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察觉有人在后面跟踪她。事实上,当马丽穿过马路进入那条巷子时,便感觉有人在后面跟踪她。
开始她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巷子里的路灯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发着黯淡的光。两边是砖砌起来的年代久远的平房,平房的墙上爬满了蔷薇和一些蔓生的攀援植物,灯光打在上面会落下黑魆魆的影子。马丽起初以为是那些落在地上的黑影让自己产生了幻觉。她很快就将那种可能排除了,身后蹑手蹑脚紧跟的脚步声,让她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
惊惧让马丽的头发一根根地竖起来了。她想赶快回家,她的家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那头,巷子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马丽第一次觉得巷子那么深、那么长,跟无底洞似的。听到后面静悄悄却又紧跟的脚步声,她想回头去看,谁在跟踪她。她大着胆子转过头去的时候,那人消失了。巷子弯弯曲曲的,一眼看不到头,人要藏起来不被看到可以说易如反掌。有那么一刹那,马丽鼓足了勇气想将尾随在自己后面的人揪出来,她不想被人心惊肉跳地跟着,地上黑魆魆的影子和从两边伸出来的那些一眼看不到底的巷道,又让她将念头打消了,谁知道会有什么从里面蹿出来?
究竟是谁在跟踪她?马丽心里不无惊惧地想着。那人自己是否认识?他(她)为什么要跟踪?他(她)的跟踪是受人指使还是因为其他?
马丽慌乱地想着身后不知道姓甚名谁也不知道模样的跟踪者,除了惊惧,还有了不安。她不确定后面的跟踪是否与那事有关。
马丽刚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有着深幽的眸子和谜一样的眼神。
自打认识了那個男人,马丽开始变得焦虑不安。有时候人会因为心猿意马而答非所问。丈夫似乎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焦虑不安,虽然还没有开口问她,但看她的眼神,似乎在明确无误地告诉她,他已经看出了她的心理变化并对此心知肚明。
是否丈夫察觉到了什么?想到这儿,刚才在茶室时热烈欢愉的情绪立刻消失殆尽,心里被惊惧和不安给充满了。如果此刻在后面跟踪的是她丈夫,那么自己在茶室时的窘态一定被他尽收眼底。想起自己坐在茶室跟那个男人四目交视脉脉含情的场面,马丽忍不住脸红耳热。说真的,她从来没有这样对谁忘情过。如果她丈夫看到了她不知羞臊跟一个男人四目交视,一定会怒气冲冲甚至火冒三丈。
如果真是他,那后果将不敢想象。马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要回家看看他是否在家里。如果此刻他在家,那么今晚在后面跟踪她的人一定不是他。如果不是他,那么自己就不必担心,因为别人不可能发现她的事情。她掩饰得很好,茶室里如果有人,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喝茶而不去看他,别人不会看出她的心事。只有茶室里没人时,她才会迎着对方的眼神看过去,四目交接时,马丽就像被电流一样击中,脑中出现巨大的眩晕感。
急迫让她暂时忘记了心头的恐惧,急切地往家赶。
终于看到家里的灯光了。从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让马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到了门口,她没有急着进门,站在门外,让自己平复了一下慌乱不安的心。她不能让丈夫看出她有任何异样,也不能将破绽暴露给他。
打开家门时马丽已经让自己平复下来了,虽然心里还有些怦怦乱跳,但从外边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丈夫正在看电视,看着她开门进来,对着她喊了一声:“嗨,马丽。”他的问候让马丽彻底地放松了。因为这意味着他心情不错,他只有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像这样喊。
然而百密一疏。当丈夫问马丽去了哪里时,马丽因为没有准备托辞,犹豫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姜梅的老公出差,她去陪姜梅说话了。说完她立刻后悔了。谎话说得这么糟,万一丈夫打电话去问姜梅或者姜梅的老公,事情也许就败露了。
丈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好似已经看穿了她的把戏。马丽唯恐他继续问,匆匆忙忙地进了屋,对着镜子盯着自己看了好久。她知道如果不想让丈夫看出破绽,她应该回到客厅,陪他看一会儿电视,或者说点什么。就像以往做的那样。但她担心如果他顺着刚才的话抽丝剥茧地问下去,她不能保证对答如流。如果不能对答如流,那么事情可能会更糟。刚才他的问题已经让她乱了方寸。他是个聪明的男人,心思缜密而又反应敏捷,总是能在别人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间找到破绽。
马丽打消了去客厅的念头,决定上床睡觉。虽然知道不出去有可能被他怀疑,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却不会让他有更多的发现。
当丈夫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的时候,马丽还没有睡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在她床前停住了。马丽小心地闭上了眼睛,虽然看不见他,但能感觉到他低着头在那里打量她。那个不寻常的动作,将马丽吓得心怦怦直跳。她感觉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了,倘若他靠得再近一点,也许会听到她的心跳。
莫非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当丈夫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门外的时候,马丽忍不住又浮想联翩起来。他从来不问她去哪里的,这次为什么要问?
