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我头上找来找去的,弄得我很舒服,接下来,无论她问我什么,我都是一个字:嗯。
这时,女孩说,你有斑秃哦。
女孩的声音不大,轻柔,却如同在我身上落下一把锥子,令我一个激灵。真的?哪里?在哪儿?我连连问,向后拧着脖子。女孩就用梳子轻轻地拦住了我的一丛头发。我看到了,在发际线中间确实掉了一撮,铜钱般大小,光溜的。我的心立刻不安和沉重起来。
关于斑秃,我太有印象了。二姑家的大儿子,我们叫大表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又有些自来卷,当初,男孩女孩,不知有多少人跟在后面羡慕。后来,三个姑娘一起追他,都是爱得要死不活的。这本来是一件很舒坦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但是,落到大表哥身上,却迷惘和抑郁了。有一天,他的头上先是出现了一块铜钱般大小的斑块,接着,这“铜钱”会生会养似的,眼见着增多,在头上摞着长,在头发棵里到处钻,后来,大表哥就成了秃子。那些追他的女孩呢,一夜间,也如他的头发,全跑光了。
见我紧张,脑门上汗涔涔的,女孩问我,平时用护发素吗?我说用。女孩叹了口气说,护发素是不能用的,又用一种对孩子的口吻说,所有的护发素都是不能用的,可懂呀?护发素本身包含了许多不护发的化学成分,你这一块就是长期使用护发素造成的。养发护发,我建议你用TSD530护理膏,我们店就有,五百三一瓶,老客户打七折……
我听不下去了,我觉得这个女孩阴险异常。
我知道我掉发的原因。
上个礼拜,我在温州参加苏浙皖三省影视剧高研班时接了一个剧本,爱情戏,电影。谈价格时,制片人男生女相,笑眯眯地说了一大堆有关困难的话。我也有好久没接活儿了,又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就按制片人圈定的价位把事情应承了下来,成交价7万。后来,我很快就得到了“情报”:制片人向投资方要的价格是43万。我很生气,觉得被耍了,等到签正式合同时,我改口要35万。我这么要,确实有些厚颜无耻,但是,想到制片人无耻厚颜得比我略微靠前,就很坦然了。再说,我这种要价,不过是扔石头试水,制片人一定会再打折的,到手后,能有个15到20万就可以了。万万没想到,制片人咔吧咔吧地扳了一阵指关节后,竟然点头了。
制片人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我,我内心的压力却莫名其妙地大了起来。我说莫名其妙,是因为写这种剧本,本来对于我来说太小菜一碟了。可是,一个星期下去了,电脑上只有两个字:剧本。心中的腹稿是打了撕,撕了打,心情被撕得稀碎,胃也疼了起来,原本,能在轰轰作响的柴油机旁呼呼大睡的我,开始彻夜失眠了。
晚上,母亲把我叫到了她的书房。坐下后,母亲问我,问人家要多了吧?又说,有些福分我们是担不起的,所以,这笔钱对于你来说,太重了。
我懂母亲的意思,我说,没事。不过是想找一个好故事而已,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就在这时,有人打我手机了,对方自称是导演助理,说话打铁的样儿,要我抓紧把本子拿出来,说导演催得急,急脱肛了,火发得很大,能拨119了。我很不喜欢这种鸟人的口气,但是,我还是一边不断地挠着头,一边唯唯诺诺地说,好,好好。
放下手机,我的心就乱开了,人也坐不住了,如同许多只钩子在身上挂着,正要走,母亲说,妈帮帮你吧。我以为我听错了,看着母亲,母亲又说,活要得这么紧,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忙清楚。
母亲是四年前从市教育局内退下来的。母亲年轻时就喜欢文学,尤其喜欢外国文学。看的世界名著比我还多。喜欢写作,小说、诗歌、散文、童话都写。成就不大,仅发表过一些散文,有的还是托关系上的稿,至于剧本,我从未看她写过。
这时,母亲说,妈知道剧本离不开故事,我可以帮你写故事的。
这真是好点子,也显得比较实际。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母亲早就把故事梗概写好了,她说这些天,见我在书房里“推磨”,就提前动笔了。
看完母亲写的故事梗概,我颇为惊喜:故事虽然老旧,但是,这绝对是一个有希望的故事。这时,母亲说,这只是一个大骨头架子,需要血肉的,你要觉得可以,妈就帮你往下写。
我当即拥抱了母亲,接下来,我做了一个规划。按剧情把故事设计成两条线,两个叙事视角,计十三个章节。男主人公的戏份多,由我来执笔,女主人公和次要人物由母亲写。剧本暂时就用母亲起的名字:《等》。
第一章 流里流气的男孩在开火车(执笔/母亲)
大馍小学十一点二十五放学,琼带上这几个学生走到猪脚凹道口时正好是十二点。让琼感到头疼的是,每到这个点,道口就会响起叮叮当当的铃聲,然后,随着那根红白相间的栏杆缓缓落下,一辆货车便从远方慢慢地开了过来。货车由一部老式火车头带着,只有六节车厢。开过来时,像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一副要倾倒的样子,而最近,火车开过来时显得更慢,尤其是开到道口时,几乎要停了下来。
琼看到,货车司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歪戴着一顶油乎乎的帽子,上衣也油乎乎的;有浅浅的络腮胡,眼睛很大,却充满了邪气,很不安分。司机流里流气的,不等火车开至道口,就会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死死地盯着自己看,有时还嬉皮笑脸地向自己挥毛巾,打响指,吹口哨。琼的父母都是教师,平时接触的都是温文尔雅的老师和毕恭毕敬的学生,面对这样一个家伙,打心眼里厌恶,为此,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看到这列货车开过来,她就赶紧把脸转了过去。
第二章 对面的女孩(执笔/我)
他叫安。
27岁,脾气不是太好,在单位也不上进。徐州到合肥的铁路段早就跑电机火车了,他还开着那种老式的蒸汽火车。这种火车很脏,在当地又叫炭篓子,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安每天的任务就是把矿石从山里拉到县城郊区的货场,卸下后,再把火车开进山。一天两趟,有时,一天一趟。
安是上个月的一个中午看到琼的,那时,琼带着几个孩子刚走到道口。那几个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每人怀里都抱着一条小板凳,背着一只薄薄的布袋子。这样,琼在那几个孩子中间就特别显眼。
那天,安看到琼后,便被震惊了,他先是颠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负责瞭望的蛋蛋红忙问,安子,你叫什么?叫什么啊?安大声说,快看,往左看。但是,火车早就过了道口,蛋蛋红什么都没看见。
卸货时,安子向蛋蛋红详细描述了他看到琼的感受:齐耳短发,我喜欢;花棉袄,我喜欢;修长的身材,我喜欢;那个清爽劲儿,我喜欢,还有……我都喜欢,都喜欢……他在描述琼时,显得非常兴奋和失态。蛋蛋红已经结婚了,他说,安子,赶紧找个女人吧,再这样下去,你还能日火车呢。
安闭着眼,陶醉地自言自语道,你妈要是能和这个女孩睡上一晚,就是捣碎做酱也心甘了。
蛋蛋紅笑着说,醒醒吧,你整天猴在火车上,睡什么啊,睡铁轨也轮不到你。
第二天,火车快到道口时,却比平时慢了许多,蛋蛋红看了下手表说,安子,压速早了。安子却不理蛋蛋红,只是说,蛋蛋,你看,你快看。
安这么一喊,不仅蛋蛋红把头伸了过来,连司炉孔也把头伸了过来。
他们都看到了琼。司炉孔咽了一口唾沫,铲煤去了,蛋蛋红则倒吸了一口气说,安子,你有眼光……
当火车从琼身边哐当哐当地开过后,安问蛋蛋红,蛋蛋,我如果从车头上一下子跳到她身边,你妈你觉得会怎么样?蛋蛋红想了一下说,估计她会被吓死吧,你也不得好死。司炉孔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安却没有吭声,只是表情严肃地说,唉,是啊,你妈都死就没有意思了。
