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书而睡的书虫们:耶鲁大学图书馆小记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现在国家正在大力推广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在全球设立了几百所孔子学院,教授汉语、传播中国文化。讲起美国大学开设中文课程之始,很多人会想到第一个在美国任教的中国人戈鲲化(1836—1882),1879年他从中国来到哈佛大学教授汉语。但他并不是第一个在美国教汉语和中国文化的人,美国汉学家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才是最早者。卫三畏曾在中国生活34年,集传教士、汉学家与外交家于一身,是一位传奇人物。1876年,他结束在中国的生活,回到美国,定居在耶鲁大学所在地纽黑文(New Haven),并在耶鲁大学开设中文讲座,美国的汉学研究也正式起源于此。他所著的一千多页的巨著《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可谓美国汉学的开山之作。他的儿子卫斐列(Frederick Wells Williams)后来也成为一位汉学家。如今卫三畏家族的档案,包括卫三畏在中国时写给家人的信,全部保存在耶鲁的Beinecke图书馆。现在,这批档案已经全部在中国影印出版了,对于了解早期的中美关系有很大的帮助作用。

Beinecke图书馆还藏有一些其他与中国研究相关的文献,如美国著名汉学家欧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1853—1908)的名文《汉字作为诗歌媒介》(The Chinese Written Character as a Medium for Poetry)的手稿。此文对庞德等人的意象主义诗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曾在耶鲁大学比较文学系任教的苏源熙(Haun Saussy)教授现已经将费诺罗萨的手稿整理出版了。

2009年4月,我应苏源熙教授之邀访问耶鲁大学。之前我已经来过耶鲁,但当时没有机缘到耶鲁的图书馆中一观。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耶鲁的图书馆,特别是参观向往已久的Beinecke图书馆。

耶鲁大学位于康州的小城纽黑文,可以说纽黑文就是依傍耶鲁而生的城市。在美国的大学中,耶鲁可谓一个建筑的博物馆。置身耶鲁,恍然间感觉到了欧洲中世纪某一个小城,到处是哥特式的尖顶建筑和英国乔治王朝时期的建筑。哈佛是整齐的哈佛红,普林斯顿则有着一座座欧洲式的古堡,很少像耶鲁那样密集的哥特建筑。耶鲁建校于1701年,历史仅次于哈佛、威廉玛丽学院,是美国历史第三悠久的大学,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但耶鲁的这些建筑则建于20世纪,是为追求古朴而有意建成的。据说建筑师为了使建筑显得老旧,采用了在石质墙面上泼酸、故意打破玻璃并且使用中世纪的方法补合。建筑师的目的与效果显然达到了,这些建筑使耶鲁看起来很像一座古老的欧洲城市。清华大学前校长梅贻琦曾说:“大学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不过,耶鲁是既有大师,又有大楼。大楼与大师并不是对立的。

与哈佛不同,耶鲁实行类似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住宿学院”制度,大学新生被随机分配到耶鲁大学的12个住宿学院中。每所学院都拥有自己完备的设施,包括餐厅、图书馆、健身房、艺术工作室、琴房、照相暗室、电脑室、洗衣房、台球乒乓室、学生厨房。每所学院有一位院长(Master)和一位学监(Dean),分别负责学生的社交活动和学习生活。每座学院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而且每座学院的设计与建造都不同。感觉这些学院有点像中世纪的修道院。比如走进Berkeley College,院墙极高,高高的院墙把尘世的喧嚣和浮躁一起隔绝在外面,进入院内便是一个四方天井,站在天井中只能看到耸立的尖顶,让人对天、对星空产生敬畏之感。

