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不烂
这女人是话唠。能把一件事从十万八千里外拽到跟前,掰开揉碎,打破砂锅,说个底朝天,再哗啦拍地下,说到一个筋斗云后。眼看太阳从东墙根儿悠到西墙根儿,说了第四遍我得回家做饭去、一顿不做吃不上、没治没治地,依然拉不动腿,因还没说透、熬烂。
母亲见她进院,赶快摘一筐豆角,或挑一堆韭菜,慢条斯理地做,都做完了,她的一通话尚在长途列车的第三节车厢逛荡,豆角旗列,韭菜飘飘。随后站在屋中间,掀着门帘,外屋锅台,当院,攀着篱笆墙,缠绕着,遇到花说籽,遇到鸡说蛋,猪拱圈了说截年陈儿的肉耐吃能过个好年。好不容易蹭到大门口,手扶柴门又阳关三叠摇头顿胸,嘴巴像泥鳅泛出紫沫,总算拐进胡同了,杏树伸出的枝子又是一番春意闹,这才不舍地走了,还不断回头薅上一段葱,拌块老豆腐。
初时以为她舌底翻莲,有天花乱坠之奇效,后来几锄头下去,不过一滩污泥。
瘟神,难送。母亲快回屋烧火,父亲才是急嘴子。至于那个女人,家里自有温顺的婆婆做着一切,她回家不能立马吃上饭,能把婆婆磨叨死,甚至想跪下求她,你喝口水歇歇嘴。
有时高兴了做着饭,恰男人外面回来,她拿着水瓢淘着半道米,堵在门口说开事儿了。说说评评,密不进针,瓢就那么端着。灶上的火早灭了,孩子饿得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男人总算插上句话,让我先把东西放下行不?
来亲戚了,简直送上门的听客。快上炕,盘腿坐下,拉开话匣子,说得你眼皮睁不开,烦躁得想呕吐,要晕厥,不省人事,还得拿小棍支着听。饭点过了,亲戚只好走,这厢又马上热乎乎地挽留,在这吃吧,就是不抱柴禾不下米,婆婆问做啥饭,没媳妇指令不敢擅定。一句话斥了出去:“那没眼力见的,正忙着,过会的。”亲戚只好说家有急事必须走,这才下地,卿卿我我的,细水长流的,恨不能送出二里地去。出了城,过了关,但只见山上的樵夫把柴担。别人家吃过晌午饭闷一觉又上山干活了,她才刚满足地转回家。回家就大骂婆婆不做饭。
她荣获了“嚼不烂”、“倒嚼”、“倒粪”等称号。列位还不知其长相,妇人有一头焦糊的“獾子角”,蜷曲的羊羔毛都松开就是一大头筐,粗粗地编结两根大麻花辫。黑黄的面上生着许多扁平疣,嘴唇天生黑紫,话多酿出泡沫来,令人想起夜晚湿墙根儿处鼓噪的蟾蜍。
她的烦恼像毛毛虫一样,乌泱乌泱团到别人的身上,自个满肚子风清月明,一夜好睡去。打足了呼哨,第二天丰神秀目升座开坛。
高音喇叭也抵不过没完没了的中音,男人早已臣服这等波涛翻滚,被里三遭外三遭灌成水鸡,婆婆习惯低眉闭气,公公厉害先被呛死了。前世寂寞多少年,今生那张嘴偏是泉眼,昼夜汩汩地冒,打头鲜明些,接着都是烂菜帮子破布头了。
穷说不打盹,咱当会金子,就一会?男人试探。
不说天就黑了,人就哑巴了,病就来了,被看轻了,没能耐了,还活个啥?喷个满天星。
听母耗子磨牙,不如听蝲蝲蛄子叫。有小伙子讽道。
两个少妇在街头拦住了“嚼不烂”。
她从山上下来,扛着挺沉的一捆草。二少妇你言我语,问天问地,各牵话头,逗引她说下去。她小眼放光,厚嘴唇愈发紫,泡沫愈多,那捆草左肩右肩地换,就是不放下。二少妇预备的话头都已问完,到最后就问:“婶你早晨吃啥中午吃啥?”磨了一个时辰,汗水从“嚼不烂”的獾子角里淌下来,神情还亢奋如头上的骄阳。二少妇反倒累垮,赶紧告别,跑到角落里捂着肚子笑。“嚼不烂”掂掂草得胜还朝。
谁家贪上“嚼不烂”的官司,也别想有好结果。她永远是自己和孩子好,孩子伤了人,天生善于蛮缠,翻舌头功夫气死诸葛亮。果然孩子弄出人命逃跑了,这一大家子人也都连夜逃了。然而孩子终落法网,到底折到枪杆子上,翻到地底下了。