想起刚才在巷子里听到的神秘的脚步声,马丽忽然不无心惊胆战地想,虽然她回来时看到他在家里,但并不能排除跟踪自己的不是他。他走得比她快。如果他赶在她之前回家,那么她就不会发现。一想到这种可能,马丽禁不住又心惊肉跳起来。
然而当想到自己进门时他愉快的声音,马丽又想是否自己神经过敏了。她相信一个人不管怎么伪装,也伪装不出他刚才兴高采烈的样子来。一定是巷子里的事让她变成了惊弓之鸟。
如果跟踪她的不是她丈夫,那么那个人是谁?她想,当务之急是要把那个人找出来,否则她便不能再轻易地出门。
接下来的那天,马丽是在煎熬和纠结中度过的。她告诉自己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茶室了,除非将那个人找到。然而在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茶室里昏暗不定的灯光、清越的琴音和迷离的眼神又开始召唤她。
可一想到那个可恶的跟踪者,马丽又有些犹豫。谁知道那个该死的人会不会再在后面跟踪自己?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否则会身败名裂。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城,任何一点事情都有可能被渲染得满城风雨。如果是在大城市,也许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所有的新闻马上就会变成旧闻,什么样的事都会被更大的事淹没。没有人去关心那个,也没有谁有时间去关心谁。倘若是在大城市就好了。她想着,此刻她对大城市简直心生向往了。
马丽在那里举棋不定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手势。昨天晚上她离开时,他向她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当时她没有看出来,现在坐在那里回想着那个手势的意味时,马丽忽然搞清了,那是一个拥抱。他们从来没有拥抱过。别说拥抱了,连牵手都没有。她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像别的情人一样牵手、拥抱或者往更深层的关系发展,但目前他们的交流只停留在眼神上,他们对彼此的爱意也只在他们百转千回的眼神里。
不行,她要去见他,她必须在今晚见到他。否则,她不知道将怎样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而且,如果她在家里待着,那么丈夫一定会从她的心猿意马中看出端倪,因为她内心的狂热和烦躁不安都暴露无遗地写在脸上了,她无法掩饰,那样或许比出门去看他要冒更大的风险。
想到这里,马丽立刻变得迫不及待了,她急迫地要看到他情意绵绵的眼神,如果可能,她要让他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虽然她知道那简直不可能,茶室里有人,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拥抱她。
要见他的渴望让马丽最终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当马丽准备出门时,碰巧她丈夫在阳台上给人打电话,让她避免了被盘问的可能,虽然或许他不会问她。在昨夜被人跟踪后,她觉得她必须在任何关节处都要做得严密一些,而不能授人以口实。
一俟走进了那条巷子,马丽立刻感觉神清气爽,犹如小鸟逃出了牢笼。有一刹那她为自己的想法羞愧——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当想到他情意绵绵的眼神时,那点羞愧立即烟消云散了。
此时,天还没有黑透,巷子里出出进进的人不少,马丽不用担心谁跟踪她。即使谁想跟踪,也不会傻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看到巷子里出出进进的人,马丽甚至怀疑,昨天晚上的事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而不是真的,否则,她与人无冤无仇的,谁会跟踪她?
