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蒙额济纳旗,我以为最能刺激人视觉和神经的不是被赞美诗淹没的胡杨林,而是被无数人当成艺术品欣赏的怪树林。
额济纳的十月,只要有胡杨树的地方,就会有金辉摇曳的灿烂。而我将要看到的,是这个绚烂生命的坟场。我随着人潮来到额济纳达呼布镇外望不到边际的荒漠,眼前这一堆堆怪骨嶙峋的胡杨“陈尸”,宁无生息,一片惨白。或成群匍匐,或侧身蜷曲,或斩腰断臂,或独木傲立,他们张着干裂的嘴,怒目决眦,双臂倔强地伸向天空,以难以名状的肢体语言向来访者展露着疼痛的灵魂。好些人忙着找几棵好看一些的“怪树”搔首弄姿,合影留念,以证明到此一游,也有人背着摄影包,举着长长的镜头,不断地改变角度,在残枝断臂形容枯槁的怪树中寻找眼中的最佳角度,总想弄出一两张惊世之作。我没有心思留影,更没有心情欣赏这荒野中的残缺美。我的情绪被这片让人惊悚的旷野染成空白,荒漠的烈日吮吸着空气中的每一粒水分,似乎也烤干人的思维,我,在一片匍匐的僵硬的怪树林里挪动着并不轻松的脚步,竟然无法找到安慰这大漠悲情的语言。
怪树林的故乡是昔时汉朝的“居延泽”、唐朝的“居延海”,这里曾经碧海蓝天,水域辽阔、水草丰美,鳞潜羽翔,两岸的胡杨,以浩浩万顷之众,固沙防霾,执拗守护着中华大地的绿色春秋。当我的思维游走在黑河水还没有枯竭、居延海的飞鸟还没有逃离的时候,我尚可俯身翻阅居延汉简里汉将军霍去病金戈铁马、跨黄河、过湟水、越焉耆山的滚滚风烟,尚可看到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远涉重洋,访问居延的笑靥温情,尚可闻到熙熙攘攘的西夏党羌城堡集市上的酒香,尚可望见古老的阿拉善部落蒙古包升起的袅袅炊烟,尚可听到从伏尔加流域举幡归来的土尔扈特人的马蹄声……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这是公元737年著名诗人王维任监察御史时途经居延写下的名诗《使至塞上》。何谓长河?那就是瘦长弯曲形如新月的居延海啊!白云冉冉,飞鸟翩翩,胡杨闪金,羌笛悠扬,那样的边塞,那样的大漠,是边塞诗人追寻的至纯之境。先秦以来,曾几度繁荣鼎盛的古居延,以浩瀚的水域、肥沃的土地、富庶的物产和重要的地理位置著称大中华版图。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这里的荒漠却以每年23平方公里的速度吞噬了《额济纳旗志》记载的居延地区大小湖泊14个、泉眼16处、沼泽4处,荒沙淹没了浩瀚万顷的居延海,造就了湖岸大批胡杨树萎缩、干枯、悲壮地死去。36万亩胡杨树成为大漠流沙中的植物雕像,而眼前这片枯木只好沦落为仅供游人淘到几分可怜的艺术价值的“怪树林”。
就这样磕磕碰碰地想着,我的脚被埋在黄沙里的胡杨树根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思绪戛然而止。一抬头,猛然看到一棵有着硕大空心的枯胡杨躯干赫然直立在面前,我相信树和人有着超越物种的无声感应,我带着悲凉的虔诚走进树的心房,贴耳于树的内壁,我似乎听到了胡杨树那一声无力再生的叹息。
他们真的死了,尽管那些有着倔强生存能力的胡杨树,他们的根可以穿越地下十米、百米,去寻找滋养生命的些微水分,但是他们最终没能穿透人类的贪婪和无知,在上个世纪末,胡杨树流干最后一滴眼泪,在龟裂成白茫茫的碱漠地的居延洼地旁,站立成一具具空洞的躯壳、一道道枯干的符号、一簇簇生态危机的警示牌。
他们真的死了,可我们还活着。怪树林会让我们记住对自然无所用心的虐夺带给人类的报应吗?眼前这片淹没在漫漫流沙之中的苍凉景象会是我们眼中的终极再现吗?我们会记取痛失罗布泊、可可西里的剜心之痛吗?虽然东居延海终于重现波光,虽然人们还可以看到泛着青绿和橙黄的现代胡杨林,可我的内心没有更多欢喜的理由,因为北方地区还在遭受大规模沙尘暴袭击,因为城市上空仍然弥漫的灰沙、人们掩鼻揉眼的窘态还困惑着我们的视线。风起额济纳,沙落北京城,谁来拯救胡杨林?谁来拯救我们的天空,我们的呼吸,我们的子孙后代的未来?怪树林的苦难和悲情,似乎正在等待着人类理性反思的脚步走近,再走近……
如果我是时针,我愿回拨千年光阴,去追回怪树林的华丽身影,如果我是黑水,我愿回流千转百折,去还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绝色黄昏。我随手拾起一截胡杨木残枝,抚摸它坚硬而斑驳的躯干,天,还是干燥得让人焦渴难耐。残阳中,怪树林无声的呐喊似乎穿越时空,瞬间涂满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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