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佛教文学作品的佛传
在一般被称为“佛教文学”或“佛教的翻译文学”的作品中,佛传是重要一类。无论是作为宗教圣典对弘扬佛法发挥巨大作用,还是作为文学创作供人欣赏并对世俗文学、艺术造成广泛影响,都成就显著,形态又是十分典型的。
饶宗颐先生有一篇文章,《马鸣佛所行赞与韩愈南山诗》。马鸣是古印度著名佛学家、文学家,在佛教历史上他是位大菩萨。他大约生活在公元二世纪,最著名的作品是《佛所行赞传》。这是一部佛陀传记即“佛传”。翻译成汉语,这是一部二十八品、约九千三百句、近五万字的五言长篇叙事诗。这也是古代汉语最长的叙事诗。饶宗颐在文章里说这部书“特具文学意味”,并举出其行文不止一处“连用‘或’字之例”作为例子。如《破魔品》的“或一身多头,或大腹身长,或面各一目,或复众多眼……”云云,连用三十余“或”字句来形容“魔军之异形,千态万状”。文章又进一步拿来和韩愈的《南山诗》相比较。韩愈的诗风尚奇好异,唐代当时人说“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李肇《国史补》),他的《南山诗》极力逞其才华,典型地体现这种“奇诡”风格。诗中连用“或”字句来描摹长安南终南山景致,如“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等等,饶宗颐说韩愈“乃从佛书中吸取其修辞之技巧,用于诗篇,可谓间接受到马鸣之影响”;进而又论及“唐代中印文学之相互关系……文学作品之取资释氏,亦文人技巧之一端”。这则涉及古代中印文化交流史的大课题了。
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即佛陀出生在迦毗罗卫国(在今尼泊尔南部),这是个很小的部族国家。据传他是这个国家净饭王的太子(这是汉译适应中国传统观念的译法)。当时印度半岛列国纷争,思想活跃,有许多游行求道的人,称为“沙门”。释迦牟尼就属于这一类人。他活了八十岁,由修道而成道,进而召集门徒传道,建立僧团,形成佛教。他作为教主,是导师,是榜样,但并不是创世主或救世主;他的教义得自自己的探索、“觉悟”,没有天启的意义(这是佛陀与一般宗教教主大不相同的地方,也形成佛教的一系列特点)。当他寂灭的时候,大弟子迦叶带领众弟子追忆佛陀在世言教,阿难诵经,优波离诵律,追忆他们的导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对什么人、说了什么教法或制定了什么戒条,这就形成了最初的“经”和“律”。据考可以确认如今所传几部《阿含经》(“阿含”,梵语译音,“传承的说教”的意思;巴利文五部《阿含》中汉译四部,即《杂阿含经》《中阿含经》《长阿含经》《赠一阿含经》)的基本内容是比较忠实地传述了佛陀在世所传言教的。其中已经包含不少有关佛陀生平事迹的段落。如汉译《中阿含经》卷五六《罗摩经》里有一段:
我时年少,童子清净,青发盛年,年二十九。尔时极多乐戏,装饰游行。我于尔时,父母啼哭,诸亲不乐,我剃除须发,着袈裟衣,至信舍家,无家学道。
这描述的是佛陀出家情形,是第一人称的简单陈述。