此后,安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到十二点,琼都会带着几个孩子来到道口。这样,十二点就成了安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这期间,他不仅向琼吹过口哨,还唱歌、拍窗户,只希望琼能看自己一眼,但是,等着过道的人很多,琼对安的千呼万唤并不在意,好像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安感到口腔里很难受,针扎火燎的一般,他这才知道,煎熬原来就是一种溃疡。
今天,等着过铁道的人非常多,看情形可能是地方工会在组织什么活动,因为人群中有许多人拿着三角旗。火车开过来时,安远远地就看到了琼,令他不安的是,他发现琼正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小伙子很高挑,也很清秀。显然,小伙子说的话让琼非常感兴趣,琼不时地笑着,显得非常开心,一边笑,还一边斜着眼睛看那男生。安顿时觉得自己的脑髓一下子被什么吸走了,空洞洞、冷飕飕的,眼前也竟然模糊起来,而此时,他分明看到琼正从那个小伙子手里接过两根黄瓜,于是,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伸手拉响了汽笛,同时开始放汽。顿时,一股巨大的气流在火车尖利的鸣叫声中喷射出去,站着等过铁道的人群纷纷后撤,混乱中,琼和那个男人一下子就分开了。安哈哈大笑起来。蛋蛋红则大声地喊,安,怎么在这里放汽,你疯了,你疯了……
第三章 女人的最低要求(执笔/母亲)
站长叫卞确实,眉骨和颧骨都大得出奇,跟人说话时,不喜欢看人,脸永远耷拉着,若是笑了,会把你吓一跳。此时,他异常平静地听着女人说话,尽管这个女人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最后,他说,你先回去,猪脚凹虽然是个小站,制度是齐全的,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就把当事人往制度上靠。靠上哪条,算哪条。女人哧哧啦啦地擤了几次鼻子,然后将鼻涕在鞋跟上抹了抹说,吃了也不心疼,糟蹋疼啊!把我所有的瓜架子都拉倒了。又说,我也没有什么要求,连偷带糟蹋,也有一亩地了,把肥料钱赔上就行。卞确实没有马上应声,只是沉吟一下说,你先回去,猪脚凹虽然是个小站,但制度是齐全的,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就把当事人往制度上靠。靠上哪条,算哪条。女人一听,卞确实的话和先前的话一个字都不差,表情也一模一样,忽然感觉到一种诡异和莫名的恐惧,就摸着墙根走了。
女人走后,卞确实把司炉孔喊来了,说,我知道蛋蛋红和安子是铁哥们,所以我想找你问问。司炉孔一副被飞来石砸中后脑的样子,蒙圈地看着卞确实,问,什么?卞确实告诉司炉孔,上午,侯村来人了,说安带蛋蛋红和司炉孔去偷人家黄瓜。卞确实说,吃了也不心疼,糟蹋疼啊!把我所有的瓜架子都拉倒了。这个事可是真的?司炉孔更加蒙圈地看着卞确实,然后摇了摇头。卞确实说,你不要害怕,我知道,就是把你请到梁山泊,你也不敢去做那种事,你只说是不是安子干的就行了。司炉孔往后退了一下说,我真不知道。车上就你们三个,又是把火车停下来干的,你能不知道?卞确实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耷拉着眼皮问。司炉孔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说,嗯,不知道。司炉孔让卞确实很失望,也很意外,他反复打量了一下司炉孔,放下茶缸说,人要上进,总不能干一辈子司炉是不是……司炉孔说,站长,没有事,我走了。卞确实说,你喊蛋蛋来。
蛋蛋红来了,卞确实没绕弯子,就问安有没有偷侯村的黄瓜。蛋蛋红不深不浅地抓着后脑勺,想了想说,没有……
卞确实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说着,他抽了一根烟给蛋蛋红。是好烟,大前门的,前年还需要票才能买到。蛋蛋红有点兴奋,那根烟在他手上转了几圈,到底没舍得含到嘴里。卞确实见着了,就扔了一包过去,说,拿回去慢慢看。蛋蛋红笑了,抱着那包烟,跟抱着自家孩子一样。卞确实说,人要上进,总不能干一辈子瞭望是不是?蛋蛋,你不小了吧?
蛋蛋红忙说,嘻嘻,站长多关心。
卞确实就说,你说,他安子偷人家那么多黄瓜干什么?听说偷了一麻袋。
蛋蛋红想了想说,没有,半口袋。
那怎么把人家瓜架子都拉倒了呢?
唉!说什么要选一样大、一般粗的,所以就……
见卞确实开始记录了,蛋蛋红忙缄口。
卞确实说,上午我找小孔了,他说你俩都帮他了。你俩糊涂啊。
蛋蛋红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笑,显出一副很后悔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吸着气,牙龈露出了许多。
卞确实说,他是不想好了,你们还要进步啊。其实,我们这个站,今年不谈了,明年也不是说没有新机车进来的,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呀。
蛋蛋红看了卞确实一眼,叹了一口气,显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卞确实看了蛋蛋红一眼说,能觉察到自己糊涂的人就是聪明人。
这时,蛋蛋红嗫嚅着说,其实,站长你也知道,在机车上……我和小孔就是他的奴隶。
知道,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卞确实说。
蛋蛋红说,讲,讲不过他,打,打不过他,跟我们说话,不带妈不张口,什么都得由着他……偷黄瓜算什么,一个午季,一个秋季,想停车就停车,路边什么熟了,就偷什么……
卞确实惊奇地睁着眼睛,怔怔地问,想停车就停车?
蛋蛋红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你接着说,你接着说。卞确实坐下来,在小本子上记着。
接下来,蛋蛋红又说了很多卞确实都不知道的事,都是有关安的,直把卞确实的那张脸说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旧。这时,卞确实忽然抬起头来问,还有吗?
蛋蛋红笑了笑,表示不屑地摇了摇头说,他在道口看上了一个等过铁道的女孩……偷黄瓜就是为那个女孩。可笑的是,那天,他从火车上往下扔黄瓜时,女孩骂他了。
卞确实明白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地说,可耻。
这时,蛋蛋红站了起来,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脸上带着一种极不自然的笑说,站长,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卞确实不说话,只是又把一包烟扔了过去。蛋蛋红忙接下来,然后走了。卞确实跟上一步说,叫安子来。蛋蛋红站在那儿,哭丧着脸说,站长,你叫别人喊吧……卞确实不说话,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最后一趟矿石卸完后,安走进了站长室。
走进站长室后,安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捡起卞确实桌子上的烟,然后点上火,大一口、小一口地抽起来。外面,有几道光柱斜着身子射进了卞确实的办公室,那些灰尘则像虫子一样四处飘荡起来。卞确实皱了皱眉头,轻轻盖上了茶杯盖子。这时,安从茶盘里拿起一只茶杯问,有茶叶吗?卞确实迟疑了一下,阴沉着脸说,没有。安便把卞确实的杯子端过来,连茶带水地匀了一半给自己。见卞确实耷拉着眉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安一边喝茶,一边笑着说,我知道站长对我不快活,先占你点便宜,再听你训斥。
卞确实说,那好,我们就开门见山。以前的不说,就说昨天,你偷人家黄瓜了?
安先是一脸错愕地看着卞确实,接着大声笑着说,开什么玩笑,黄瓜菜几分钱一斤,还要偷?哦!我一边开火车,一边去摘黄瓜,你妈谁想象力这么好,哈哈……
卞确实说,事情就严重在这里。你不仅偷,而且还敢把车停下来偷。那是火车啊!亏着是专行道,要是并轨的,那是什么后果?
安说,我说我偷了吗?证据在哪儿?
卞确实说,上午,侯村来人了,一个老妇女,人家一五一十都说了,连你穿什么衣服都说了。
眼神这么好?我裤子开裆了,她看到了吗?
