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逢人便说起我的好来,在亲戚、在朋友、在村上人的面前。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我是父亲的儿子,我真的有父亲说的那么好吗?其实,父亲在我的心里一直是纠结的,我想写一写我的父亲——心里有话要说,可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去说……
按照传统的伦理,是应该父爱如山的。然而,在我的记忆深处,父亲和我简直就是一对冤家。多少次,我努力地想从记忆里改变对父亲的形象,但都是徒劳的。从过去到现在,几十年来,父亲总会不时地在夜晚闯入我的梦中,那是一个凶神恶煞的父亲、一个面目狰狞的父亲、一个令我恐惧的父亲,让我时不时地惊吓出一身冷汗来。
我和父亲的积怨,记得最早是在六岁那年。夏日的一天傍晚,母亲带着二弟去了外婆家,留下我和四岁的大弟。晚上家里没有米下锅,父亲从自留地里掰了一些玉米回来煮了当晚饭。父亲将籽粒饱满的玉米挑给大弟,将籽粒稀少的给我。那个饿呀,泪水在我的眼眶里直打转,我盼望着母亲能早点回家。那时候,凡我和大弟之间发生争吵,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挨打的总是我。这人世间的不公,也过早地袭击了我幼时的心灵。
父母总共生了我们九个孩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和农村大多数家庭一样,陪伴我们的惟有饥饿和贫困。哥哥七岁时承继给了上海的二伯母,一个妹妹夭折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另有两个弟弟在“文革”初期给了山东高密人家。就在这样一个极其困顿的家庭里,父亲和母亲留给我们兄妹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形象。父亲读过私塾,能说会道,然生性胆小,凡事没有主见,对子女却有着极度的偏爱。他先是喜爱大弟,后来有了三弟,便莫名其妙将宠爱转移到三弟身上,以至于惟一的妹妹和后来的老来子弟弟,父亲也没有像对三弟那样宠爱过。母亲也念过书,明事理,泼辣能干,在外面极有人缘,家中大事小事都能拿捏主意,对所有子女都给予一样的关心一样的爱,哪怕是给了人家的也时时牵挂。父亲对子女的偏执,在我的身上尤为明显,他对于我的种种尖酸、刻薄和凶恶,深深刺伤了我的心,也使他和母亲之间为此争吵了大半辈子。
父亲对我的偏见是长期的。上中学时,我寄宿在学校,每个礼拜回家拿一次口粮,星期六下午回家,礼拜天下午返校。父亲给我每个星期的伙食是五斤大米,算下来每天还够不上一斤口粮。就这五斤口粮,父亲每次得亲自过秤,从不放心让母亲经手,总是生怕母亲会多给了我。为此,在我读中学的三年时间里,母亲也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和父亲争吵一次。其实,我那时每个礼拜的五斤口粮也没有全都下肚,平时总要节省上一点,待星期六回家时带上几只白面馒头孝敬父母,但也从没有能讨得父亲的欢心。
哥哥承继给上海的二伯母后,我成了家中的老大,也是弟妹们的兄长。初中毕业我回乡务农,按理说已经为家里有所担当,可父亲依然没有给我好的脸色。下雨天生产队里不能出工,我那时喜欢画画,便在家里涂抹起丹青水墨,谁知父亲见了大怒,一把将我的画夺去撕个粉碎。有天中午喝了两碗稀粥,下午生产队里要挑大粪,我煮了一点山芋想填饱肚子,父亲见了将煮熟的山芋统统倒进了猪食桶里。面对父亲的蛮横,我第一次开始了无声的反抗,那天下午没有出工,气得在床上蒙头大睡。父亲中途回来,什么也没有说,便暴怒地撕毁了我的蚊帐。这自然又引起母亲的不快,晚上和父亲一场大吵。记得是那一年的秋天,地里的玉米快成熟了,生产队要派人看青。那日,天刚麻麻亮我就替母亲去看青,早上九点多母亲换我回去吃早饭。我想,这个时候全家人都会吃过早饭了,锅里剩下的两个面疙瘩一定是留给我的,便舀到碗里坐在门口吃起来。谁知这可闯了大祸,父亲说面疙瘩是留给三弟的,厉声责问是谁让我吃的,并一巴掌抡了过来。我实在无法忍受,恨恨地将稀粥连碗一同摔了出去。
父亲对于我的过于冷漠、过于粗暴,使我觉得人是多么的残酷。在这期间,我甚至动了死的念头。但一想到我慈爱的母亲,想到我的弟妹们,我还是坚强地生存下来。而父亲,则在我结婚分家之后,虽然减少了直接的打骂,但依然在背后挑唆母亲,诉说我的不是,甚至还说出他将来老了不需要我赡养之类的绝情话来。
我也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呀!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的对待我,这一切难道都是缘分吗?我恨父亲,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能原谅他。参加工作以后,我给父母的钱总是交到母亲手里。而父亲心里也一定是明镜似的透亮。这在二伯母跟我的一次谈话时得到验证。二伯母说:“你父亲跟我说了,他们老了以后,你将来对你的娘是没有话说的,对他就不好说了。”
父亲说我的好,是在母亲生病以后。母亲得了中风,瘫痪在床。三年时间里,我为母亲操碎了心。那段时间,我几乎每个星期休息都要回一次老家,为母亲捎回营养品,还有药物,一次又一次从城里的中介所带回专职护工。那时的母亲,给她再多的钱也不能用了,我只有将钱交给了父亲。
母亲去世以后,还没有入土下葬,父亲就开始在我面前流露出悲观情绪。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是在担心他日后的生活,担心我会对他不管不问。其实,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对父亲的恨也早已淡化了。我毕竟是父亲的儿子,我的身上流淌着父亲的血液,我能背负上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吗?我一次又一次劝慰父亲:“您放心,我会安排好您的生活,像对待我的娘一个样……”
父亲失去母亲的陪伴后,我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父亲的衣食住行安排妥当,并常回家看望。这时的父亲,和过去的他已经完全判若两人,对我有了愈来愈多的依恋。比方每一次见面,他和我有着说不完的话。他说我是读书人,只有和我才说得来,跟弟妹们是没有话可说的。每次临别时,父亲总要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希望我能够多一点时间陪在他的身边。有一次提到母亲,他说:“我不如你的娘,你娘是个好人,能够大度、包容,有涵养,我的气量太小……”父亲的话令我大为惊骇,这难道是要自责和忏悔吗?我赶紧对父亲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老往心里去。您还是要多保重身体,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什么也别想!”去年冬天,父亲不慎摔了一跤,造成左腿股骨骨折。我赶到医院,当即决定为父亲做手术。回家后,又请了专职护工,全天候照料父亲的饮食起居。现在,父亲已经能够丢掉拐棍走路。看到耄耋之年的父亲精神还依然那么矍铄,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丝安然和欣慰。
哦,这就是我的父亲。虽然,我曾经对父亲有过那么多的怨和恨,但他依然是我的父亲,我也永远摆脱不了父亲和我之间的紧密相连。我希望我的父亲长寿,也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有怜悯之心,都能够多一点善、少一点恶……
写下此文,我心释然。父亲和我之间发生的种种,大概也是人性使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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