙。如果你也捡过板栗,那么一定秒懂。
当然,终究是要离开的。总不能在山林里过夜吧。天色一暗,孩子们的胆子就小了起来。要是猛然间想起大人们讲的某个鬼故事,刚好附近的草木间有点响动,定会头皮发麻,再也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那就回家。人一生,总是不停地从家里出走,但最后都得回家。不论折腾得多起劲,也不论走得有多远。不幸的是,有一些人,想回家时,已无家可回。
孩子们像打了胜仗一样,各自带着沉甸甸的“战利品”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大人们看一眼孩子和板栗,继续干着这活那活。要知道,这一眼,着重看了的,还包括孩子的衣服——是否被林中神出鬼没的各种刺给挂破了——那个年代,缺吃少穿,衣服弄破了,大人可心疼得紧呢。对这事,孩子们心里也明白得很,要是一不留神让衣服被刺挂几道口子,指不定会挨上一顿责骂,所以孩子们都练就了一身躲开刺篷的本领。只有躲开刺篷,才能躲开责骂。其实大人也不是在骂孩子,而是在骂一种自己感到无可奈何的东西——生活的苦与难。衣服上刺破的口子,也是刺在挖泥拌土之人的心口上的。祖祖辈辈靠几块薄田过活的人,一针一线,都来得不容易。在起早摸黑的疲惫里,在柴米油盐的细碎里,他们的身子一再地弯下去,皱纹一再地冒出来,一些情怀渐渐地黯淡下去,一些茫然悄悄地明晰起来。一件被刺挂破的衣服,就可能点燃某种压抑太久的情绪。直到某一天,再也没有一点力气跟生活抗争了,便静静地消失于村庄的某个角落,坟堆是他们留在人间最后的妥协。
捡回来的野生板栗,可生吃,可炒着吃,也可放在火上烧了吃,还可剥了壳和着腊肉煮了吃。怎么吃,都是舌尖上的美味。更是那些在乡村长大后漂在城市里的人内心深处一缕难忘的乡愁。就拿我来说吧,许多个秋天,我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每每看到街头支起大铁锅卖炒板栗的场景,就会想起童年时在山里捡板栗的情景,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我几乎不买那些香气四溢的板栗。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出从前那个味。我不想破坏记忆中那一抹无比清甜的味。我就是个怪人。不过张爱玲早就说了:如果你认识过去的我,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人,后来总难免活在过去。或者说,有些过去,一辈子都过不去。不必难过,谁都有过去。人来人往,谁不是揣着满腹心事孤独地前行。谁也不必同情谁。
陌生。我常常感到陌生。时光陌生,自己也陌生,一切都陌生。这种感觉,令我慌乱。我赶不走,也化不开。我走在任何一条路上,都像走在一片茫茫荒原之上,目之所及,全是虚幻。比如,那天,我在街头遇见一个拿着一束野花的小姑娘,我一下子就从喧闹里跳出来了,满脑子都是多年前我在村庄里无忧无虑地采野花的画面。多么芬芳的时光啊,我曾拥有,我再也无法拥有。我停在那里,想抓住些什么。我又能抓住什么呢?我无声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此刻,我依然独自在小路上徘徊——我试图走回过去,走到村西头那片山林深处的板栗树下,再去捡一颗新鲜的板栗——我眼眸里泛起的微笑,定然跟板栗一样新鲜又真实——于是,整个世界都温柔了。
我在做梦吗?姑且做个梦。
只是,在梦里,我分不清究竟是过去的时光很陌生,还是现在的时光陌生。
人生,不过是一截时光。时光跟谁都不熟,终会把每个人从时光里推开,毫不留情地陌生一个人自以为拥有的所有时光。
跟时光讲和吧。我假装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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