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释疑二题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借书满架”释疑

明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是散文名篇,几乎所有古代散文选本都会选到它,还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其中写道:“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借书满架”的说法令人疑惑。请想一想明初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借书抄录的情景:“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从中不难看出古代社会书籍的难得。归有光怎么可能借书不还,放满书架?这不大合乎情理。要解除这一疑惑,首先应从版本入手。

归有光的文集现存最早的是明代万历年间刊行的两种本子。一为《新刊震川先生文集》二十卷,明万历二年常熟归氏刻本,一为《归先生文集》三十二卷附录一卷,明万历四年书林翁良瑜雨金堂刻本,可惜这两种文集都没收《项脊轩志》。《项脊轩志》最早见于康熙十年至十四年(1671-1675)刊刻的《震川先生集》(四十卷)卷十七,该版本确实写的就是“借书满架”。看来后世各选本作“借”还是有依据的。不过也有一些版本“借”字作“积”。如光绪元年常熟归氏重刻本《归震川先生全集》(《丛书集成三编》第5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版)中即作“积”。《四部备要》所收《震川先生集》声称“据康熙刊本排印”,然而却是作“积”,与康熙刊本不符。这大约是编者见于“借”字不合情理,给改合理了。张中行《文言津逮》中说:“‘借书’和‘积书’意义不同,‘借书’强调自己贫苦而好学,‘积书’强调自己勤慎好学,究竟作者是想强调什么呢?我们自然无法知道,所以只好承认两种说法都通。”(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其实“积”字虽然文意通畅,但它是后人臆改的结果,缺乏版本依据,并非作者之意。

归有光的文集从源头上就遭到编者妄改,错谬不少。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丁集卷十二《震川先生归有光》中记载说:“熙甫(归有光字)没,其子子宁辑其遗文,妄加改窜。贾人童氏梦熙甫趣之曰:‘亟成之。少稽缓,涂乙尽矣。’刻既成,贾人为文祭熙甫,具言所梦,今载集后。”清初徐乾学《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中说:“初,太仆集一刻于吾昆山,一刻于常熟,二本不无异同,亦多纰缪。”我们认为“借”应该是“措”的误改。清黄宗羲《明文海》(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一百四十二《诸体文二·杂著》所收《项脊轩志》即作“措”,可为明证。清赵一清《三国志注补》卷十九:“注‘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不能借一字’,《文选》借作措。”亦可为“措”“借”形近易误之佐证。《说文》:“措,置也。”本义是放置。汉桓宽《盐铁论·世务》:“是犹措重宝于道路而莫之守也。”“措书满架”就是置書满架,放书满架,这样就怡然理顺了。

清管同《因寄轩文集》卷七《抱膝轩记》:“嘉庆十五年归自山东,始即第二室屏后一楹地葺为小轩,颜曰抱膝。借书满架,置榻一张,偃仰啸歌,始获其所。”“借书满架”“偃仰啸歌”有可能是套用了《项脊轩志》的句子,如果是这样,那作者原文就是如此,否则也只能认为“借”是“措”之讹误。

“孔目不是孔目,驴纣乃是孔目”解证

宋何薳《春渚纪闻》卷七《骂胥诗对》云:余儿时尝闻魏处士隐居陕府,有孔目官姓王者好为恶诗,尝至东郊举示魏,及(当为“又”之误)言其精于属对,魏甚苦之而不能却也。一日忽有数客访魏,而王至,云:“某夜得一联,似极难对,能对者当输一饭会。”众请其句,云:“笼床不是笼床,蚊厨乃是笼床。”方窃自称奇,而魏即应声曰:“我有对矣。可以‘孔目不是孔目,驴纣乃是孔目’。”一座称快。王即拂袖而出,终身不至草堂也。“笼床不是笼床,蚊厨乃是笼床;孔目不是孔目,驴纣乃是孔目。”这是一副当时“一座称快”的妙联,但妙在哪里,今天的人们已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了。张小艳《“驴纣乃是孔目”释疑》(《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春之卷)一文对此联做了阐释。张文指出:“笼床”古代有两个含义,一指蚊帐,一指做饭用的蒸笼;“蚊厨”是蚊帐的意思;孔目是古代官府衙门里的高级吏员,主掌狱讼、帐目、遣发等事务;“驴纣”即“驴纣棍”,它是一条长约60公分的短木棍,横置于驴屁眼下方,两端系在连着鞍子的革带(纣)上,用来防止下坡时鞍子向前滑动;对联的意思是:笼床(蒸笼)不是笼床(蚊帐),蚊厨才是笼床(蚊帐);孔目不是孔目(木),驴纣才是孔目(木)。这一解释大致上把对联讲通了,只是仍有未安之处。将“孔目”理解为“孔木”的谐音,解释为“与孔相关之木”,这不大自然,毕竟古代没有“孔木”这样一个词。此外,对“驴纣”的理解也有些问题。《说文》:“纣,马也。”和纣是一个意思,大约只是方言的差别。《周礼·考工记·辀人》:“不援其邸,必其牛后。”郑玄注引郑司农曰:“关东谓纣为。”纣是驾车时系在牲畜尾部屁眼下面的皮带,“纣棍”是系在纣上的木棍,将“驴纣”等同于“驴纣棍”是不合适的。