又佛陀寂灭前后情况,汉译《长阿含经》卷二至四《游行经》(同本异译有西晋竺法护译《佛般泥洹经》、失译《般泥洹经》)记述相当详细。说佛陀即将寂灭,阿难(佛弟子,佛陀从弟,“多闻第一”,随侍佛陀十五年,佛寂灭后众弟子结集佛所说法的颂出者)“在佛后立,抚床悲泣,不能自胜,歔欷而言:‘如来灭度(逝世、涅槃),何其驶哉!世尊灭度,何其疾哉!大法沦曀(没落昏昧),何其速哉!群生(众生)长衰,世间眼灭。所以者何?我蒙佛恩,得在学地(佛弟子修证的一个阶段,尚未证得涅槃,修学尚有余地),所业未成,而佛灭度”;佛陀得知阿难悲痛欲绝,劝告他:“止!止!勿忧,莫悲泣也。汝侍我以来,身行有慈,无二无量;言行有慈、意行有慈,无二无量。阿难,汝供养我,功德甚大。若有供养诸天(天神)、魔(魔罗,欲界第六天主)、梵(色界诸天)、沙门、婆罗门(古印度四种姓之首,以祭祀、诵经、传教为专业,为神权代表),无及汝者。汝但精进,成道不久。”(佛经里有一部重要经典《大般涅槃经》,反映大乘佛教的观念,记述佛陀涅槃和这种具有写实性质的记述全然不同,是完全出自悬想的)如是等等,描摹相当真切感人。在这类经或律里的佛陀行事片段基础上,到部派佛教(佛教史上把佛陀寂灭后百年左右的时间称为“原始佛教”;其后由于对戒律的纷争发生分裂,形成二十个左右部派,称为“部派佛教”;到公元一世纪大乘佛教形成,统称前二者为“小乘佛教”)时期,佛教各部派纷纷创作叙述佛陀一生业绩的完整的佛陀传记,篇幅更长,内容更丰富,描写更为神奇瑰丽,也都具有相当的文学价值。
日本哲学家和辻哲郎在所著《佛教伦理思想史》里说:
“佛像”就原理说与在文学作品中同样,是赋予“神”以人的姿态,而不是人的姿态的神化。
这种以“人”的相貌來绘制教主佛陀形象的做法,体现了把佛陀当作现实的“人”的观念。这种观念同样体现在佛传创作中。佛传也是描写佛陀作为“人”的一生业绩,作为经典,遂成为传记文学的一体。
佛教什么时候传入中国,异说很多。文献上有确切记载的年代是《三国志》注所引《魏略》,记载始传于“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尹存口授《浮屠经》”。元寿元年是公元前二年;大月氏原居于我国西部敦煌、祁连一带,西汉初受到北匈奴侵逼,迁徙至阿姆河流域,早在公元前一世纪其部族已传播、信仰佛教。可以合理地推测,汉武帝时期张骞“凿空”,通使西域,“丝绸之路”开通,汉地与西域诸国往来频繁,信佛的大月氏使臣(或者是商人)来到中国传授佛经,应当是事实。不过,根据一种宗教向另外的国度、另外的民族传播的一般规律,开初会有个长短不一的逐渐渗透过程。为佛教传入中国确定一个年代、一个事件,只是历史记载的方便而已。但鉴于有《魏略》这样的文献记载,中国佛教也就确定输入年代是公元纪年前二年。所以1998年我国曾纪念佛教传入两千年。《魏略》记载大月氏使者口授《浮屠经》,“浮屠”即“佛陀”的异译,《浮屠经》应是佛传一类经典。佛教初传,没有经本,靠使臣“口授”,拿叙述佛陀生平的故事性强的经典作为传教材料,人们容易接受,是合乎情理的。也正因此,从东汉后期开始成规模地翻译佛经为汉语,就把传译佛传类经典作为其中的重要部分。
现存翻转汉译的,按所出年代主要有:东汉竺大力译《修行本起经》(约197;异译吴支谦《太子瑞应本起经》、刘宋求那跋陀罗《过去现在因果经》),东汉昙果、康孟祥译《中本起经》(207)、西晋竺法护译《普曜经》(308;异译唐地婆诃罗《方广大庄严经》),东晋迦留陀伽译《十二游经》(393),北凉昙无谶(385—433,意译“法护”)译、马鸣作《佛所行赞》(异译刘宋宝云《佛所行经》),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587—591),宋法贤译《佛说众许摩诃帝经》(973—1001)等。有些缺本不存。另有更多经典包含佛陀生平的描述,例如《贤愚经·须达起精舍品》,写舍卫国长者须达请佛、为造祇树给孤独园事,就是一个十分生动的佛传片段。
