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山深处,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还是会大口大口呼吸,生怕错过了一缕清新,空气是如此的让人放心舒心。菊花比往年要来得晚一些,节气都过了立冬,田园竹篱边、山野丛林里,还是未见芳迹摇曳,不闻菊香,但闻石响,在怀玉山鸡公岭下穿行,一路石头如歌,大大小小采石矿、青石加工作坊依山而建,简易工棚内弥漫着比漫山枫叶还要火热的气氛。
往上,往上,转过一个山弯,继续往上,路面崎岖不平,机耕道被来来往往拉石头的大卡车压出了深深的车辙,终于遇见一个山洞。到了我们要寻访的砚石洞,茅草丛生,树木横斜。怀玉山脉山麓下的樟村、童坊、临湖、妼姆、南山等地叠翠峰峦都是砚石的坚硬刚健的身姿,起起伏伏都唱着古老的歌谣。当地人自豪地说,这一片绵延数十里都出产青石,即砚石,史载从唐代大历元年(766年)就开始开采,千年不衰。
这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山洞,坐落玉山县临湖镇岭山大山村深山里。“滋、滋、滋”……粉尘曼舞,机器在有节奏地工作,切割出的一块块整齐的建筑石砖码放在山边;起重机在洞口高昂着头,踌躇满志地随时准备从洞内掠夺以吨位计算重量的庞然大物——带着地气的青石。像这样的山洞,大山村周边有许多个,还有一些废弃的山洞不少是历朝历代留下的,无人问津,也许当年寓居玉山的大画家阎立本寻访过、文学家王安石到达过、理学大家朱熹踏问过,大山有情。
往下,往下,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继续往下,岩壁上不时有渗透出的水珠滴在头上、身上,路面潮湿打滑,借助架设好的电灯发出的灯光,沿着凿开出的简易采石梯形通道,像进入地下迷宫一样,深入到第五层,才看到工人们在紧张地作业。地洞内还算开阔,离地面估计有二十余米,光线昏暗,四周皆石,明显有一种压迫感,昏暗里甚或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依稀可辨岩壁上残存一条条开凿的纹路,那是电钻的杰作,正是其冲击声成为洞里最生动的声音,一块块砚石就是这样裁割问世的。“天帝遗玉于此,山神藏焉”,然而,现代化手段催生出的采石速度多少叫人有些担忧,贮存量总归是有限的,山神怕是也束手无策。面对逶迤群山,我的忧虑未必是杞人忧天。
老实说,采石环境并不是太好,我不得不感叹,一块青石开采出来真不容易。当再次面对青石制作出的砚台时,我显然多了一份珍惜。因地而名曰怀玉砚,又因为有纹路,人们便将怀玉山出产的砚台称作罗纹砚。虽未跻身“四大名砚”之列,却也不失为一代名砚,宋代朱熹就有文字记载《怀玉砚铭》:“怀玉山相连,山产砚石,盖歙砚之佳者……”
从临湖岭山清石制品厂李老板那里了解到,这些开采的青石不仅可以做砚台,还可以制作台球青石板、蘑菇石、文化石等。难怪近几年世界台球顶级大赛钟情玉山这个小城,我总算明白了个中原因之一。原来是怀玉砚石铺平了“世界斯诺克台球赛”走进玉山的大道。怀玉砚石质地圆润、细腻,是制作台球桌面的天然上优材质。
走进砚台作坊,工棚内各种形状、各种规格的罗纹砚等整齐摆放着,成品则叠在一堆装备打包装运出去,还有不同图案、花纹的罗纹砚石边角料制作的镇纸,只见女工们在进行上色、抹油、晾干、包装等最后几道工序。这些文房四宝,就是从山旮旯里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走到莘莘学子案头的。随着墨汁的广泛应用,虽然砚台的功能越来越弱化,但是文人学子的笔墨纸砚情怀并没有因此而弱化,砚台依然深受青睐。能得一方砚台是每一个文人的喜好,这就是中国文字的魅力,一砚通古今,能磨出多少珠玑文字,这也是多少人的毕生追求。
那个下午,我们见证了从山洞中采石、切割、打磨到怎么变成砚台的全过程。手持一方砚台,温润如玉,呵气抚摸,一层细密水珠泛浮,漫漶出一个大大的“砚”字。一路走过去,满地都是废弃的砚石材质,还有成堆的青褐色砚粉泥巴,历朝历代堆积,触目皆是,也许每踩一步,都是一次不经意抵达唐朝的叩问,都是一次不经意走向考古勘探的求证。
砚石遍地,品质自是有良有莠,在临湖大山人看来乃平常之物,我还是忍不住捡了几塊放在兜里,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场,我觉得我捡回的是对砚台的一截怀念。年少时,多么想拥有一块砚台,可惜家境贫困,一直未能如愿,最后与写不写毛笔字一样不了了之。我想,有空的时候,依石形挖个槽,边上刻画几条简单线条,打磨打磨就是一方质朴的砚台,也算是对“石君”的敬重。在砚台面前,总觉得矮一截,惭愧的是,我的毛笔字远远抵不上硬笔字那么漂亮、自如、洒脱、流畅,一次一次面对罗纹砚,我总是立下决心,要写一手好毛笔字,却总是一次一次食言,问题是总有机会走近怀玉山、走进罗纹砚,樟村、童坊、临湖、妼姆、南山,一年总要去个几次,掐指一算,我就脸红自己“常立志常无志”。 虽然毛笔字不好,在当今或许算不上一个写作之人的瑕疵,也很少遭人不齿,但在古代却是一个学子的硬伤,一笔好字是考取功名的敲门砖,写不好毛笔字基本上意味着中举无门。倘能做到“身外无馀事,唯应笔砚劳”(唐朝诗人张籍句),那离书法应该不远了。
砚石长歌,大山起舞。一个出产砚台的地方,应该走出了许多文化名人、学者、大贤等,否则怎么对得起“中国怀玉砚之乡”这个称谓?历史上,怀玉山脉留下了葛洪、阎立本、王安石、朱熹、赵佑还有北宋状元汪应辰等人的足迹、诗文、摩崖题刻和传说。尤其是当代,恢复高考后,怀玉山里走出了许许多多的博士、博士后,被誉为“博士之乡”(玉山县迄今出了四百多名博士,有“才子之乡”“博士县”美名)。还走出了一位省部级乡望,岭山村坐落的仿古建筑门匾“孙氏宗祠”四个大字就出自这位贤德的手笔。这些,难道不得益于怀玉砚文脉的深远影响、代代传承吗?难道不得益于怀玉砚千年磨研出的悠长耕读学风么?
行走怀玉山,路遇行人,看似山村莽夫,说不定就有可能是一位制砚能工巧匠。我就看到,一位姓孙的年轻师傅,用刀劈石像切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刀刀精准,石头一片一片分开,看得我目瞪口呆,莫不是砚石纹路的密码就控制在孙师傅的指纹下,还是熟能生巧,力度、方向掌握得恰到好处。“高手在民间”这句话不假,我敢断言,山村中一定藏有没有证书的制砚大师,他们的技艺并不逊色持有国家某个级别证书的大师。
在临湖,在樟村,在童坊,我接触过一些制砚工匠,他们操刀创作,反复推敲,一丝不苟。“雕刻初谁料,纤毫欲自矜。”当一方方带着他们智慧、汗水的砚台呈现出来时,那种成功的喜悦是别人难以体会的。
在怀玉山,别以为自己很有学问。那刻写在砚台上的文化究竟知多少?究竟喝了多少墨水?面对砚台,我心虚。浅浅砚台,也许我一辈子难以用毛笔蘸尽其万千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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