卞确实说,梁学安,我不想接你的话。明天下班前,把情况说明交过来。
安喝了一口水,嚼着茶叶说,明天下班前,你要请我喝酒我就来。
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说,你该换衬衫了。
第四章 道口的人突然成了一种想象(执笔/我)
接下来的几天,安在那个道口再也看不到琼了。
再有几天,安竟然憔悴起来,当然,司炉孔和蛋蛋红也遭了大罪,因为,这一阶段的安,话少了,脾气却越来越大,整个人也越来越不讲理,经常会因为牙签一般粗细的事把两人骂得狗血喷头,若是觉得过分了,就会很流氓地说,你妈我例假来了,忍一下吧。
但是,不管安如何折磨蛋蛋红和司炉孔,如何折磨自己,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在道口。
像这样又过了几天,安向卞确实递了病假条,在这个假条中,安用了大量的形容词,详细描述了自己的病状,同时,态度也谦和起来,恳切要求卞确实能允许他多休息一段时间,他在请假条的结尾处说,大事不妙,我觉得自己很难活过这个夏天了。
安的假条是蛋蛋红送给卞确实的。卞确实看后,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超过三天,需要医院证明,同时,上报合肥站批。
安不管这些,第二天就离开小城,去了路西。
安是从那几个学生的穿着上判断出琼的身份和所在方位的。那几个学生背的书包大都是布的,还是手工缝制,衣服也很破烂。这说明,那几个孩子都是农村学生,琼可能就在铁路沿线附近的某所农村小学里当老师。
安的判断是准确的,打探得也很有效果。他是早晨出去的,到了上午10点多钟,就得到了一些准确消息。女孩叫苏琼,在大馍村大馍小学当老师。因为是大馍小学唯一的女教师,所以村上的人都认识。这丫头好,莲花里出的样儿,四面光滑,对学生也用心,只要出了校门,护得紧紧的,真好!向安介绍琼的情况的妇女说。说完,上下打量着安,又用满是污垢的指甲去刮牙上的东西。
安来时,浑身发冷,嘴唇乌紫,两条腿像挂了铁锤一般,直感觉自己在生大病,这会儿,他觉得身上一阵叮当作响,那些沉重都纷纷落地了。接着,他猛地一跃,尖叫了一声,然后顺着一条田垄跑了下去。
大馍小学不大,前后各五间瓦房,相距50米的样子。那些瓦房很陈旧了,墙是野石头砌的,石头仅被简单地雕琢一下,合在一起,缝隙就显得很大。这些缝隙用白石灰护着,远远看去,好像有许多条白虫子在墙上跑。安找到学校时,学校正在打上课铃。铃是一截废弃的铁轨,披着衣服的老师一边夹着课本和教鞭,一边飞快地敲,显得很吃力。铃声中,孩子们有的往屋后的茅房跑,有的往教室跑,乱成一团。又过了一会儿,就安静了。
安在后面靠东的第一间教室里发现了琼。
窗戶很小,用三根已经生锈的铁棍支着,所以从这里看进去,里面的人很难发现外面的人。教室里的讲台、桌椅都是泥巴垒砌的,板凳是学生自带的,但是,学生们上课的精气神很足,都将小手背在后面,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此时,上课的正是琼。
上的是音乐课,黑板已经不怎么黑了,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许多地方更像是灰白,上面有字:春天在哪里?下面是歌词。乐器是一只口琴,很旧了,原来类似于不锈钢的部分开始氧化,上面出现许多锈迹,显然被摔坏过,一端用一截铜丝固定着。安发现,吹口琴时,琼并不漂亮,吹气和吸气时,人的脸部有些变形,这让他心里有了许多自信。
忽然,口琴声有点短促和变调了,接着停了下来。
琼发现了安。不知是惊讶、害羞还是不安,琼的脸立刻红了,一直红到脖子。红到脖子时,显得她脖子很细,很精致,有着雕塑一般的比例。安的反应引起了学生们的好奇,他们转过身来,纷纷向窗口看。安受到了惊吓,忙退到了墙角。
第五章 男人的最低要求(执笔/母亲)
大馍小学的校长姓魏,额头有些畸形,左侧凸出了很大一块,那一块好像很重,坐在那儿时,整个人像是要往一边倒。看上去也属于那种“云彩里伸腿,不是凡角(脚)”类的人物,向卞确实反映情况时不停地颠着腿,显得很气愤。他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是大馍小学的副校长兼会计,叫栾朴素。栾显得比较拘谨和低调,魏校长侃侃而谈时,他坐在旁边一声不出,只是嘴角带着笑,兴致勃勃地看着校长和卞确实对话,手下面按着一架照相机,好像是海鸥牌的。
魏校长说了一会儿卞确实就明白了。
安找到琼后便开始了行动,先花钱请小学生给琼送新口琴;被琼拒绝后,又让学生送饭盒(铁路工人用的那种圆形的铝饭盒),又被琼拒收了;安仍然不死心,接连多次去学校周围溜达,偷看琼上课。魏校长说,影响太坏了。现在,全校学生都认识他了,只要他一出现,学生就不安心听课了,一起吼。琼也上不下去课了。最要命的是,现在,有的家长已经把这件事传到了中心校,昨天,庄校长把我叫了过去,狠狠地训了一顿,好像这种屌事都是我干的一样。
最后一句话有点脏,不太符合人民教师的身份,卞确实看了魏校长一眼。
先前,魏校长在控诉安时,卞确实的脸一直挂着,凉粉一般,并一直摇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的人不可能,站里的制度很严,不可能。
魏校长也不跟卞确实纠缠,他掏出一张黑白照片来,说,你慢慢看。
卞确实接过照片看了看,上面果然是安。站在风口地里,头发乱乱的,手插在括包里,正向一侧看着。但是,卞确实还是不甘心,他久久地端详着那张照片。这时,魏校长说,站长,这是我们学校的操场。你看看国旗,前面那个屋角就是苏琼的班级。赖不掉的,怎么赖?
打魏校长进来,卞确实一直就坐在那儿,现在,他放下照片,给魏校长和栾朴素各倒了一杯水。显然是早就等这杯水了,魏校长端过来,低下头,摊开肥大的嘴唇,顺着杯口,打圈着吹,吹了十几下,然后一口闷下去,那满满的一杯水就只剩下了一半。
这时,卞确实开始抠鼻子,抠一下,还看一下指尖,然后说,这件事,我们会深入调查,你们有什么要求?魏校长说,你们要和他好好谈谈,不能再去学校了,影响太坏了。
这时,卞确实好像从鼻子里抠出了一块什么小玩意,他恶狠狠地看着。魏校长见状,忙说,如果你们觉得口说无凭,学校可以出一份材料。
听魏校长这么说,卞确实把脸转了过来,异样地看着魏。
魏校长想必是误会了卞确实的眼神,忙说,不要材料也管,只要这个人不去学校就行了。
这时,卞确实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咂了一下嘴,晃动着一根手指说,你们写不行,得受害人写。说到这儿,他盯着魏校长看。
魏校长有点意外,他和栾朴素互相看了一眼。
栾朴素显然很支持卞确实,他向魏校长点了点头,魏校长却沉吟了一下,笑了笑说,不需要了吧,这个……事情也不大,年轻人嘛。情况反映就由我们写吧。卞确实又低下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坚定地说,不,问题很严重,如果受害人不站出来,祸根终归还在土里。也就是说,他还会去学校,是捣乱,还是报复,我们就把握不住了。
见卞确实说话时的表情那么严肃,又振振有词,魏校长便点了点头,想了下,又点了点头。
回到学校后,魏校长就把琼喊来了。魏校长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说,学校五间房子,有四间没有门,办公室东边还漏,我一心指望立冬前中心校能解决点经费,把门打上,把办公室的房子补补,把泥凳子换成砖支的,摊上你这个事怎么搞?
琼流下了眼泪,头低低的。人也瘦了,头低下时脖梗后面有一块骨头凸得明显。
魏校长说,跟我说实话,这个人,过去和你有没有关系?
琼不吭声。其实是在想心事,突然又惊醒过来,忙摇着头。摇头时,那些略有些发黄的短发在脸庞两侧来回地刷着。眼泪则像秋后的树叶子,纷纷地落。
真没有?
真没有啊,琼委屈极了,嘤嘤地哭起来。
魏校长看了看琼,确定是真哭,就说,那好,没有就万事皆休了。是这样,这个人的底细我们都扒清了,是肥东猪脚凹货运站的火车司机,姓安,人通称安子。父母都不在了,寡汉条子。据说人品不好,仗着父亲当过站长,目中无人,非常霸道。昨天,我去找他们站长了。站长先是装着不知道,怕家丑外扬,后来一看照片,翻不过来了,现在准备处理这个人了,不过需要受害人写一个情况反映。当时我没明白他的意图,现在懂了。只要受害人检举,他们就可以上报,到时候,轻则停职,重者除名,我们安心了,站里也安心了,你也安心了。来,写吧。
魏校长在一板一眼地说这个事时,琼突然就不哭了。这时,栾副校长已经把一本大练习簿拆成了几张纸。当栾把这几张纸推到琼的面前时,琼吓了一跳。
怎么了?见琼不动,魏校长问。
这时,琼轻轻擦掉眼泪说,校长,我恨这个人。不过,这封信,我……不想写……
为什么?魏校长很不解,问。
琼磨蹭了半天,忽然站起来说,校长,没有事,我走了。瓊这么说着就要往外走。
这时,靠在墙上的栾校长笑眯眯地说,苏琼,是不是觉得这样做有点伤人?呵呵,他一直在伤你啊。如果这个人真像他们站长说的那样烂,将来还能对你做出什么事就保不准了。到那个时候,谁还能挡得住,来不及了。
栾朴素的话语重心长,似乎也说到了琼的心里。琼就站在那里,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走了。
第六章 小站里的恐吓(执笔/我)
12点45分,火车停靠在2号站台。因为货场已经实行计件制了,火车刚停下,上百名搬运工人立刻就把车厢团团围住了。安让蛋蛋红和司炉孔放汽、加水和卸炉渣,自己拿着饭盒下了车。安刚从车头上下来,就看见一个道班向他使劲地挥手,安大声问,干什么呀?手挥得跟绕鹰子一样。道班也扯着嗓子道,站长叫你。安本想装着没听见,但是有些心虚,还是去了。
走进卞确实办公室,安肚子里咕咕叫,便心有不满地说,什么事啊?正赶上吃饭的时候。
卞确实拉着脸,用报纸啪嗒啪嗒地打着桌面上的灰说,这个事不谈好,就怕咱俩都没有饭吃了。
安把饭盒往桌子上一撂,故意提高声音说,哦!
卞确实从安的这一声“哦”中听出了不屑,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安,说,我们直奔主题吧,最近你去大馍小学了吧?
安一愣,但是他马上把胳膊抱起来说,嗯。安知道自己可能装病的事要被提出来了,就等着,也在想着对策。卞确实却说,你去找人家女教师麻烦了吧?安又是一愣,但是,他很快就略显油滑地笑了笑说,麻烦什么,被人家喜欢还嫌麻烦。又问,她说的?我们……在谈恋爱。
我们在谈恋爱?你们?