这样,佛传是后世佛教信徒为教主创作的传记,是严格意义的佛教经典;这些作品大体又都具有相当浓厚的文学意趣和文学价值,又可视为文学作品;翻译成汉语,又是“佛教(典)的翻译文学”(這是梁启超、胡适、陈寅恪等人一致的说法)创作。它和本专栏前面介绍的仙传一样,是兼具宗教经典和文学作品双重性格的著作。而就文学价值讲,下面将介绍的《佛所行赞》是其中成就最高的一部。
马鸣的《佛所行赞》
马鸣是公元一至二世纪人,是印度文学史上古代六大诗人之一,也有人评价他是古代世界十大诗人之一。根据佛教方面记载,他活跃于贵霜帝国迦腻色迦王朝(迦腻色伽生卒年不详,大约自公元一百四十年在位,在位期间的贵霜王朝是部派佛教传播中心),是著名佛教思想家和文学家。有关他生平的传说颇具戏剧性:据说他出生在中天竺,原是婆罗门(印度古代宗教,约形成于公元前七世纪,以《吠陀》为主要经典,崇拜创造神梵天、持护神毗湿奴、破坏神湿婆三大主神,相信“吠陀”天启,实行种姓制度)外道信徒,后来皈依佛教。迦腻色迦王进攻中天竺,他被带回犍陀罗(中亚古国,领地在今巴基斯坦之白沙瓦、阿富汗至喀布尔、坎大哈以东一带)。印度阿育王(印度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王朝的国王,约公元前268—232年在位)弘扬佛教,请他为沙门、外道说法,据传马匹都垂泪倾听,不再念食,故称“马鸣”。按佛教部派划分,他属于有部(全称“说一切有部”)。这个部派主张“三世实有”“法体恒有”,过去、未来、现在皆为实体,诸法各有不变不改的自性,主张人无我而不承认法无我;同时又肯定有造果之因,因此又称“说因部”。这种观念体现在《佛所行赞》里,人物构思、描写富现实性。这个部派又富文学创作的传统。马鸣本人博通众经,明达内(佛学)、外(世俗学问)学,又特别富有文学才能。上世纪初德国梵文学者亨利·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率领探险队在吐鲁番考察,在发现的贝叶吐火罗文、回纥文文本里有马鸣所作《舍利弗故事》等三个梵剧残卷,在国际学界轰动一时。有人据以推测中国戏曲的形成和发展受到古印度戏剧的影响。现存马鸣所著还有一部譬喻类经典《大乘庄严论经》,也具有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另有论书《大乘起信论》,是介绍大乘佛教基本教理的纲领性著作,汉译有梁真谛和唐实叉难陀两种译本,在中国历史上流行很广,影响很大,题为马鸣撰。近世中外部分学者认为是中土撰述的“伪论”,发生长期争执,至今没有定论。马鸣对诗歌和戏剧造诣精深,又具有世间和出世间双重教养,加之深谙人生奥秘,保持对于现世的高度热情。这些都成为他写作《佛所行赞》成功的基本条件。这部经典汉译者昙无谶(385—433),中天竺人,学养高深,是鸠摩罗什之前成就最大的译家,所译北本《大般涅槃经》《大集经》《悲华经》《金光明经》等,都是重要大乘经典。中国古代成规模的佛典翻译事业从东汉后期的安世高算起,到昙无谶,已经积累二百年左右的经验。昙无谶有成熟的翻译技巧可以借鉴,本人又有杰出的才华和出众的能力,也就成为翻译马鸣这部佛传杰作的不二人选。这部长篇诗体作品,内涵义理丰富而艰深,单是把那些专门的佛教概念,还有音译人名、地名、外国的典故等等纳入汉语五言诗体之中,难度就是相当大的。况且这是佛教圣典,而不是文学作品,译文要求忠实于原典,就更增加了翻译的难度。特别是昙无谶译笔风格以文辞华丽著称。翻译《佛所行赞》这种叙事诗,能够充分发挥他修饰文字的才能。他的译文利用讲究文采,一定程度上又保持了外语翻译作品格调,在译经史上成为一代范本。后来沙门道朗称赞他“临译谨慎,怠无遗隐,搜研本正,务存精旨”(《涅槃经序》)。这样,从文学角度看,昙无谶这部经的译本的艺术水平是相当高的,在全部佛典翻译文学里也堪称典范。