配合这些学院的就是耶鲁的图书馆。耶鲁大学有1100多万册的藏书,分藏于数个图书馆。我最想去的Beinecke图书馆其实是耶鲁大学的善本图书馆。该馆就位于耶鲁大学的学生活动中心Yale Commons之后,与耶鲁的主图书馆Sterling纪念图书馆和本科生专用的Bass图书馆非常近。Beinecke图书馆首先在造型上就与一般的图书馆不同,全馆没有一片玻璃,全部由大理石砌成,包括窗户也用打薄的大理石制成,阳光不能直接射进来,但因为大理石很薄,也能保留一定的亮度。这既极大地保护了馆内所藏的善本,又解决了采光问题。

走进Beinecke图书馆,发现该馆用玻璃做成墙壁,所以一架架善本书触目可见。不过,Beinecke图书馆借阅善本书不如哈佛大学方便。哈佛大学的善本图书馆叫Houghton图书馆,填好索书单后,馆员很快就会帮你拿来书,然后放在阅读善本书的专用支架上阅读,如果想拍照,只要填一个表格,保证不用于商业用途,成果发表时告知图书馆就可以了。同为善本图书馆的Beinecke图书馆管理则非常严格,进入图书馆时,首先要在电脑上登记读者信息,馆方要查验身份证或护照,

方能进入图书馆借阅文献。善本书也只能手抄,不能拍照,如果想复制善本书,必须由馆方代为拍摄,一页就要几美元。我此次主要调查的文献是耶鲁所藏的明万历年间福建郑氏宗文堂所刻的《新订京本增和释义魁字千家诗选》,此书现有日本的和刻本传世,但明刻本非常罕见,耶鲁大学图书馆所藏的可能为孤本。苏源熙教授已经替我事先预约好,所以一去我就看到了此书,摩挲再三。没想到,竟在异国的图书馆中读到这部几百年前刊刻的天下孤本,亦是人生幸事。

耶鲁的主图书馆Sterling纪念图书馆,是继哈佛大学Widner图书馆之后美国第二大的高校图书馆,远看就像一个教堂。与哈佛的Widner图书馆的柱式结构不同,Sterling纪念图书馆没有台阶,只有两扇拱形的小门,门楣上雕刻着西方神话中的人物,而不是宗教人物,所以虽然样子像教堂,但其实不是教堂。为了彰显多元文化,Sterling纪念图书馆的门楣上还刻着用各国文字写的隽语,有关中国的部分是一位长胡子的老夫子正在理首疾书,他上面有一段中文:

卿兄以人臣大节,独制横流,或俘其谋主,或斩其元恶。当以救兵悬绝,身陷贼庭,傍若无人,历数其罪。手足寄于锋刃,忠义形于颜色,古所未有。朕甚嘉之!

这段话乃唐肃宗称赞颜杲卿之语,见于颜真卿所写的《唐故通议大夫行薛王友柱国赠秘书监国子祭酒太子少保颜君庙碑铭并序》。表彰的是颜杲卿在安史之乱时被俘后不屈于节,以身殉国之事。颜真卿所写的原碑流传至今,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忠义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之一,耶鲁大学单摘出这段文字刻于其图书馆之上,恐怕亦认为这段话能代表中国的传统思想与士大夫的人格吧。

推开Sterling图书馆两扇大门,很方便地就进入了图书馆,竟然没有门禁系统。图书馆的大厅有一个很长的长廊,最顶头才是进是图书馆主楼的门禁。2009年参观时,这个长廊的光线不是太好,显得很黑;待我2014年再去时,已经经过精心的改造,显得宽敞明亮。长廊尽头的墙上画着智慧女神,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一个圆球。就在这个走廊上,坐着很多学生,正在写生。

走廊尽头左边还有一道长廊,通向书库。这个长廊十分有意思,原来走廊的墙上,建筑师有意塑了很多小雕像,这倒有点像教堂。不同的是教堂墙上的小雕像都是关于基督受难或圣母玛丽亚的,而耶鲁图书馆里的是关于书和读书的学子的。