嗯。
哼!单相思吧?
单相也好,双相也好,你说的不算吧?
那好,现在,大馍小学找上门了,告你破坏人家教学秩序,骚扰女教师,正在四处反映情况。
安显然被激怒了,他眼一瞪说,他妈他反映到联合国我也不怕,我谈恋爱犯法啦?
你跟谁谈恋爱?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
这是学校说的,还是你说的?
那个女孩说的。
安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身子跟着晃动了一下,他愣愣地看着卞确实,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卞确实看得明白,是红晕。
见安被镇住了,卞确实说,事情很严重。你不仅让大馍小学无法正常教学,而且还害了那个女教师。他们校长明确表示,这个女孩心思不纯,已经不适合教学工作,要除名了。你把人家工作蹭掉了呀,你说你……
安急了,歪着头论理,你妈这件事与那个女孩有什么关系?有种刀尖子冲我呀。
嚯!卞确实说,很仗义嘛。告诉你,那个女教师也写信控告你了。卞确实说着,把那封带喜鹊图案的信封举了一下,你再敢胡来,她就告你流氓罪。
安愣愣地看着卞确实手里的那封信。此时,似乎有一把长刀慢慢地插入安的腹部,然后穿过脾脏、心肺……很快,安整个人像一根失水的萝卜,渐渐萎缩和灰白起来。这期间,安特别想去拿那封信,身子便晃动了一下。卞确实捕捉到了这一点,他缓缓地拉开抽屉,然后把那封信放了进去。
卞确实说,怎么样,还想吃饭吗?吃不下去了吧?
安子倔强地说,我很饿。
卞确实轻蔑地笑了笑说,奉劝你一句,出了猪脚凹,你个人的事我管不了,但是,只要在这个站,你的事就是站里的事,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给站里抹黑的。立刻悬崖勒马。
安子捡起饭盒,冷笑一声说,真是小题大做。
卞确实马上提示说,梁学安,我已经代表组织关心过你了。
不是关心,是恐吓,或者说是警告。
这么说也可以。下面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安头一昂说,我掂量过了,谈恋爱犯不上蹲牢。这个人民来信,那个人民来信的,有屌本事就把我抓起来。说着,哼哼地冷笑了几声,拖着一笔重重的阴影走了。
第七章 其实是一种爱(执笔/我)
这一天,安很少说话,脸色也很不好看,半青不红的,早上好像没洗脸,皮肤显得很粗糙。蛋蛋红和司炉孔都看出来了,却谁也不敢跟安搭讪,只是更加小心地干活。下午,最后一趟货车靠近站台后,安说,发补助了,明晚请你们。司炉孔哭丧着脸说,自己腰间盘问题大了,找到了土医生,赶着晚上治,去不成。安说,你妈除了鸡巴,浑身上下都是小骨头,腰间盘算个熊,但又一挥手说,去吧去吧。蛋蛋红本想找借口的,没想到司炉孔先说了,只好咽了口唾沫。
第二天晚上,安在汽车站旁边的一个叫灰灰菜的小酒馆等蛋蛋红,蛋蛋红打进门就盯着安看,然后大呼小叫起来,我的个乖,这是你吗?吓到我了。我的乖,吓出氙气了,蛋掉了一大块。
安见其他人往这边看,招招手,示意蛋蛋红赶紧坐下。
蛋蛋红坐下后说,你是我们的头儿,哪能让你破费,我来吧。
安说,那你来。
蛋蛋红忙去摸口袋,然后说,呀,走得急,钱都在旧衣服里。
安带着脏口说,你妈你那件旧衣服心眼真多。吃吧吃吧。
蛋蛋红有些小尴尬,就不说话了。
待几个菜上桌后,蛋蛋红还是盯着安看。安今天的变化确实大,剃了一个大光头,络腮胡子也刮了——看来是反复刮的,下手也狠,脸皮子都青了。上身穿一件驼色的灯芯绒休闲服,有小翻领,接近西服。衬衫洁白,打了领带。领带打得很专业,板正得很。白裤子。脚上是那种很少见的尖头皮鞋,特意擦了,很亮。
蛋蛋红说,大开眼界啊!过去怎么看怎么像山大王,现在怎么看怎么像许文强。
饭店里有个九寸的黑白电视,正在放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此时,许文强也出来了,正在和冯程程有鼻子有眼地对台词,安瞄了一眼,把酒倒上了。
待几杯酒下肚,蛋蛋红嬉皮笑脸地问,今天这个架势,是不是想约她?
安笑了一下说,你妈我约她找你喝什么酒?
蛋蛋红笑了,然后说,不过,你说请我们喝酒,我还真以为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大动作。孔胆子小,他知道站長对这个事感冒,躲得远远的,昨天说腰间盘有病,那是胡扯,他是怕沾上你的事。不过他最近向站长室跑得勤哦,在站长面前什么都说,我真担心他说多了,把我们的事都说出来。还有,站里要换新机头了,你以为他想在你手下当一辈子司炉工……
安有点烦,就说,这些狗屁事我不想听。
蛋蛋红马上闭了嘴。
两人再喝酒,安很少说话,蛋蛋红就觉得酒好辣。喝着喝着,蛋蛋红忽然发现安的眼睑处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非常意外。和安相处的几年,蛋蛋红只看到安把别人欺负得流泪,还从未看过安自己流泪。他忙夹了一筷子菜给安,端起杯子说,来,再搞。
安把酒喝完,挥手抹去眼泪,笑了笑说,我决定了结了。又怕没说清楚,补充说,和苏琼。
蛋蛋红不想在这件事上做任何表态,就吧唧吧唧地吃菜。那筷子跟飞梭一般,在几个菜之间来回穿插着,其中一个菜碟子很快就白了。
安不管这些,叹了口气说,我把事情弄大了,现在学校准备开除她了。说到这儿,安突然激动起来,他妈的,大馍小学写我人民来信了,写吧,算个熊,卞确实也恐吓我了,算个屌,日他妈,他卞确实还敢开除我吗?他要是敢让我下车头,我就要他的头。但是……说到这儿,安摇了摇头,将一杯酒喝了下去。
在安说到“我就要他的头”时,蛋蛋红夹菜的手悬在那里,足足有好几秒,这会儿才放下来。他开始剔牙,剔牙时,眼睑下的一块肌肉奇怪地颤抖着。
这时,安说,所以,我决定放弃了……
蛋蛋红说,那个女孩确实太漂亮了。
安摇了摇头。
蛋蛋红说,看你这个难过劲儿,我也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安又在眼下抹了一下说,这样,现在,那个学校我是去不了了,她也不会见我的,我想让你代我去一趟吧。说着,安把一只口琴和一封信拿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喝酒从不脸红的蛋蛋红,现在脸红了,他看也不看安,又开始吃起菜来。
安说,明天上午,火车一出站,你就下去。找到大馍小学后,你把这封信交给她就可以了。
蛋蛋红不看安手里的東西,忽然说,等一下。然后问,老板,有厕所吗?
老板在里面喊,二楼左转。蛋蛋红就上楼了,过了一会儿又下来了。安见蛋蛋红坐下了,就把那封信往蛋蛋红旁边推了推,接着又和蛋蛋红走了一杯。一杯酒下肚,蛋蛋红惨笑着说,安子,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兄弟了,这件事算根毛,不过,从司炉孔嘴里我能判断出,站里已经盯上这件事了,你看,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爸已经退了,工资低得很。我妈天天糊纸盒子,我老婆卖鸡头果子,大杯五分钱,小杯三分钱,够干什么,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呵,你看,我要是把工作丢了,呵,你看……
安把推到蛋蛋红面前的那封信拿了回来,然后瞪着眼问,你妈送封信就没有工作啦?
蛋蛋红也不接话,尴尬地笑着,只顾吃菜,脸更红了。
安把一杯酒喝了,然后说,好,理解。
见安不开心,蛋蛋红笑了笑说,安子,其实,这件事,不需要这样的,已经断了,还啰嗦什么,以后不去找她不就行了吗?