“嚼不烂”,这回肉烂在锅里,舀不出一句成个的话了。
一夜间,村庄俱净。能听得见花开,叶落,草长,虫飞。也分得清鸦噪,鹊叫,猪狗哼哼,猫鼠打架,驴子长鸣。
一个人的话音气场,竟然围歼了一个村庄许多年。
鬼针草
老家一女孩定亲,邀我坐陪,我一上车,进入雾霾重灾区了。前两排是女人,四个姑奶奶坐拥天下,叼着烟卷吞山吐水,狂飚高音,眉毛横飞。后座男人赌钱,大烟筒不小,气势有所收敛。家乡的女人会领导,老婆大人在上,哪敢碰瓷。
唯定亲的女孩坐在中间,温柔贞静看着窗外。灰秃秃的原野,仍能给人以安慰,因它埋着春天的种子。定亲的孩子就携带着种子,只等结婚的适宜土壤。所以我见女孩,犹如冬眠后的动植物,就要咬住春天的乳头。
车颠簸着进入村庄,数十男女已在门口候着,穿过鸡鸣兔跑的小院,进屋落座,一脸郑重。娶媳妇时谦卑有加,聘姑娘定要摆出些姿态来的,扬眉吐气待何时。茶上得晚了,两个姑姑沉下脸,对方赶紧陪笑。正乱哄哄,男方主事的说道,“时间到,咱擦脸了。”
还不明白缘何要洗脸,却是要谈正事的意思。男方递过彩礼单,又礼貌地请问女方还有什么想说的。女孩的叔思忖着说:“这两家的负担都挺重,不知男方能否担得起。”那位准女婿腾地站起来,眼睛瞪红了:“我能挑,我挑得起,行不,叔。”大有拍案之势。大家一愣,捏一把汗。而这位叔,破天荒只说了一句:“那就好。”年轻时也是拳脚风云、一点屈吃不得的主,是岁月、生活,还是他恬静的妻,把那火爆的脾气改造了?
姑姑们一样火爆性子,眼睛立起来,互相看看压了下去。之后双方交换礼物,两个孩子认亲敬茶,敬到我哥那,我哥站起来说:“以后我们就把孩子交给你了,两家担子一肩挑,任重而道远,好好把握珍惜!”话不多,声声重。
吃饭时女人一桌,两个姑姑艺高人胆大,不怕人家灌,反似主人劝大家多吃多喝。大口喝酒,深度吸烟,豪言壮语,涛声阵阵,欢实的胖头鱼摆尾撅臀,正愁没一个水岸和看客,一屋子都是她们的气场,真够男方喝几壶的。三姑说:“我这人就是爱说,打死也是要说的,我闺女死不待见我,一天嘚啵嘚啵嘚,烦死了,可不说不行,吃亏也是要吃在明处的。把侄女婿请过来说话!”
准女婿过来,赔了若干不是,姑姑左姑姑右叫得甜蜜蜜,干了一杯酒才放过。四姑技痒,她的好戏还没机会上演,恰巧一个男人过来敬酒说话不中听,欲为男方挣点面子,可算错了心计,四姑奶奶借着酒劲泼过一杯酒,打了两耳光,又连说带逗一路打过去,三个插嘴还嘴的男人捂着火辣辣的脸,被拽出去了。大家心知肚明,有拉有劝,说笑着闹不大。
离开的时候,女孩的叔哽咽着:“憋屈呀!”大男人哭起来了。妻搂着他脖子推上车,小声劝:“想想你为谁憋屈呀!”姑奶奶们显然都喝高了,无视一个女人和村庄的尊严,高声叫闹,跳着脚擂着大腿还要往回扑腾,要理论个明白,只好硬拽上车。哥礼貌地和男方家人道别,车子总算开出了村。
几位姑姑自小泼辣,大眼睛山核桃似的,双眼皮挑大梁似的,托在谷壳似的赤红脸上。笑起来,人仰马翻,一览众山小,发起怒来,比个猍歹不逊色。管你老少,管是谁点着了战火,摞起袖子乒乒乓乓就干仗,叫骂个昏天黑地,呕哑嘲哳,无羞无愧无敌。
枝叶瘦金体,单薄小黄花,花落针出,坚硬,倒钩,长了鬼眼,牢牢钉住路过的动物和人,扎进肉里去,只能一根一根拔掉。明年,你扔的地方就是一堆小鬼,难缠,得名鬼针草。
这样的野花谁敢采?但就有勇敢者采摘了,捧进家门,大权奉上,随她带刺,随她霸气,一天不扎还难受,以乖乖地侍奉姑奶奶为乐,日子就叮叮当当煽风点火扑扑楞楞地过。