这样想着,马丽坦然了。人经常会因为内疚而变得疑神疑鬼。恐惧,很多时候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内心。
马丽很快就到了茶室。当在那个熟悉的座位上坐下时,她感觉到他又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了。那专注的眼神,让她的心跟着怦怦乱跳。马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他为什么要笑?也许他在告诉她,他期盼着她来。她来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那晚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马丽的身上,这让她战栗。当离开茶室往回走的时候,马丽整个人都还在战栗着。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用那样深情而专注的目光看过她。这让她兴奋,并因为兴奋而战栗。
走在路上,马丽仔细地回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她的眼里而不舍得放过。虽然那仅仅是一个手势,或者只是一个眼神。但那已经足够,马丽不要求太多。
当回忆着他热烈、专注而深情的眼神时,马丽有些后悔,后悔没迎着他的眼光看,而是躲闪了。那样也许会让他觉得自己无情。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如果让他觉得无情,也许他会退缩。
甜蜜和忧伤一时交织着,让马丽心乱如麻。她告诉自己应该开心,她是幸运的,在这样的年龄,居然有一个男人如此热烈地爱着她。但她又觉得自己是遗憾的,甚或说是不幸的,因为没能早点遇到他。如果能早点遇到他,那么现在她就不必忍受着恐惧而提心吊胆地到茶室去看他。
马丽被起起伏伏的情绪包围着,继续往回走。然而很快她不得不将充盈在脑子里的情愫抛到脑后,因为她马上就要穿过灯火辉煌的马路,走进那条巷子里了。
当马丽提心吊胆地走进巷子时,那神秘的、隐约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又在她身后响起来了,她被吓得心惊肉跳地想,究竟是谁在后面跟踪她?还有,跟踪她的,是否是昨晚的那个人?马丽一边心惊胆战地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她想摆脱跟踪的人。当她加快脚步的时候,后面的人似乎也在加快脚步。这让马丽的心头一紧:他(她)究竟要干什么?马丽紧张地想着,她告诉自己绝不能让后面的人看出她的害怕,如果那人看出她害怕,也许会更加有恃无恐。想着,马丽悄悄地放慢了脚步,可后面的人似乎并没将脚步放慢,而是走得飞快,马上要追上她了。
恐惧让马丽的心缩成了一团。虽然她吓得就要晕过去了,脑子却在不停地思索着:倘若那人对她出手,她是该反抗还是该对着巷子大声地呼救?此刻,马丽希望有一只狗从巷子里冲出来——马丽从不喜欢狗,一条狗对着她“汪汪”两声,她都会吓个半死——而现在,她却渴望有一只狗跑出来,帮她将那个可恶的跟踪者赶走。让她失望的是,平常总在巷子里出没的狗,不知道去了哪里。
后面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马丽心惊胆战而跌跌撞撞地走着,她感觉自己有些快站不稳了,她希望自己不要摔倒。如果不出来多好。马丽悔不当初地想着,如果不出来,她就不用这样担惊受怕。而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她担惊受怕。
不过后悔已经晚了,因为那个人转眼就到了她身后而且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这让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并差点失声叫出来。
嗨,马丽。
那人突然跟她打招呼说。这个招呼让她一下子轻松了。因为这声音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那是她丈夫的。
马丽刚放下的心随即又揪起来:她想起自己出门时他正在阳台上打电话似乎并没有出门的意思,为何此时出现在巷子里?难道他打电话只是假象而在她出门后他便立刻尾随在了她的后面?如果事情真如她猜测的那样,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他发现了她的蛛丝马迹。他发现了她的蛛丝马迹而隐忍不发,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抓住確凿的证据。一旦证据确凿,他将会摘下温情脉脉的面纱而跟她对簿公堂。
这样想着,马丽突然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她后悔自己粗心大意了。她应该在出门后回头看看他是否在后面跟着。他以前都是喜欢热闹的,在外面不待到很晚绝不回家。这几天晚上他很少出门。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他一定不会待在家里。她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
现在,她应该装得若无其事一点,马丽告诉自己,并问问他去哪里了,以探听一下他的虚实。可她太慌乱了,吐出来的话是哆哆嗦嗦的,并且声音有些尖利刺耳。