各种佛传具体内容、写法有所不同,但基本内容和结构是一致的,即传主佛陀的一生经历由八个部分构成(具体作品有的是完整的,有的不完整,还有的超出了八段的内容,如写到佛陀寂灭后到三十三天说法等)。
这八个部分被称为“八相成道”“八相作佛”。这“八相”是:
下天:佛陀原住兜率天(佛教宇宙观中欲界六天的第四天。“天”是有情轮回的六道之一。兼有天界和天神二义),在那里度过四千岁,时机成熟,乘白象降此娑婆世界;
入胎:佛陀乘白象由迦毗罗卫国(在今尼泊尔南部)净饭王(音译为首图陀那,从名称就知道这是个农业立国的地方)王妃摩耶夫人左胁入胎;
住胎:在母胎内,行住坐卧、一日六时(日、夜的早、中、晚,计六时)为诸天(天神)说法;
出胎:四月八日在蓝毗尼园由摩耶夫人右胁出生,七步能言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七天后,摩耶夫人去世,由姨母波阇波提(意译大爱道)抚养;
出家:二十九岁出家,苦行修道;
成道:修道六年,来到摩揭陀国苦行林,在尼连禅河畔菩提树下觉悟成道,遂名此地为菩提迦耶(今印度比哈尔邦伽耶城南);
转法轮:成道后,在鹿野苑向当初一起修道、意志不坚而离去的向陈如等“五比丘”说《转法轮经》。“转法轮”意谓传播佛法。其后四十五年间游化各地,普度人、天,包括不同派别的外道和家人,组成大迦叶等“十大弟子”为核心的僧团;
入灭:晚年游化至拘尸那迦城(今印度北方邦哥拉克浦县西郊外),在希拉尼耶伐底河畔娑罗双树下入于涅槃,世寿八十岁。火化得舍利,分给八族,各起塔供养。
有的经典里“八相成道”或无第三“住胎”而有“降魔”,位列第五“出家”之后,说佛陀在菩提树下修道过程中,有魔王率魔将、魔女前来骚扰,佛陀降伏之,次日,佛陀大悟。
虽然所有佛传总的构成不出“八相成道”,但具体内容、写法和艺术水平不同。这当然也和不同佛传结集年代前后有关。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和不同时期佛陀观的变化有关系。大体说来,越是往后,对于佛陀神圣化、神秘化的表现更为充分:部派佛教时期的作品里基本还是把佛陀表现为此娑婆世界中的现实人物,不过是极其优秀的特异人物;而到大乘佛教时期,依据大乘教理,佛陀有三身:法身,即佛法,乃是佛的自性身、真身;经过历劫(梵语译音“劫波”的省略,极长远的时间)修行而成佛,是为报身,如阿弥陀佛,本来是过去世的法藏国王,发愿修行终于成佛;现世的释迦牟尼则是化身(或称应身),乃是法身应化到此娑婆世界的示现。又三世十方有无数佛,他们各有自己的佛国土。释迦牟尼只是降临此娑婆世界的佛陀之一。这样,佛陀地位大为提升了,增添了更多神圣、神秘性质。所以结集佛传时在对他的描写中就增添更多超人的神通、奇迹。又佛传的结集,与所有艺术创作的发展情形相一致,大体也是后出转精。到马鸣时代,已有众多佛传可资借鉴,他本人又有出众的才华,也就有可能创作出佛传里文学价值、艺术水平更高的作品。汉译佛传里篇幅最大的一部是隋出《佛本行集经》,是一部长达六十卷的经典,是由不同佛传汇集而成的,艺术成就远不可与《佛所行赞》相比。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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