安没理蛋蛋红,也大口大口吃起菜来,狠狠地。
这时,蛋蛋红忽然站起来说,安子,晚上八点,我要把我妈糊的纸盒子送到居委会去,先走了。
安挥了挥手。
蛋蛋红走后不久,安也坐不下去了,去结账时,老板说,账有人结了。
现在,我和母亲要分头写一下两场“批斗会”。
第八章 救赎与诋毁(执笔/母亲)
现在,琼恨死了这个男人。
那天,当安从火车头上向自己扔黄瓜时,琼才真正感到自己遇上了麻烦。于是,她决定再也不从这个道口回家了。
琼住在肥东县郊区的蔬菜二队,是那个队里唯一上了中专的学生,毕业后,经过在县教育局当股长的表姐夫的努力,被幸福中心校录用,分到了离家较近的大馍小学当了教师。一时间,琼成了父母的骄傲,也成了那个村的骄傲。
大馍小学离蔬菜二队有三四里路,现在,琼一改道就要多走一倍的路。但是,一想到可以摆脱那个火车司机的纠缠,琼也觉得很开心。昨天,琼刚拐过小树林,就发现不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一个人,看装束像是城里人。再仔细一看,琼猛地跳下了自行车。当她最终确认前面站着的就是安时,她猛踩自行车,拼命地奔逃起来。这时,安也发现了琼,他一边沿着田埂和琼平行地跑,一边喊,喂喂 ……苏老师……
琼骑得更快了。就在这时,琼听到脚下传来了哗啦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链条脱落了。琼忙跳下车,企图把链条重新挂上,但是,转动了几下也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安赶了上来。安看着琼,很难看地笑着,他说,苏老师,你听我说。琼不理安,低着头,用力去推她的车。安只好握着琼的车头,说,让我把话说完行吗?琼说,让开啊,我不认识你。
这时,他们离大馍小学已经很近了,有人发现了他们,一吆喝,许多学生都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学生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台子上,一起吼叫,毛胡脸,不要脸,不要脸,毛胡脸……
学生们这一叫唤,琼更加羞臊和愤怒起来,她几乎是尖叫着喊,放开,放开呀!安紧紧抓住琼的车头,更加难看地笑着说,我……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说着,他拿出那封信和一只口琴。这时,学生们的叫声更大了,其他几个老师也出来了。见老师们也出来了,琼浑身颤抖起来,她先是狠狠地打落了那封信,接着把口琴扔了回去。由于用力过猛,口琴砸在了安的鼻子上。安的鼻子一下子就流血了。满脸流血的安吓到了琼,她将自行车往地上一丢,撒腿跑了出去。此时,学校那边也有了大动静,栾副校长和一个年轻的男教师叫骂着向这边跑来,其中,栾副校长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见状,安忙把琼的自行车扶正,然后在鼻子上抹了一把,顺着田埂仓皇逃走了。栾副校长和那个教师并没有放弃,他们跟在安后面追了很久,等安逃过一条小溪,这才停下来。
当天上午,魏校长和栾副校长把琼喊到了办公室。魏校长一边大口喝茶,一边大口吐痰,等嗓子利索了,就说,你一再说,你和这个人没有关系……
没有啊!他是个神经病,是个流氓啊!琼哭着说。
你先别说。魏校长毫不客气地打断琼的话,你一再保证,一定不会再和这个人来往……
琼激动地打断魏校长说,我不知道他在路上等我啊。
栾副校长小声地温和地笑眯眯地提示说,听校长把话说完。
琼就不吭声了。
魏校长则问,你讲够了没有,没讲够,再讲。
琼呜呜地哭着。
魏校长扔了一根烟给栾副校长,然后点上说,两条路你选吧,一条,是停你的课,回家等通知,什么时候叫你来,再来。另一条,是写一份材料。
琼问,我写什么呀?
魏校长说,还问我?
这时,栾副校长在旁边温和地笑眯眯地提示说,这种人算不算流氓?算不算阿飞?你就把他怎么你的写上就行了。
琼只是哭。她觉得栾副校长的话说得真难听。
这时,栾副校长又小声地温和地劝,先写吧,这也是看面子了,正常的话,学校该辞退你了。
琼知道这个面子是指她那个当股长的表姐夫,不过,现在表姐夫已经离开教育局了。
她点了点头。她点头时,泪水打枣一般,落了一地。
琼文笔不错,第二节课刚下,就把材料写好了,但是,关于用词,魏校长和栾副校长还是讨论了很久。栾副校长觉得琼的这篇材料写得很有水平,只是建议把“情况反映”改成“控诉”,把“这个人”一律说成是“这个可耻的流氓”或者是“这个可耻的阿飞”,说这样就符合卞确实的心意了。魏校长想了一下,最后建议材料的标题还是用“情况反映”,把“这个人”改成“姓安的”,什么流氓阿飞的,一概不出现。魏校长说,我们实事求是,其他的不操心。魏校长的话很合琼的心意,琼点着头。
信当天就送到了卞确实手里,等他们再回转,栾朴素笑了,因为,卞确实直接用笔把一些用词改了过来:“情况反映”改为“强烈控诉”;“这个人”改为“可耻、下流的痞子”和“这个卑鄙的阿飞”。改完后,卞确实看着那篇材料,咂了咂嘴說,还是不疼不痒的,还是……这个……让她再抄一遍吧。
第九章 救人的是非(执笔/我)
转眼就是七月,晴天慢慢地珍贵起来,阴晦的日子像烂稻草一样胡乱地堆在一起,而且越积越多,令人压抑和心烦。老眼界的人把手背在身后,看着低低的云头说,人黄有病,天黄有雨,不好!
到了七月中,雨水果真就多了起来,随即,恶劣的天气在不断加剧,雨从四面八方往当中下,人们所能看到的、感觉到的,都被一种稠密的潮湿和阴郁紧紧地包裹着。
这阶段,安做得很好,他再也没去大馍小学,在火车头上也不骂人了,脏话、废话、牛逼哄哄的大话也没有了,路过那个道口时,再也不往栏杆后面看了。他有了黑眼圈,喉结显得更为粗大,胡茬也显得更加浓密,一点都不符合他这个年龄。他在内心开始远离那个女孩,甘心于一种情感的失败,主动认定自己根本就配不上那个天仙,认定自己就是一堆可笑的狗屎,是下等人,低廉,贱。他把自己揉成了一团。
他接受了邻居王阿姨的介绍,和那个纺织厂的女孩认真地见过了两面。女孩不算漂亮,但是很会讲,很会畅想,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一种弥补—— 琼说得太少了,在他的千言万语之后,他什么都没有听到。现在好了,女孩的那些无边无际的废话,慢慢就安慰了他。
站里昨天就下了通知,明天有大暴雨,但是,按照进度,矿山的开采没有停止,上午必须将堆积在矿山的矿石拉回来。否则,雨水过后,按照那些科研人员的古怪的算法,矿石的成分将会受到很大影响。为此,站里经过向合肥总站请示,做了紧急部署,以每小时1.5元钱的高价,从肥东的四个搬运公司紧急调动了200多名搬运工人,冒雨在货站平台待命。
此时,安的火车则在风雨中从矿山向货站奔驰而来。与安的火车头一起奔来的还有无边无际的洪水,此时,正是中午12点。
蛋蛋红首先发现了情况,他说,啊!快看。
此时,以铁路大堤为界限,路东是清晰的土地和田园,而路西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从山上下来的水,还在不停地涌来,远远看去,风雨中,有几个小黑点正在白汪汪的水中蠕动,那大些的黑点分明是大人,那五个小黑点,自然是孩子了。
这时,安猛然拉响了汽笛,蛋蛋红大声问,拉笛干什么?安不理蛋蛋红,继续拉汽笛,火车便发出了一阵阵声嘶力竭的令人焦虑的尖叫,而安一边拉笛,一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焦急地向那几个黑点看,期间,斜刺而来的雨水很快就将他的领口灌满了。蛋蛋红向远处观望了一下说,没用的,你放炮也没用,死定了。
这时安大声说,听着,我开始制动了,司炉孔放汽,你去摘挂钩。蛋蛋红赶紧向司炉孔做了几个手势,并挤了挤眼。司炉孔没理蛋蛋红,而是转脸去看水中的那几个黑点。蛋蛋红就说,安子,今天站长亲自在货场啊!还有,几百号人都在等我们呢……
安突然指着蛋蛋红,大声问,卞确实是你爹啊?你妈你看看,铁路这边是生,铁路那边是死,哪个重要?他小便(卞)算他妈什么,我看你这条狗被良心吃了。
蛋蛋红便不敢吭气了,戴上了手套。
很快,车子就停了下来,接着,车厢刚跟火车头分离,火车头就大叫着向前飞驰而去。
第十章 第五颗子弹(执笔/我)
相对于魏校长和栾朴素找琼谈话,安所面对的这次会议才是真正的批斗会。
会议是在车站工会办公室召开的,市总站的党委副书记赵峰来了,还带了五个人,据说都是市总站机关党委的。
会上的气氛很严肃,卞确实首先代表猪脚凹站全体员工,向赵书记一行在百忙中到小站指导工作,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无限的感激,接着,他汇报了猪脚凹站一到三季度的安全生产情况,最后请赵书记做指示。
赵书记对卞确实的报告没做任何评价,而是直奔主题说,这次来,主要是宣布对梁学安严重违反安全生产制度等相关问题的处理决定。
在这个决定里,工作组为安罗列了以下几种罪状:
一、欺骗领导,写虚假病条。
二、素质低下,多次偷窃农民粮食作物,不仅自己偷,还威胁和逼迫同事一起参与。
三、严重违反安全生产制度和本站纪律,多次擅自在运输途中停车。其中最为严重的是,23号上午,安竟然不顾货场几百名工人在等候卸货,停车办私事,给站里带来严重的经济损失。
四、蔑视和威胁领导,说什么“他某某某还敢开除我吗?他要是敢让我下车头,我就要他的头”。23号擅自停车期间,面对同事的阻挠,竟然骂道:“某某某是你爹啊?你看看,铁路这边是生,铁路那边是死,哪个重要?某某某算他妈什么,滚下来!”