他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反常,很快回答了她。说出去办了点事,只是没说什么事。这个回答加重了马丽的疑虑,他不说什么事,便意味着那事不能说,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呢?不过马丽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巷子。
回到家,马丽没有洗刷就急急忙忙地上了床。现在她几乎毋庸置疑地确定,跟踪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虽然他装得漫不经心,但掩盖不了他露出的狐狸尾巴。她想象着她离开家,他鬼鬼祟祟地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走进茶室,然后他躲在茶室外偷偷地打量她,并赶在她回家之前绕着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回家。为了防止她看出来,他会先打开电视,然后跑到屋里脱了衣服,换上睡衣,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装作看电视的样子。今晚她碰到了他,也许是他没来得及逃掉。一定是这样的,她相信,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她会看出来。
她的愧疚此时已经变成了对他的恼怒。
为了不让他再发现自己的破绽,接下来的几天,马丽没有去茶室。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她压抑着去见他的冲动,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几天后,马丽等到了一个机会。她丈夫因为一个生意去南方,要离开几天。
马丽亲眼看着丈夫上了车,然后等不及天黑,便迫不及待地又去了茶室。
马丽从来没有在白天去过茶室。她想在茶室里消磨掉那个下午,赶在天黑前回家。她丈夫会在天黑时给她打电话。如果不在家,会引起丈夫的怀疑。经历了前面的惊吓,马丽不敢再有任何的大意,进茶室前她特地看了看后面,确信没有人跟着,才放心地进了茶室。
他胡子拉碴地坐在那里,盯着那个空落落的座位发呆。那是马丽喜欢坐的位置。马丽只要来茶室,都会雷打不动地坐在那个座位上。看到了马丽,他似乎有些激动,将两个指头竖在鼻翼上,像在询问,又像在责备:为什么这几天没见到她来茶室。
马丽有些感动,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他的眼神,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失态,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喝茶。可是她知道他的视线在她的身上。自从她进了茶室,他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他的视线编织成密密的情网,让马丽感觉自己不是在茶室,而是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她像一个手持法杖、全身散发着光芒、等待着接受众人礼赞的女王……
那天下午,幸福的眩晕一阵阵地涌向马丽。
可是,她不得不离开了,天要黑了。
马丽慢慢地站起来,将眼睛转向他,想告诉他,她要走了,她不得不走了。
四目相对,马丽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她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像想起了什么,她悄悄地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刚才的地方。马丽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他的视线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她刚才坐过的位置。
终于又走在巷子里了,马丽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突然,马丽又听到了身后那轻轻的、隐约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又是那个该死的跟踪者。马丽这次绝不放过他(她)。当身后那个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时,马丽将包里的东西掏出来,猝不及防地朝那个该死的跟踪者喷去,身后的黑影惊慌失措地跳上了墙头,朝她委屈地叫了一声:“喵。”
原來是一只猫。一些野猫经常在巷子里出没,人经过巷子时,它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后面跟着。
看着那只被喷了防狼雾剂不停地打着喷嚏的猫,马丽抱歉地跟着唤了一声:“喵。”
重新开始往家走时,马丽情不自禁地对着自己叫着:
“嗨,马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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