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一出院就问在宁波当医生的妹妹:“这里离海有多远?我想去看海。”妹妹就安排我陪着老妈去岱山。
一登上轮渡,马达响起来,海风就来了,亲热地抚摸妈妈苍白的脸,像遥远的亲人怜惜的手。妈依着栏杆,微闭双眼说:“我闻到大海的味道了。”果然,鼻腔拥满海的清凉,海的清腥。
猛然想起妈妈的娘家姓海,河南中原极少的回族姓氏。妈妈的闺名叫海平,叫了七十年,却从没见过海,更不知道平静的海是什么样子。她老人家只见过像海一样的麦田,这让她老人家内心极不平静。
我理解地回答妈:“是您根脉的味道吧。”
海风把我俩的衣衫鼓成猎猎的旗子,舒卷着,哗哗地响。
海浪在船边调皮地响着,像一群光溜溜的孩子,翻着跟头打着滚儿,把水花翻起来,啪地打在船舷上。又悠扬地弹跳起来,在船舱碎成细雨,纷纷地下着,淋了我们一头一脸一身,洒开了湿漉漉的喜悦。旁边一个粉衣姑娘,嘟着粉红的小嘴儿,无奈地伸展打湿的衣裙,扬起小脸委屈地对男友说:“你瞧,都湿了。”小伙子笑着去捏姑娘的粉腮,不答。我媽却急着为大海分辩,就像维护自己的家人。她说:“不脏,这里的海水很干净,你看。”
我们的目光缠上妈妈的手指,齐刷刷投向大海。海水虽然有些混沌,但没有一片树叶、一个纸片,那泥沙翻起的底色,犹如豫东农家新织的老粗布。前行的轮船,犁开海柔滑的皮肤,海波荡漾着,一层层扩展,给海水镶嵌银一样晶亮的唇线,柔媚而动感,一吻到天边。有只海鸟紧随船行,清脆尖利的叫声是它唱海的歌。它随心所欲地穿行,或上飞,或斜舞,赢得人们开心的赞赏。
大海苍茫,海水越发深厚,我无法触摸大海悠远的心事,就像触摸不到一个家族深远的血脉。我发现久病的老妈,此时眉头海风般飞扬起来,她多年钙化的肺叶,被大海洌洌的水汽浸润,我听见了她老人家久违的笑声,那是久违的心愿得以实现的舒朗。
住进临海的渔家小楼,一个优雅的独院,一座精致的小楼,楼前是几棵蓬勃的铁树,一簇艳红的蝴蝶花,楼后是扑闪的大海。我感叹:“真美呵!真富呵!长期住着读书写作最好了。”忙着接待我们的老板,用不太顺畅的普通话说:“现在是富裕了,赶上了好日子。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啊。以前穷啊,出行不便……”
老妈在房间转了一圈,小声地问我:“咋没有空调啊?夏天的夜里很热的。”瘦小的老板娘一旁窃窃地笑,妈把岱山当成了中原。
太阳入海后,小屋凉起来,我把毛毯披在妈肩上,妈趴在红木窗台上专注地看海。海在她眼睛里不知疲惫地翻卷,银白色的波浪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浪涛声时而喧鸣,时而窃语。海风是轻柔的,裹着海潮湿的腥咸,清润着我们的呼吸。那一夜,老妈枕着大海的波涛安静地入睡,她轻缓的呼吸,让我无法相信,她在几天前,还在宁波医院的急诊室,使用那骇人的氧气瓶和呼吸机。
妈妈此时的梦境深海般沉静。
我想,这位海家的女儿,梦里一定聆听到,来自根脉深处的涛声。这生命的浪涛,一波接一波,一浪赶一浪,千年不息,恩泽无限。
这天,海边的早晨,醒得很晚,海浪还在幽暗处梦呓。我携着老妈的胳膊早早地踏上海滩,脚下软软的,声音沙沙的,感觉很美妙。走惯了中原田间的泥土路,我和妈妈的脚步有点不大适应,有点东倒西歪。
晨雾还没全散,似一片又一片白色的纱巾,把海装扮得若有若无,升腾着神采,迷蒙和诗意着我们的视线。我和妈脚步轻轻地走,生怕惊散了这飘荡的精灵。还是被惊动了,有小东西爬上平整的沙滩。我俩忙蹲下,努力睁大眼,见那小家伙扎巴着众多的细腿,煞有介事地走,走走停停,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弄出一路细微的沙沙声,听起来叫人心疼。我看着它爬近我的大脚,就用围巾包住手指,把它轻轻捏起。是一只小螃蟹,背上的蟹壳还没来得及长硬,按上去有些软。我却在这时惊叫起来,小家伙狠狠地钳住了我的食指,一股钻心的疼。我大叫着甩掉它,它在沙滩上打了一个滚儿,惊慌地朝大海爬去。那里很安全,那里有阵阵的涛声,是小蟹妈妈的声声呼唤。
雾气散去了,又看见两只贪玩的小螃蟹,也许同那只小家伙一样,是昨晚的赶海人把它们遗落在了海滩。不敢再欺辱这些小蟹们的弱,我渗血的食指,跳动着它给的痛。我眼看着它们任性地走动,不敢再去捡,我只捡贝壳。
有的贝壳隐在沙子里,我光着脚板去感知,一软,又一硬,弯腰一扒拉,一枚好看的贝壳在阳光下闪光。老妈也甩掉了鞋子,她老人家捡到的贝壳比我多,她很包容贝壳的成色,无论美丑,捡到就留。手里拿不了,就装进鞋壳里,两只鞋满满的,像两只满载货物的小船。
从岱山岛回到宁波市妹妹的家,老妈手脚闲不住地忙乎,她面色红润地坐在阳台上,正忙着做手工。在海边捡来的各种贝壳,被她一个个清洗干净,钻上小眼儿,用编织好的各色丝线串上。老红木桌面上就铺满了她的杰作:贝壳手串,贝壳项链,贝壳耳坠,还有两串贝壳做的风铃。
贝壳首饰,被妈妈分发她远离大海的娘家小辈,河南豫东海家的孩子们,戴着它们在大田野里奔跑,撒一路脆响。
贝壳风铃挂在有风的窗口。
贝壳叮铃,孩子们听到那来自大海生命深处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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