五、道德败坏。光天化日之下,多次调戏人民教师,造成该校无法上课,受害人精神失常。不仅为猪脚凹站抹黑,也严重地损害了合肥站的形象,损害了工人阶级的威信。
说到这儿,赵书记晃了晃手中的几封信说,这里有站内同事的揭发材料,有侯村受害农民的笔录,有大馍小学的情况反映和受害人的控告信。对了,还有照片。说着,他把那几封信放下,又拿起几张照片摇了摇。
对以上材料,党委委托人事部门做了相关核实,现做出以下决定:一、暂停梁学安火车司机工作,从即日起,不允许上车。二、责令梁本人做出深刻检查,并作为反面教材,在铁路系统宣传。
决定宣读后,卞确实表了态。首先,他代表猪脚凹站全体干部员工,坚决拥护总站的决定。接着,他又痛心疾首地说,安是工人子弟,是我的部下,他父亲曾经和我是同事,安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是我关心不够,教育不严,放任自流的结果,对此,我向组织作深刻检讨。
梁学安,你表个态。这时,坐在赵书记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穿黄军装的男人大声说,口气像审犯人。
这时,安说,我有个请求。
众人不理他。
安说,我想给卞站长鞠一躬可以吗?
众人仍然不理他。
安兀自站了起来,他先向卞确实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说,向您鞠躬是为了表示我对您的深深敬意。第一,你真是一个智慧而又谦虚的领导。您说您对我关心不够,不,您看您为我整出这么多材料,能说关心不够?您用心良苦啊!第二,作风粗野、擅自停车,还有23号造成的那些损失,都是事实;不过,23号那天停车,是我一个人的行为,与别人无关,是刀子也好,是钩子也罢,都冲我来。还有,停车是为了救人,这一点不知那些检举材料和控诉材料里有没有?
“黄军装”说,强词夺理!发大水那天,路西有十几个村庄都上了水,你怎么不去救,怎么单单就去救那个女教师。
安说,不光是她,我看到谁救谁,哪怕是狗,大小也是一条命,包括你。
“黄军装”猛地站了起来。安说,别激动,我要说的话还没完,第三,说我道德败坏,是吗?如果谈一次恋爱就是道德败坏,在座的哪一个没谈过,哪一个没调戏过。
怒不可遏的“黄军装”正要说话,安抢过来,大声地说,还有,要论道德,你卞确实算个什么东西。我父亲是你同事吗?是你的师傅呀!小时候,就在我家院子里,我亲眼看见你跪在我父亲面前。为什么?因为你在货运站偷废旧的道钉卖。我父亲把你撵下火车后,为保住你的面子,跟谁都没说,还把你安排到了道班工作,对不对?但是,这些年,你对我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可惜,你永远都报复不了我父亲了,他老人家先你一步走了。你就把账算在我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呵,还跟我谈道德,卞确实,在道德面前,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一泡大小便。
令人震惊的是,在安的冷嘲热讽和无情揭露面前,卞确实面带微笑,一边记录,一边点头,十分镇定。待安说完了,他说,梁学安同志,对于你所说的这些,我不辩解,不讨论。你觉得你说得对,就对,好不好?我只问你,你鼻子旁边的那块伤疤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起看向安,安的鼻子旁果然有一道疤。
卞确实说,大馍小学的栾朴素副校长在材料上说,在苏琼老师坚决拒绝的情况下,你公然拦路调戏,被害人只好奋起还击,用口琴砸了你,是不是?还有,你所谓的救人,不过是调戏妇女的另一种方式……
卞确实的话音未落,安便令人恐怖地大叫一声,然后纵身跳过面前的一张桌子,将卞确实一下子扑倒在地。众人见状,一拥而上,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两人撕扯开来。此时,卞确实的牙齦出血了,领口也被撕开了,脸色苍白,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着。赵书记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喊,开除,必须开除。
安血红着眼,指着卞确实,呼呼地喘着粗气说,你……你……我不会放过你……说着摔门而去。
安出门后,直接去了货场,此时,蛋蛋红正在给机车加水,安走到跟前,冲蛋蛋红点了点头,然后一拳打了过去。或许是这一拳包含的东西太多,又或许是因为蛋蛋红站在高处,安的这一拳过来后,蛋蛋红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第十一章 爱之霍乱(执笔/母亲)
打第二堂课上课铃前,魏校长对神不守舍的琼说,别烦恼了,问题解决了。魏校长这么说时,满脸的轻松。又说,你那封信起作用了。
听魏校长这么说,琼说,哦。
见琼不是太兴奋,魏校长说,他再也不会来了。
琼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再也不敢来了”比较合适,“再也不会来了”让她有些疑惑。站里是怎么说他的?她问,声音不是很大。其实,她想问,站里是怎么处理他的,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这句话说不出口了。
魏校长笑了笑说,呵,还“怎么说他的”,太客气了。再说,这回轮不到站里说他了。
琼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又不敢想,她说,哦。
校长说,不过目前还没有定论。你安心上课吧,这下我们都清净了。
说着,校长把书和教鞭往胳肢窝里一夹,拎着锤子敲铃去了。
这一天,琼所有的课都没上好,晚上彻底失眠了,她觉得魏校长话里有话。
第二天,中心校来了一个教导主任,身后跟着几个老师,说是到大馍小学开展教学观摩活动。第一堂课就是琼的。
一节课下来后,到底讲了些什么,琼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觉得自己讲得很不好,完全失去了条理。当教研组去了五年级教室后,琼站在办公室独自发起呆来。这时,栾朴素进来了,见琼不开心,就说,喂,请我看电影吧,有两件事要告诉你。说着,就微笑着看着琼,眼睛里闪着复杂的意味。
其实,琼知道栾朴素的那点心事,这段时间,他没少和自己套近乎。但是,此时栾这么说,她还是很高兴,她积极邀请栾把话说完,还假意承诺说,说吧,有好消息,包场都行,嘻嘻……
栾朴素看了下门口,就说,那个神经病解决了。
琼有些失望,就说,嗯,魏校长跟我说了。这么说时,不知为什么,她叹了口气。她叹气时,脸上带着笑。
栾朴素说,我这可是最新消息哦!至少七年。
什么七年?琼问。
栾说,算他倒霉,赶上“严打”了。
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半天才问,你是说,他被抓起来了?
栾很意外地反问,老魏没跟你说?
琼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
栾笑着问,怎么会这种表情,又不是你被抓了。说着,他掏出一封信来,说,那天,那个小流氓被我们撵跑后,落下一件东西,给你。
我和母亲谈到安写给琼的那封信时有点争议。母亲认为不需要向观众公开那封信,因为前面已有诸多铺垫,观众能联想到。我说,恰恰相反,我们面对的是观众而不是读者,观众有权利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观众花钱进电影院,更多的时候就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们在这种观众面前不要那么吝啬。
母亲思考再三,同意了我的想法,但是,关于这封信,我写了几稿都不满意,有天晚上,我竟然想用烟头烫自己脑门,我为自己无法通过信件进入主人公的心灵而几乎绝望。母亲说,你可能想得太多了,安的这封信我来写吧。
第十二章 今日无人对视(执笔/母亲/我)
看完安的信后,琼疯了般地向猪脚凹道口跑去,12点时,那个她熟悉的火车头开来了。过去,当这个火车头开来时,她不敢看安的那双热辣辣的眼睛(她现在是这么想的),现在,她早早地就将目光迎了上去,她知道,在这种场合,他们根本就无法交流,但是,能真正地对视一眼,彼此就什么都懂了。
火车头就这样开来了。接下来,没有口哨声,没有拍击车窗的声音,没有东西扔下来,也没有放汽的声音……
琼看到,火车司机的位置上坐的是蛋蛋红。
接连两天,当琼在那个道口再也看不到安的身影时,她的手脚开始冰凉,内心是满满的内疚感和负罪感。她先去找魏校长。
她带着哭腔说,魏校长,您帮他说说情吧。
魏校长有点吃惊,他看了一下琼说,苏琼,我可告诉你哦,我没权抓人,更没权放人。
琼便急急地说,那我要求撤回那份材料。
怎么撤?魏校长问,那封材料是主要证据,早就存放在法院档案中了。
琼轻轻地跺了一下脚说,他没有那么严重啊。他给我写的那封信,你看过了吗?他还想为我们学校捐款啊!魏校长笑了,笑时还摇了摇头。
琼向魏提要求时,栾朴素就坐在一边,大腿跷在二腿上,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欣赏着两人的对话,这会儿,他温柔地说,你想想,学校就是搬到露水地里上课,也不能要一个流氓的捐款啊,嘻嘻……
此时,琼多么希望栾朴素能为她说上一句话啊!栾朴素这么说,让她非常孤单,她说,就算你们看不上他那点钱,还有救人啊。我们学校不表彰就算了,你们也不上报,有的家长来谈这个事你们也只是敷衍一下,这也太没人性了吧……忽然觉得用词不当,忙说,太不讲人情了吧……
魏校长却激动起来,脸涨得跟紫猪肝一样,他不停地敲着桌子说,小苏,人是要凭良心的!我没想到表彰吗?最后为什么没那么做,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是在为你搬石头,是在为你撵狼啊!那时候,你见到他,跟见到鬼一样,记不得啦?