有趣的是,这些雕像并不是什么学子秉烛夜读、萤雪苦读、凿壁偷光的形象,而是许多学生捧着书打瞌睡,甚至直接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我想恐怕不是在影射耶鲁学子的不用功,在图书馆里睡大觉,而是耶鲁的学子因为彻夜苦读,虽不像中国古人头悬梁椎刺股般的用功,但亦是夤夜攻读,累倒在了书桌前。这些小雕像其实是耶鲁学子如拼命三郎般努力学习的缩影。

2014年冬,我又应耶鲁东亚系林葆玲教授之邀再访耶鲁,林教授特别为我安排一个别出心裁的节目,就是参观耶鲁大学图书馆所藏的中国明清时代的古地图。从前我仅知道耶鲁大学图书馆藏有不少中国的古籍以及中国教会大学的资料,但我并不知道耶鲁还藏有很多珍贵的东亚古地图。

当前,中国周边的局势处于紧张状态,特别是钓鱼岛海域及南海,其实我国对这些地方拥有无可质疑的主权,这从中国以及东亚其他国家的古地图早就可见一斑。故现在很有必要大力收集和研究这些古地图,特别是海外所藏的中国古地图。承林教授好意,特地为我预约了阅览这些古地图的机会,而且看的是原图。据林教授说,目前耶鲁所藏的中国古地图前时由来自北京大学的李孝聪教授整理完毕,目前正在数字化,以后在网上就可以自由查看这些古地图了。

对我来说,阅读线装古籍与看古籍影印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看这些古地图的照片与抚摸这些古地图的原物感觉亦肯定不同。古人读书早有“左图右史”之说,陶渊明中也说过:“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可见读图并不是今人专利,古人早已践行之。我先看了一幅清代所绘的《皇朝一统舆地全图》,此图很大,足有几平方米,展示了大清帝国的全图,旁边还标着经纬度,可能是受到传教士传来的西方绘图法的影响。还有几幅清代江苏的地图,立即引发了我的兴趣,说不定能找到南京大学所在的仙林新校区呢。找了半天,虽然没有找到仙林,但找到与仙林毗邻的句容市——那时句容还属于南京管辖,所以地图标识的是“江宁府句容县”。

还有一幅《海国闻见录四海总图》,左有题识云:“右图为冈安陈军门手图,乃识其游历所耳闻目见,故不尽区宇之全。然据其所说,益见内板图说之信而有征矣。兼山识。”从题识来看,可能是日本的古地图,而且是日本人心目中的世界地图。与中国古地图不同,比较明显的是,大清国不在地图的中央,而是在最东边。如果是清朝人画的,大清绝对是世界或天下的中心。绘这幅图的人脑中的“天下”或“四海”,主要是欧亚非诸国,都拥挤地拼在一起,只用四种颜色标识,没有新大陆,也没有大洋洲。大清国西边有一大块空白,没有标国名,下面是天竺国,再西边则是中亚诸国,如“三马尔丹”可能就是古籍中所说的“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附近)。俄罗斯和普鲁社(德国)竟然完全靠在一起。图中没有英国,欧洲大陆对面只有一个叫“美机黎”的岛,葡萄牙还是今天葡萄牙,而西班牙写作“是班呀”,“那吗”是“罗马”吗?还有“黄祁”是什么国家?“鸟鬼”“猫剌猫里也”又是什么地方?可见绘这幅图的人对世界和地理的认识还是相当有限和模糊的。地图无疑反映的是世人对世界的认识,以及一个时代人心目中的“天下观”。耶鲁所藏的这些古地图不但是研究中国乃至东亚地理沿革的好材料,也是反观当时人们思想与知识的最直接文献。

耶鲁与哈佛一样,除了主图书馆、本科生使用的图书馆外,各院系也都有自己的专业图书馆,如耶鲁的神学院图书馆就非常著名,收藏了很多中国教会大学的资料。

虽然早已离开耶鲁,但一直不能忘记Sterling纪念图书馆里捧书而睡的小雕像,一直不能忘怀耶鲁浓厚的学院气息。如果有机会,一定重返纽黑文,在Sterling纪念图书馆里找个角落,做一只嗜书而睡的小书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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