古称小孔为“孔眼”。宋佚名《小儿卫生总微论方》卷十八:“若刮去其痂,则疮皆是孔眼,大小不等,如虫之窠。”“孔目”就是“孔眼”,该词今天仍在使用。剑农《具体而微的海底游》:“先有一组一组排列匀整的经线从根梢上升到顶端,然后有一圈一圈的纬线横穿过去把它们界成正方的孔目;更有蒙茸的毳毛弥缝这些孔目的四角,以致于叫它们变成六角或圆形。”(《申报》1942年4月27日)程谟翠《粉制品专业户手册》:“所以要采用这种方法,是因为漏瓢孔目大,容纳糊性高。”(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版)赵子明主编《池塘养鱼》:“拦鱼栅可用竹箔、化纤网片或铁丝布等制作。孔目大小视鱼体大小而定,以不逃鱼为准。”(中国农业出版社2007年版)曹仲洲、田香兰主编《中华历史经史诗文名言荟萃》下:“万目不张举其纲,众毛不整振其领。(《三国志·崔林传》)……万目:指渔网上的小孔目。”(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孔目”在古代还有条目、清单等义。隋灌顶《国清百录》卷二《王答蒋州事第三十四》:“唯虚廊檐宇会当倒压,所以移来还充寺馆,其外椽版权借筑城。若空寺步廊有完全者,亦贷为府廨。须一二年间民力展息,即于上江结筏,以新酬故。本勒(敕)所司具条孔目,无虑零漏。”最后两句的意思是:我上面的敕命,有关人员都已逐条登记,不要担心遗漏。这里的“孔目”指清单。唐智俨著有《华严经内章门等杂孔目》一书,其中的“孔目”是条目、纲目的意思。条目、清单的意思应该是由孔眼义引申出来的,正如“目录”之目源自眼睛义之目一样。

官名“孔目”因掌档案目录文书而得名。沈起炜、徐光烈《中国历代职官辞典》:“孔目,吏员名。孔目原指档案目录,唐以此为掌管文书吏员职称。”(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清单其实也是一种目录。

所以,“孔目不是孔目,驴纣乃是孔目”的意思应该是:孔目(官)不是孔目(孔眼),驴纣(之处)才是孔目(孔眼,指屁眼)。这是利用词的多义性创造的趣联。

顺带解释一下《春渚纪闻》中“能对者当输一饭会”的断句。几乎所有的标点本都把“会”字属下读,将“会众请其句”作为一句,如《春渚纪闻》中华书局点校本(1983年版)、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清郑方坤编《全闽诗话》陈节、刘大治点校本(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等。“会众请其句”文意难通,“会”应属上读。“饭会”一词古代常见,指多人一起聚餐,相当于“饭局”。例如:胜密者,崇信外道,深着邪见。诸梵志白:“乔答摩国人尊敬,遂令我徒无所恃赖。汝今可请至家饭会,门穿大坑,满中纵火,栈以朽木,覆以燥土。凡诸饭食,皆杂毒药。若免火坑,当遭毒食。”胜密承命,便设毒会。(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九)

大尹降西廊迎之从容,便就饭会。(五代尉迟偓《中朝故事》)

苏东坡昔守临安,余曾祖作倅。一日同往一山寺祈雨。东坡云:“吾二人赋诗,以雨速来者为胜,不然罚一饭会。”于是东坡云:“一炉香对紫宫起,万点雨随青盖归。”余曾祖则曰:“白日青天沛然下,皂盖青旗犹未归。”东坡视之云:“我不如尔速。”于是罚一饭会。(宋袁文《瓮牖闲评》卷五)《汉语大词典》收了“饭会”一词,释为“宴会”,举《瓮牖闲评》例。“宴会”是比较隆重的饮食聚会,“饭会”虽然也可指比较隆重的,但通常指比较随便的饮食聚会,所以《汉语大词典》的释义有欠准确。