仅仅是为了我吗?琼说,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妥,但却不知道怎么改。
魏却看不到琼的后悔和不安,只是更加愤怒地说,人是要讲良心的……
由于太激动,没说完,他就点上了一支烟。那烟像是被烧得很痛,在他嘴角一个劲地抖着。
魏校长的这句话显然也让琼无法接受,她直直地盯着魏,手抖个不停。这时,栾朴素的一只手悄悄地游弋到瓊的身后,然后搭在琼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脸上则带着微笑,小声地温柔地说,算了算了。琼猛地打掉栾朴素的手,哭着跑开了。
琼从学校跑出来后,就去了猪脚凹。在猪脚凹小站,琼找到了卞确实,卞确实的回答是,去去去……
于是,琼开始去公安局,去法院,去县委、县政府、县政协。面对着那些管事的人,她信誓旦旦地说,那个时候,我们在谈恋爱呀。有人内心猥琐,见这女孩又有点慌不择路,神经兮兮的,便猥琐地问她,你哪里爱?真正地爱?怎么……爱的?此时的琼,根本就看不到猥琐,只能看到希望,就连连词不达意地说,是的,是的,我很爱他。
9月29号,魏校长把琼喊到了办公室。魏校长开始和琼交流。
魏校长满脸带笑地说,今年,县里对民转公的名单做了限制,不过,我们还是争取到了一个名额。太不容易了。经学校研究,又请示了中心校,决定把这个名额给你。祝贺啊。说着,魏将一张表格扔到了琼的面前。
当那张表格落到自己面前时,琼仿佛看到魏把一根粗大的绳索扔在了自己面前。
果然,还没等琼表态,魏就说,庄校长说了,上访的事影响不好,可以停止了,到时候,不仅要让一圈子人受累,也把你这个事耽误了。说着,他点了点那张表。
琼说,那我用这张表换回我那封材料行不行?
魏校长一下子就急了,他说,苏琼,你这就太不懂事了吧,一个人是不能这样自私的,哪能让全世界的人都围着你转呢。是不是?过去,你不是这样啊。温文尔雅,老实听话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让人不认识了。我问你,就是把那封信还给你又怎么样?能改变现实吗?
我只想要回那封材料。
魏气愤了,他将那张表格猛地收回来说,你这样下去,没有好。你掂量着我的话。
魏把表格拿走时,桌子上立刻显出一片空白来,琼的脸上便是急促地一红。见状,魏校长对琼说,再劝你一句,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可懂?
见琼不吭气了,魏便缓和语气说,要听话,你的路还长着呢,不要因小失大。你也不小了,这些话本来不要别人提醒的。
琼把脸转到一边说,把材料还给我,我就不去了。
听琼这么说,魏校长把脸转了过去,先是闷闷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走了。
第十三章 冰凉的陶(执笔/母亲/我)
春节后,琼大病了一场,那封信到底没有要回来,一切都密封得那么严实,凭她绵薄之力,再也无法打开。魏校长是个厚道之人,此前,他对琼的所有警告和暗示都是真的,开学后,大馍小学增加了一名新教师,琼果真被中心校除名了。
接到通知那天,一直失眠的琼竟然睡了一个踏实觉,心里也很轻松。她觉得,自己得到这个下场也算是为安做了些什么—— 此时,能让深陷囹圄的安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也能减少他的痛苦,减少自己的负罪感。
但是,好景不长,这种轻松只维持了几天,她又开始失重了,并羞臊万分地感到,自己的内心带着那么多的小人心态。于是,她决定去见安。
司炉孔连跑了几趟,安都不愿见。那天,琼面如死灰地问,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呀?司炉孔邀功地说,我说,这件事出来后,苏琼很后悔,特别想见你一面,道个歉。
听司炉孔这么说,琼不说话了,脸色十分难看,继而又涨红了,她语气中带着责怨地说,我从来就没让你这样说啊。司炉孔知道自己自作聪明了,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讪讪地问,那你的意思……
琼没有回答司炉孔,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对不起。又说,谢谢。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巷道向下走了。走了一会儿,司炉孔忽然说,喂,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见你吗?
琼站住了,她在认真地听。先是听到司炉孔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继而听司炉孔说,他腿断了。
琼猛地转过身来。
见琼眼里的问号那么多,那么大,司炉孔叹了口气说,你对他不了解。他脾气很不好,直到进监狱,都不承认自己是流氓罪。那天,看守这么说他了,他犯浑……
他们就打他?琼浑身战栗地问。
司炉孔说,还加刑了。所以,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琼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司炉孔由着这个女孩哭,稍候,他说,就成全他吧。其实,见面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反而……
琼轻轻地流着泪,轻轻地说,谢谢你。然后慢慢地向巷子深处走去。
当月17号,琼独自去了庐江,在6号监区,她和安见面了。
见是琼,安先是很意外,继而笑了。安这一笑,让琼既有安慰也有不安和疑惑。本来,她准备在见到安后大哭一场的,现在,安这个样子,让她不得不矜持起来,她问,你……为什么笑?安说,真没想到,我们必须在这里见面。琼低下了头,她无法面对安的这种冷幽默。安问,工作还好吧?琼本来想说自己被除名了,现在,她忽然就不想这么说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面只有10分钟,两人除了以上几句话,忽然都沉默起来。
这时,站在一旁的警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琼被惊醒了,忙拿出一只手表来。手表是新的,合肥牌的,用一块新手帕包着。琼把表拿出来时,警察要了过去,检查了一番,又还给了琼,然后冷冷地说,还有三分钟。说着,竟然走了出去。这样,会见室就剩下安和琼了。这时,琼说,给你买的。
安苦笑了一下说,在这里,时间都是公家的。
人黑瘦的时候,脸上的疤痕就更为明显,琼不去看安的脸,低着头说,手表的声音很好听……记得每天上劲。
安睁大眼睛看着琼。
琼又憋着气说,我……等你……
安的手有点微微颤抖,他笑了笑说,九年啊!
琼异常平静和真诚地说,没事。
安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拐杖,说,九年之间,也许……
琼马上打断安的话,低着头,笑了笑说,九年后,我就是大龄女了,你……
听琼这么说,安的肩头像是被谁猛地撕掉了一块,突然颤抖了一下,两只手便下意识地向琼伸去,但是,僅仅伸到半道又停了下来,然后在那里忸怩着,互相搓揉着。这时,琼的双手却伸了过来,它们慢慢地拢住了安的手。
这是一双硕大而结实的手,冰冷,像一只粗糙的陶。琼的手就紧紧拢着这只陶,她想让它慢慢热起来。于是,那块表的声音就在一种温度里越发真实和清晰起来。这时,安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种类似于哈气的声音,眼泪便没完没了地流了下来,扑簌簌的,冰溜子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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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合同要求的期限内,我把剧本拿了出来。望着满满当当的文字,我的内心充满了对母亲的感激,为此,剧本装订成册后,我立刻把它交给了母亲。母亲接下剧本时,显得非常庄重和小心,其情形如同捧着一只名贵的瓷器。接着,她戴上老花镜,坐到书桌前,一行一行地看了起来。她在看剧本时,用手紧紧按着那些字,唯恐错过了一个或者跑掉了一个,而我则觉得,那些字在母亲的手指下,更像是一粒粒饱满而圆润的珍珠。为此,我不忍打搅老人家,在母亲翻过第一页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待我再走进母亲的书房,生生地吃了一惊。此时,坐在书桌前的母亲,身子稍稍后仰,双目微合,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剧本,脸庞上挂满了泪水。
我知道母亲肯定入戏了,这也是一种“创作”,需要凝神静气的,于是,我便悄悄地往后退,就在这时,母亲说话了,谢谢,谢谢呀。
我笑着问,妈,你说什么呢?
