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镇因琵琶寺得名。琵琶寺因岷山形肖琵琶,为蜀汉名将姜维改名。见一张航拍该镇古村张坝图,人称犹如一个“寿”字,在我看来,它才像琵琶呢,错落有致的房屋布局成为音箱,弯曲的河流和公路恰似琴弦,对了,我到达张坝的那天晚上,适逢夜雨进村嬉闹,丁冬丁冬,弹拨了好一阵子。
几天间,走临夏,驻足东乡族自治县的布楞沟,干旱贫瘠、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竟见脱贫致富的明艳色彩生长得摇曳多姿;经甘南,造访地处农区和牧区、藏区与汉区结合部的临潭,时闻各族群众的欢声笑语从一座座各具特色的美丽乡村飘溢出来,回荡在湖光山色之间;而到了夜的陇南山区,恍若梦回江南,有我熟悉的流水之声、卵石之路、杉木之桥,还有我迷恋的雨之鲜润、夜之静谧、黑之深邃。
小心翼翼地穿越黢黑,我们走向闪烁灯光的一幢民居。我们,包括同行作家、甘肃省文联领导和扶贫干部。张坝和当地另外两个村,是省文联的长期帮扶点,他们帮助修建河堤、恢复耕地、硬化道路、协调各种支持项目、规划发展生态旅游,还让全村二百多户人家的楹联都成了名人墨宝。尽管该村早在2016年就已基本整村脱贫,省文联领导仍经常来此检查扶贫工作,是他打着电筒搀扶我过桥爬坡一道进屋的。他说感觉我似乎双腿发抖。是的,脚下的湿滑让我紧张,而眼前的氛围透露出久违的原始,这又令我莫名地兴奋起来。试想,夜深人静、黑灯瞎火、神秘莫测的古村,应该有多么古老?
民居厅堂里却有家的味道,竟也奇怪,居然还有南方的味道,以致于在接下去的参观中,我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直觉:你们张坝村是不是从湖北迁来的?
村主任点头称是。同行朋友愕然:神了,你凭什么判断出来的?几近二十年了,我行走在一座座古村里屡屡作主观臆断,其结果大致不错。那是因为,老房子里往往存储着大量的历史信息和传统的生活气息,它们是可以捕捉可以感受甚至可以追溯的,这恰恰正是古村的魅力之所在。
透露张坝来路的最重要表征乃民居的天井式院落。虽然有专家视之为北方围合院落的式样,而我觉得它以附属建筑围合的院落才更像一口天井呢,并不宽敞的院落里有四水归堂的讲究,而其正房位置突凸于院落的平面,三面围合的低矮房屋乃粮仓、库房和牲畜圈舍,正房两侧有连通院落的石阶,却是高而又陡,看过去此院落真如深井一般。所以,正房外墙均开设有联系村巷的侧门,以方便进出。如此这般的天井院落式民居,我在湖北孝感以及鄂西多地曾经领略过,张坝与之如出一辙。
民居建筑的雕饰亦掺杂着大量貌似南方的元素,有文章称“融合了江南民宅的精雕细琢”。其实,并不仅仅在于工艺的精细,更重要的密码乃是许多雕刻图案纹饰为我似曾相识于江南。在已知张坝先人为“湖广填四川”而辗转入陇的情况下,我甚至很想翻阅张氏族谱穷究一番,看看他们是否亦为“江西填湖广”的那一群,是否在明初被朝廷“赶散”、由全国八大移民圣地之一的鄱阳瓦屑坝迁移他方。无奈追索族谱而不得。我以为,民居建筑的木雕石雕砖雕,总是大量选择沿用具有符号意义的图案纹饰,这是因为其中浸润着民俗内涵,它所表现的民间理想主题之一,便是陈述人与自然依存且膜拜的关系。日月山水、花鸟虫鱼、祥禽瑞兽,原本就和人们骨子里亲近自然的感情息息相通,更何况那些形象早已注入人的祈愿和心志,成为种种象征,成为人与自然持之以恒、滔滔不绝的对话。和平之中,不无敬畏;禁忌之余,充满感恩。那些雕饰既具有广泛的民间性,又表现出一定的地域性。它们投影在老百姓的内心深处,人的情感就是它们的显影液,所以,不管具体的事主自觉与否,那些图案纹饰总能无法抗拒地展示在建筑上。再说,其吉祥如意的能指,已被约定俗成,何不顺手拈来呢?