《古典文学知识》编辑部“燕台七子”之首张文光生卒年考朱则杰清初“燕台七子”之首张文光,其生卒年或者阙如,或者存疑,现在予以考察于次。

杨淮辑《中州诗钞》(原名《国朝中州诗钞》)卷一所录王紫绶《赵锦帆归自白下,枉过,得讯张谯明近状》,有云:“溯昔忘年交,余少汝十二。云斋张仲子,长汝更十四。”(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所涉三人中的核心人物赵宾(锦帆其号),其《学易庵诗集》卷首有清“康熙二十四年,岁次乙丑”(1685)张慎为所撰《赵锦帆先生传》,说于“今上……丁巳年六月二十四日酉时卒,寿六十九岁”(《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1册,第471—472页)。这个“丁巳”为康熙十六年(1677),逆推赵宾出生于明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此前袁行云先生《清人诗集叙录》卷二赵宾小传说他“卒于康熙十四年,年六十九”,则误将其生卒年整体前移了两年,见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版)。张文光(谯明、云斋分别系其字、号,“谯明”或称作“樵明”“樵门”“醮明”等)年长赵宾十四岁,即出生于万历二十三年乙未(1595)。

关于张文光谢世的时间以及地点,问题相对比较复杂。

方拱乾《何陋居集》“辛丑年”诗,有《哭张樵明同年》二首,其一颈联云:“昨岁尚闻强饭信,比来谁赋大招声?”(《何陋居集(外二十一种)》本,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这里“辛丑”为清顺治十八年(1661),此题据前后作品排序作于四月。又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十《岀滇日记》记载:“予以庚子六月抵滇,以辛丑三月辛亥[初二日]去滇。……丙寅[十七日],逾关岭……抵安庄卫,是为镇宁州,出山矣。守备张汝德,祥符武举。为讯故人张给事谯明,云已物故。……且云其死或在金陵,或在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1册,第132—134页)这两条史料,假如按照通常的做法,就可以直接将张文光的卒年定在“辛丑”这一年。但是,正如《岀滇日记》本月“癸丑”(初四日)所记:“道逢诏使,始知春王正月丙辰[初六日]天王崩,戊午[初八日]太子立;屈指殆两月矣,诏始到滇。”朝廷关系如此重大事件的诏书,从京师送到云南尚且需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则张文光谢世的消息从江苏传到云南、贵州交界之地,时间很可能还需要更久。同样如《何陋居集》该题前面第二题《得周栎园书》四首之一的首联“春风送客返江南,书札犹传隔岁函”所示,方拱乾当时还在流放地黑龙江宁古塔,得知张文光谢世的消息自然也需要很长的时间。这就是说,对于张文光而言,“辛丑年”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谢世时间的一个下限。

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特别注意到江苏淮安刘谦吉《雪作须眉钞》卷四《送张海旭、岱岳兄弟返大梁二首》,小序说:“予受张醮明先生知最早。先生讳文光,观察淮扬,改黄门,再司臬江南。尝指予曰:‘此小子者不特达,当不复相天下士矣。’先生逝之后三年,兩公子归大梁,潸然送之。”又其一上截正文云:“前年哭老师,哀挽暮秋时。门散孟尝客,魂招宋玉诗。”(《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4册)如此结合前引方拱干诗句,就可以确知张文光事实上乃卒于“辛丑年”的“昨岁”亦即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暮秋”九月,享年六十六岁。

附带关于前引《岀滇日记》所谓“其死或在金陵,或在淮”,从有关诗歌作品中同样可以考察清楚。例如前引王紫绶《赵锦帆归自白下,枉过,得讯张谯明近状》下文有云:“汝归讯秣陵,云斋病萧寺。”又施闰章《施愚山集·诗集》卷二十九《过汴不及拜张谯明墓,追哭以诗》,题注说:“公疾笃江宁,余及见于卧内,举手微语曰:‘愿结来生未了缘。’”(黄山书社1992年版,第3册)可知张文光谢世之前曾在江苏的南京(金陵、白下、秣陵、江宁均其别称)养病。而赵宾《学易庵诗集》卷三《哭张谯明先生》四首,尽管集内没有明确的写作时间,但题注说:“时自淮上反[返]葬彝门。”又其一正文首联云:“不信淮南讣,何期竟是真。”(同前第505页)同时联系上引刘谦吉诗歌“前年哭老师”云云,则可知张文光最后谢世的地点是在江苏的淮安。当初薛所蕴,曾有诗歌《送张谯明新授给谏,由汴还淮——淮其旧治地,今侨寓焉》一题(《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7册);今人整理的《光绪淮安府志》,卷三十三《安东县人物·流寓》“国朝”开头说得更加具体:“张文光,字云斋,祥符人。明季由进士官淮海监军道,加太仆寺少卿。顺治四年,寄居县城。子三奇,字海旭,恩贡生。……”(方志出版社2010年版,下册)这样,其间的缘由也就明白了。至于“云斋”,则如同上文所注,实际上不是表字而是别号,具体可以参见王铎《拟山园选集》卷四十一为此而作的《云斋记》(《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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