母亲好像一下子从戏中出来了,她振作了一下,三下两下擦去眼泪说,哦哦哦。
我窃喜,我知道,这个剧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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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交给制片人的第二天,研讨会便在云烟大厦召开了。导演没出面,来的是那个副导演。这会儿看清了,男性,留着齐耳短发,头顶有一绺染成了老太太灰,戴细边眼镜;上衣有三个纽扣没扣,刻意露出一片胸脯来;说话时,喜欢耸肩膀,用手去抓空气;空气明亮时,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唾沫星子——饥饿的虫子一般,四处飞溅。
他先是面无表情地表扬了我,然后代表导演说了几点意见:
应该加一场武戏。他翘着一根指头说,安是一个类似于街头混混的人。1980年代,《少林寺》正火,安不可能不会武术。就让安和栾朴素打。从剧本里看,大馍小学条件很差,可以安排栾既当副校长,又当体育老师,这样就合理了。武行的事我来解决。关于安和琼的感情深度问题,这两个人一定要睡上。监狱里不能睡,戏就往前挪,让他们在火车头上睡。哦——给一个长镜头,先是大俯瞰,让视线从车窗游弋着进入车头内部,然后通过合理的景深让观众看到风驰电掣的窗外。摇,全景。两人大战。推,再推。大汗淋漓的额头、红润的嘴唇、络腮胡须、下巴、胸部、腹沟、一闪而过的敏感區,呻吟……夸张些……这个时候观众会怎么想?观众的脑中会一片空白,然后陷于激情的男女大叫起来,不,是尖叫。还有片名,太老土,太太老土啦,观众会撕票的,改了,就叫《一个渣男的爱情控》,或者叫《一个男渣的情感事件》,我靠,这是拉屎的快感!
我觉得到此可以停止了。我的太阳穴跳得很快,脑子里也如同马炸圈一般,乱哄哄的,但是,副导演那尖厉的声音很快又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
还有几场戏,十分狗血,必须提出来:第一,安怕琼被学校辞退,很后悔,决定从这场爱情中退出,这就够了,干吗非要让安冒死去找琼说明,这不符合生活的真实嘛,分明是剧作家在人物身上下的卵。我们常说,当人物出现后,剧作家一定要从文本中退出,现在看来,对于大多数剧作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二,琼知道安因为自己的那封告发信被捕后,转而后悔,上访和以身相许,这也显得太一厢情愿了,太恶俗,这种细节早就被各种文学作品演绎过了,我们为什么要拿人家的粑粑当麦圈?
接下来,我们来说说那封信吧。喂!不要开玩笑好不好,在我们这里搞什么正能量啊!这是作家最为恶俗的地方,还什么捐款把学校的门安上,这不是为希望工程加软广告吗?谁看啊?必须拿掉,这是整个剧本中最大的补丁……
见我瞠目结舌、下巴都要掉的样子,导演助理马上说,在这样一部电影里,我们的底气很小,你不打,不睡,再磨磨唧唧,观众不会买账的。如今的片子,百分之八十都是靠后期。你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的观众多贱,就喜欢无厘头,就喜欢那些低智商的玩意儿。你越不合理就越有票房,这就是当下影视最为合理的部分……
要求越来越可耻了,我的鄙视和愤怒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我算了一下,尚有五分之一的稿费在人家手里,又付出了母子两人的辛劳,我真不敢因为意气用事而毁了这个大买卖,于是,我一再点头,脸几乎贴到了桌面。
导演助理把意见说出来后,会场上出现了争论,有支持的,有反对的,有沉默不语的,有莫名其妙鼓掌的。这种很形式化的讨论我见得多了,没用的,萝卜都在导演筐里,蒸还是煸早就列入“菜单”。我深感厌倦,便去了洗手间。
在走廊里,我选了一个僻静处和母亲进行了一次通话。我跟母亲主要谈了两点,一是,汇报了昨晚我和黄教授(我在北京电影学院的班主任)的一次通话。黄教授的建议大致为:223场太多了,这是科幻片和动作片的节奏;剧本应该限制在100场戏之内,可以拍成一个流畅度和抒情性很高的文艺片;人物太多,精简到四个人最好;剧本写得太老实,接下来要在如何透气上做文章。二是,把副导演的要求断章取义地说了一下(怕伤了母亲)。但是,就副导演要求删除那封信的事,我还是如实说了。母亲做了表态:剧本是技术活,需要经验的。我不懂,那些老师总归要比你有见识,他们的意见你要听的。
你呢?我问母亲。
母亲说,我就一个小要求,那封信一定要留下来的。
对于母亲这个要求,我愣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再回到会场,讨论已经结束,导演助理指明要听听我的想法。我便客客气气地做了表态,说了许多什么“虚心接受各方意见,努力打造文艺精品”等套话,最后,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要动那封信。
为什么?
我不想把母亲推到争论的前沿,只是说,那封信让我很有感觉,也令剧本很有出发点,是整个剧作的脐血。
“脐血”这个词很精准,但是,会场上没有人表示欣赏。
死寂了一会儿,导演助理说,那封信必须拿掉。下个礼拜四,出三稿。说着,就宣布散会了。
就在大家纷纷向外走时,我的手机“嗡”的一声响了。我看了一眼,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信息是大姐发的:速来三院,妈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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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令我后悔的是,母亲患高血压病多年,一直在吃降压灵,过去,我会定期带她去三院检查,这次签约后,由于我压力太大,加上母亲一直和我在一起讨论剧本,我竟然把这个事忘了。我想一定是母亲在参与剧本创作中,过于兴奋,过于疲劳所致。最让我痛心的是,姐姐说,外甥看到母亲时,已经昏迷的母亲,怀里还紧紧抱着剧本。
安葬了母亲后,我喊来几个姐姐,开始一起收拾母亲的遗物。年轻时,母亲特别爱干净,父亲是在我两岁时去世的,据大姐说,父亲去世后,母亲更为讲究,几乎有了洁癖,她的房间很少让人进,从早到晚都是整洁的。如今,母亲虽然走了,但房内的东西仍然井井有条。不久,我们在鞋盒里,发现了两千多元现金,又在床下发现了一只带锁的木箱。当着几个姐姐的面,我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有两张存折、一枚戒指、一块手表、三本发黄的日记,还有一个信封。当我打开那封信后,我惊呆了,这封信是1983年10月14号晚上11点22分父亲写给母亲的,竟然和剧本中安写给琼的信一字不差。
苏老师:
你好!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见你,当面把一些事说清楚,不然的话,你心里的石头就会一直悬在那儿,就会老提防着我。
这次主要是想对你说,以后,我不会再找你了。你还是从老道口走吧,不要再绕道了,到家饭都凉了。
你们这个学校太穷了,给你一点捐助好吗?我原来准备把你们学校的门和窗都安上的,可是我没有那么多。先把你教室里的门窗安上吧,冬天怎么办呢?别看天这么热,我一想到你在学校的样子我就想,冬天这个人怎么办呢?
对不起,吓到你了。再见吧,永远。
看完这封信,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此时,我完全明白了剧本中的那场爱情的所有出处。
从母亲的日记中,我知道,猪脚凹车站原名叫龙泉站,就在肥东县桥头集镇龙泉山下。明天,是导演限定交稿的日子,我却去了肥东。
在桥头集镇,我打听到了龍泉山,但是,关于当时有没有矿产,有没有那个老道口,许多人都讲不清。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线索。一个淘沙的老者告诉我,当年,这里确实有一个小站,一九九八年才废弃不用。我问,那个老道口可还在?老人没有回答我,只是向远处的一块石头指了指。
告别了老人,我向前跑去。跑着跑着,我就停了下来。我看到,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面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各背着一个双肩包,此时,男孩正在喂女孩零食,而我的出现并没有让他们有所收敛。我见怪不怪,问,你们知道这里有一个铁道口吗?听我这么问,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摇了摇头。这时,我忽然发现巨石上有“爱情隧道”四个字,又问,请问隧道在哪里?女孩显然想笑,但忍住了,并向男孩看了一眼。男孩说,在前面。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的眼前顿时亮了,同时,心也怦怦地狂跳了起来。在这块石头的背后,我看到了一段铁轨。铁轨很长,向南方蜿蜒而去,看不到终端。我问,这不是铁轨吗,和隧道有什么联系?男孩很认真地说,据传说,这段铁轨非常神奇,你只要用心走下去,走着走着就有爱情了。女孩笑了,打了男孩一下。男孩马上向我笑着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说着,拉着女孩向铁轨走去。待他们沿着铁轨走出很远了,我也来到铁轨跟前。
站在这段铁轨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为此,我的身子整个儿地向前倾。良久,我才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沿着这段铁轨,也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大约走了500多米,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女孩的笑声。我抬头一看,笑声正来自于那对情侣,此时,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各踩着一根铁轨,向前方慢慢地走。由于铁轨太窄,为了保持平衡,他们走起来时便摇摇晃晃的。期间,他们都极力伸出自己的胳膊,试图用指尖去碰触对方,尝试了多次,却很难做到。他们没有放弃,一直做着这个动作,而那个女孩则显得更为倔强,笑声里透着一种坚守和无比的自信……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两个幸福的年轻人,我的眼睛渐渐就模糊了,继而,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时,我看到了暴雨如注的情形。
此刻,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看,这段路并不长,不知为什么,当年的那两个年轻人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受那么多的痛苦才能相会。万幸!在时光的一端,他们毕竟见面了,原来真爱之中必定有路,那路上有宽宥,有包容,有真诚,有坚韧,只要你把它们一一捡起来,不管多远,多难,就一定能走到一起。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那边,导演助理阴沉地说,喂,我们要按合同办事啊!
我说,我违约了。
为什么?呵,又要谈银子吗?
不!这个剧本你们买不起了。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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