已是夜半。就着灯光和手机的亮光,我们乘兴参观张坝村中的陇南传统民居泛博物馆。它令我等哈欠顿止,倦意全无。作为泛博物馆的主馆,它是在原有破败老屋的基础上复建的两个院落,意在集中展示甘肃南部山区土木建筑的传统营造技艺,陈列以模型和图文为主,即可看到张坝古村的整体风貌,也可了解陇南各县区传统民居的构建工艺和特点,另有一些各个时期的生产生活器物,反映当地的民俗文化和传统生活。我关心的还是建筑及其雕饰,我发现,整个陇南地区的民间古建筑并非兼具秦陇、巴蜀风格就能概括的,它呈现出值得细加研究的多元形态,一如张坝。也许,这正是张坝古村及其泛博物馆的独特价值之所在。
于是,第二天,我顾自离队折返张坝,只为亲睹阳光下的古村真容。当地民俗专家沈文辉引我先去古村对岸的一家豆腐作坊。雨后的晴日空气格外清新,雨后的村巷和院落湿滑泥泞,雨后的阳光把晾晒在檐下的苞谷照得耀眼。对了,苞谷也是有关湖北的证明,我可以出示不少画面雷同的湖北照片,上面也有被苞谷辉映得金光灿灿的天井式院落。
满院豆香。半庭花红。坐在厅堂里的火塘边,我探询张坝的历史。历史在火塘里毕剥燃烧。历史在吊着的水壶里噗噗沸腾。张坝先人的确是明初大移民时迁徙至此的,张氏记忆里有刻骨铭心的湖北麻城及孝感。先人曾如此唱道:“麻城孝感顶呱呱,家家都种牡丹花,收益胜过种桑麻;老天为甚不睁眼,强涉老子添蜀巴!”地处西秦岭褶皱夹角地带的陇南,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也是农耕文化、畜牧文化和渔猎文化交汇积淀的地域。而张坝一带,隐于甘陕川边界,山大林密,历史既是土匪盘踞、兵家藏身之所,也是躲灾避难的世外桃源。张氏先人八户人家五十余口男女,筚路蓝缕,最终落脚于陇南,或许也该算是回归吧?他们开荒垦田,修筑屋舍,兴建村庙,繁衍后代,古村遂成规模。而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后,张坝在古村对面的沿河宽阔地带建设新村,山坡上几十幢老房子则被保留下来,老村盘上有八百年树龄的菩提树,有斑驳古旧的魁星楼,有磨坊和铁匠铺,更有牵连着一代代村民怀乡之愁的石板路。难怪雨夜里我双腿打颤!
杉木段子搭建的小桥横架在大团鱼河上。跨过小河,就是依山傍水的老村盘,就是牵系往昔岁月的卵石路,就是漫漶其中而割舍不去的故园情。灿灿阳光只用一个早晨,就把湿漉漉的村庄晒干了,晒不干的惟有土墙的影子、花木的影子和栅栏的影子。基本搬空的村庄,据说还有一户住家不愿离开,我切身感受到的现实是,原住民的心都没有搬走。有人来这里喂养,有人来这里采摘,还有人偶尔地来此闲逛,不为别的,只是逻一圈而已,仿佛在自家的地界上巡游。或者说,人家在守护祖产吧。我不时瞥见倏尔一现的身影。
也就是说,空了的村庄并没有死去,在我眼里,它依然活着。我指的,并非由弥漫其间的炊烟、声音、气味和色彩所传达的生命信息,而是说建筑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存在,就是依存于自然的一种生命。它会在大团鱼河边洗濯自己的倒影,借晨岚擦拭自己的羞笑;它会沿着寨子沟一直钻进山的深处,去采摘药草和果实,收获蜜蜡和猎物,这些都是先人在山多地少的环境中,为后世开创的生存之道;它会藏在菩提古树的暗面,宁静生活的背面,警惕地打量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它的石基土墙和木楼掩映在季节变幻的色彩中,构成耐人寻味的动静关系,流动的岁月仿佛因此滞重而稳定,安详而深沉。这样的古村,常常令我愕然:不知是风景把它的建筑自然化了,还是那些建筑把自然人格化了。
散落在各处的石磨、石臼和石槽,悬挂在檐下的竹篓、竹篮和甑盖,厅堂里似有余烬的火塘,院中依稀飘荡草香的铡刀,也都是村庄活态存在的证明。我还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前,吊着一束黑乎乎的叶子,我以为那是烟叶,其实不然,乃干菜是也。被屋主人忘记带走的干菜,在门头上晾了多少年,任日晒雨淋,仍然还是叶的样子,却不知它会有怎样的味道。
张坝古村坐落在林木茂盛的阳山之坡,于自然凡俗的氛围中,它表现出庄重内敛的性格。通过优雅考究的布局,参差错落的屋舍,曲折开合的街巷,因地制宜的垒砌和心思缜密的雕饰,它留给后人以重视建舍的传统、选择环境的智慧、睦族友邻的情感和天人合一的哲思。我愿意相信张坝依然活态存在,因为其中依然存储着大量历史文化信息,寄寓着丰富而微妙的情感和理想,沉积着民族民间的精神和观念。然而,它毕竟已是张坝人曾经的家园。所以,为了文艺助推、精准扶贫,甘肃省文联编辑出版了图文并茂的《千年古村落张坝村》一书,并在中国民协的支持下,把《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陇南张坝》项目列入了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子项目,正在紧锣密鼓的撰写之中。
古村落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无疑,也是珍藏中华美学精神的富矿。或者说,是中华文化精神造就了璀璨夺目的古村落。如今的张坝人守护着老村盘,犹如怀抱琵琶。
且等观众入场吧。张坝将演奏的第一首曲子,一定是献给新时代新生活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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