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琳《春风似剪刀》散文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燕子带来黑夜,晨光遂也迁徙,落满了二月遗书上的玉兰花。

上一个周六,我去西二上课,在走廊处便闻到了馥郁花香,不像茉莉栀子清雅,也不像玫瑰草木野味过头。初闻觉得这香莽撞,再闻又有引人探寻的远幽。我转个弯发现是楼前的两大株植物上白色的花在盛放,鹅黄缠边,大如婴拳,像一朵一朵牵牛花变小了,底部缀在一起,连理相生。花香游弋,像是刚学会浮水的幼鹅在慢慢地游,低头呷水。花开得茂盛,整株微微向前倾、向下坠,以自身为一个世界,它们几乎覆满了自己的半圆穹顶。

今天我偶然得知,原来这种花的名字是“结香”。喜结连理香,我立刻如是想到。莫非这花便是春天与一位不知名的野小子从此缔结的盟誓,年末与年初的交颈相缠。难怪它相貌有婴儿情状,又如母亲孕育生命的肚腹。那个周六的前一个晚上刚好下过雨,结香仿佛褰裳涉水的女子,香气凝结成水珠从光滑的皮肤上滑落,她含羞又热烈。

绕启真湖一圈,几乎处处栽着柳树。三月好像柳树的叶子刚落完便又立刻长出了新的。我每天骑车经过启真湖,远远看去,只觉一纱绿雾轻笼。有时候从湖光柳色间穿过,双手虚握,就握住了可以在掌间融化流淌的东西。

像是不甚湿润的水彩颜料,一笔下来,尾部尖细,斜切空气,留下颗粒状的残余。柳树栽在启真湖边上是个好决定。启真湖水汽浩淼,慢慢湿润了柳条的尾部,绿色侵浸开来,仿佛没了重量,又仿佛有了重量。人可以躺在上面,一心一意做江湖遗梦、捞前朝风月。启真湖的这边是白蓝色的东区,启真湖的那边是橙红色的西区。一个是未醒晨光,一个是落日余温。交错中,我仿佛触摸到了山中经年的旧厝。道路上人来人往,是潮木腐朽的纹路,是奔流的躁动鲜血,是什么趁虚而入。我和人说我觉得柳树像雾一样的时候,卫生间正在“内涝”,一层一层的水攀上来,脚印像是泥泞,我到底也没听清楚她回答了我什么。像雾一样的柳树一头栽进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启真湖上经常有白鹭飞过,现在我想起了燕子。我记得我看到麻雀、喜鹊、灰喜鹊、乌鸫……很多鸟在飞。有一次天气很好,我骑着自行车,看到飞着的一只白鹭,体态优美。等我停车等红绿灯时,它一把将排泄物掷在我脚边的路面上,我哭笑不得,感谢它荒诞的亲密。但我好像多年未见燕子,又仿佛忘记脚边的影子。我寻思着燕子身披黑夜,早在旧时便听说它飞入寻常百姓家,带来一些消息。小时候老家有个姐姐叫“燕子”,瘦瘦的高挑的样子,她早就在其他地方生活。我也多年没见过她,也不知道是她走了的缘故还是我走了的缘故,总之,多年未闻音容。不知道燕子是否抛下了曾驮伏着的一些我的东西,如今它飞得又轻又快,不愿让我知晓。

柳树和燕子长得像,叶如羽翼,尾似春剪。春风似剪刀,垂下绿丝绦。小学背过的诗,我记不清诗人和题目,最近却常常想起“二月春风似剪刀”这一句,感叹诗人心思的精妙。柳树是剪刀,裁缎筑梦。燕尾也是剪刀,款款温柔,是风中的人鱼尾巴。前几天的晚上,我走在路上,抬头看到深蓝天空的幕布上,白色的玉兰花瓣舒展,高高的扬脖模样,像献祭羔羊。燕子似的夜,缁色深重,利剪一挥,塑肌完骨,从此草木有筋,人鱼有足。听说哪吒以碧藕为骨,以荷叶为衣,天生地养。我想,那把剪刀挑了个好时候,春天,怎么来都以新火覆余烬。

在图书馆待了一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骑车去吃晚饭。

下坡的时候我居高看到食堂旁边的路上,一株株白玉兰花开得恣意,缀满将要起飞的星。枝干交叉,某一个瞬间我感到这些花簇比时光的步子还要密集,通向往生的路。阳光还未褪去,打在白玉兰上,花瓣显现出微微透明的朦胧橙光,像是一双已盲的眼睛。有一个词牌名叫“蝶恋花”,它还有其他的名字,比如“鹊踏枝”“凤栖梧”。白玉兰的花瓣有四五,也像极了蝴蝶依偎。鹊踏枝、凤栖梧,终究是要起飞的,起飞时哀乐恢弘、纸钱满天,通向往生,丧也是喜丧。

我跑到树下,极淡的花香闻着很舒服,像晴朗清晨的味道。我对朋友说,今天天气好,这香也磊落。心里接着想到,要是雨天,该是怎样。也许,那时候的香是夜间刚刚出浴的年轻女子,有神秘隐幽的暗色。珠玉滚落,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正也是“结香”。

道路一侧阳光受得多的玉兰开得要比阳光少的另一侧密得多。阳光少的那一侧,玉兰树的边上还种着墨绿色的松树,掩映下玉兰像雪色,像月色,像不腐的骨,透着泠泠的光。

下雨了。我走在去气膜馆的路上,发现云峰的樱花开了。

樱花的花瓣小小的,雨中,不少落在地上的道道浅流中,成了搁浅的鱼,回港的筏,将离的帆。云峰的樱花颜色偏淡,像京城的落雪沾了女子的胭脂。还有颜色浓一些的樱花,像张灯结彩的绸。我脑中有一个画面,早春的樱花在风月中轻轻地飘下一朵,有的掠过了二八少女的脸庞,遂又落入风中,这样的樱红是少女的羞怯粉面,是等待嗅青梅的绞帕。有的落在了脖颈上,顺着脊背一路滑下直到从衣衫底下飘出,这样的樱红是少女的体香,是恍若无人的恣意。

樱花的花期很短。叶三有一句话:“当坊间最善舞的女儿死了,京城就该有一场大雪。”坊间一场雪,落地就成女儿红,长眠地下数十载,一朝酒香染樱琼。樱花谢的时候,喻以将离的名,落满女子出嫁的婚纱。

春天春天。

(作者單位:浙江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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