车上姑奶奶们依旧闹,搂抱着哭骂,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声言:“结婚时必须再掀它几桌才解气”,又声色俱厉斥责女孩:“太老实了你,也不知说句话,等着受欺侮吧,哎哟,肝疼。”长腔哭调云去云来。姑奶奶们的丈夫拍着搂着劝着,任鼻涕眼泪往身上扛,终于声息渐小,各自瘫在自家男人的肩上,一只慵懒的猫。
车上突然清静了,我和哥哥说的话才冒出芽来。窗外炊烟四横,黄昏迷茫而温馨。想来世间一静一闹一收一敛,总有和解的道。
结婚当天,果如姑姑们的性子,新郎官儿一步一障,跋山涉水,一颗血红的心摔得鼻青脸肿了,才接出泪眼迷蒙的新娘。
那些场合,真是她们的春秋时代。若在过去,泼女们要怎样掐着粗腰跳着小脚一歪一斜地骂人,滑稽了。
滚蒺藜
晚上观月亮有一层淡淡的黑圈,要下霜,是时候砍白菜了。
家家都去同一块大菜地,家家都是七八口子人,来来去去,窄窄的田埂,一个姑娘突然破口大骂,刀条脸上血丝膨胀,薄唇,快嘴,分明一头母狮,浑身长满了刺。
姐无意碰着了小母狮子,可是滚蒺藜了。狮女顿时蹿起万丈火苗,母亲才辩几句,狮女的嘴巴霎时驾起了粪车,一顿炮喷。四处的人直捂耳朵。好男不和女斗,好女不和母狮子斗。狮女的妈赔着不是,说从来管不了这孩子,甭理她。狮子爸可不良善,一旁助阵,又有三四个粗实的哥们撞腰板,灶火又添了干柴,狮女一路奔骂到祖宗八辈,声音突然断了,也怕遭报应,内心有怵自动改了口。
我家总体文弱,医生老师纯良学生,根本不好意思张口骂出脏字来,只恨恨地说,红口白牙不会有好下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她怎么趴蛋了。及至两个弟弟成长起来,母亲身边有护驾的天王,再没人敢欺侮了,心上的疙瘩也就平了。
那狮女,听说她姐跟婆家吵架了,一个人拎着石头直奔那个村庄。婆家早闻其恶名,快插好大门,凭小狮子门前叫骂,碎砖石头扔进去,鸡飞狗跳,树枝断肠。
我那时想自己为何不厉害,天不怕地不怕,说得出来,说得出口。梦里真就变成快嘴了,声音尖利,暴雨泼洒,砸得四周无话可应,舌战群婆子,说啊说直到嗓子哑,一群狗落水,一堆蚂蚁钻洞去。醒来一笑,算过足了瘾,想想还是做自己的好。
没有嫁不出去的雌儿。狮女在婆家,一天八场战斗不误吃饭。与公婆斗,其乐无穷;与小姑大伯子斗,其乐无穷;与东邻西舍斗,其乐无穷。狮女嘿嘿笑着,有独占山头的喜悦,扛着大旗还要找对手,拔剑四顾一片茫然,大家都绕着走了。跟河妖讲什么人道,自有宝塔来镇着。
人不记得天有数,狮女遇着对手了。男人出门做生意,翻车了,双腿残废,抬回的那天,狮女任男人挺在炕上惨叫,不管不理,只从早到晚坐在大门前,号啕不止,骂天骂地,骂人骂社会,骂鸡骂狗,想看笑话,门都没有,想打倒姑奶奶我,门都没有。又大骂男人家,缺了八辈德了,让她个弱女人摊上大事,活不活了!
第二天风晴日暖,无有声息,以后复如是。都以为狮女会扔下残废男人带了孩子离婚,才合了她的脾性。狮女却认真照顾起男人和孩子,认真种地养家,屋里屋外忙碌,不与别人答话,且绝不许婆家插手她的事,她也绝少回娘家。嫁鸡随鸡了,不离不弃了。
骂人要有动作表情相配,跳脚抛砖都是力气活,骂人的词儿要出新出巧不重复,一句是一句的脑力活,太耗费精神,如今把这些省了,她的能量真不小。
野蒺藜结束了她的战国时代,进入大喘息时期。路过那条街,大门楼大瓦房,露出蔬菜架来,结得嘀嘟水挂,院里静悄悄,好像一家子人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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