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谋传统词学巅峰的形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朱祖谋(1857—1931),字古微,后改名孝臧,一字藿生,号沤尹,又号彊村,归安人。父朱光第,曾官河南邓州知州,为官廉正。祖谋自幼随父生活,二十岁已名著中州。光绪八年(1882)举人,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总纂总校、江西副考官、会试同考官。升翰林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累迁侍读庶士、侍讲学士。光绪二十六年(1900)义和团运动中,上疏反对仇教启畔,几获罪。辛丑条约后,升内阁学士,擢礼部侍郎,寻兼署吏部侍郎。光绪三十年,出任广东学政,因与总督不合,引病辞官,卜居苏州。后应聘为江苏法政学堂监督。宣统元年(1909)特诏征召,次年授弼德院顾问大臣,皆以病辞。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结交学者词人,填词赋诗,以校书、著述自娱。1931年病逝于上海。祖谋早岁工诗,蹊径在黄山谷、孟东野之间。四十岁后,始专力于词,初学吴文英,晚又肆力于苏轼、辛弃疾二家,曾校刊《东坡乐府》。所刻《彊村丛书》,搜集唐、宋、金、元词163家、173种,精加勘校,功著词林。有词集《彊村语业》三卷。另编有《湖州词徵》三十卷、《国朝湖州词录》六卷。还有《宋词三百首》、《词莂》、《清代词坛点将录》等选本,《宋词三百首》至今仍广受欢迎。朱祖谋为“晚清四大家”之一,为传统词学之一大结穴,享誉既高且久,影响至今不衰。

若就其大概而言,则诚如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谈》所言,“清代之词学,浙西、常州而已”。但艺术上若要创新,则又不能固守一派一家之法度,而需博采兼施。一切有作为有成就之词家,莫不有兼容并包之胸襟与手法。细究浙西词派前后各期重要作家,也不是宗法张炎一人,而是兼及清真、白石和梦窗。前论复堂词,称“其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甚至学习稼轩;事实上,彊村词的艺术取径比复堂词还要宽广,成就也更大,言其“为传统词学之一大结穴”,这是主要理由。

关于这一点,前人有许多议论。《词学季刊》创刊号载夏孙桐《朱彊村先生行状》,文中有云:“公……身世所历,忧危沉痛,更过于半塘。清末词学,视浙西朱、厉,毗陵张、周诸家,境界又进者,亦时为之也,故公词遂为一代之结局。”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三二年引张尔田《望江南》词,其序有云:“丈词实为有清一代词流之大殿。”《同声月刊》第二卷第八号载夏敬观《风雨龙吟室词序》,有云:“乾嘉人类皆学白石、稼轩、玉田、草窗、碧山……侍郎出,斠律审体,严辨四声,海内尊之,风气始一变。侍郎词蕴情高夐,含味醇厚,藻采芬溢,铸字造辞,莫不有来历。体涩而不滞,语深而不晦,晚亦颇取东坡以疏其气。”《同声月刊》第三卷第一号载张尔田《龙榆生词序》,更细论云:“余尝谓乾嘉以来词人,大都取径于南宋。……惟朱彊村侍郎词,晚年颇法于苏。”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云:“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彊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为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蔡嵩云《柯亭词论》云:“彊村慢词,融合东坡、梦窗之长,而运以精思果力。学东坡,取其雄而去其放;学梦窗,取其密而去其晦。遂面目一变,自成一种风格,真善学古人者。”叶恭绰《广箧中词》云:“彊村翁词,集清季词学之大成,公论翕然,无待扬榷。余意词之境界,前此已开拓殆尽,今兹欲求于声家特开领域,非别寻途径不可。故彊村翁或且为词学之一大结穴,开来启后……至所作之兼备众长,不俟再论。”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卷三云:“彊村词笔调屈曲,寄意深邃,而其气之流溢较梦窗为显。到粤后,其词气势笔调始开朗,不局限于宋人范围,笔触广阔,意态郁勃。……清季四家成就以彊村最为杰出。……其晚年之作,遂渐趋疏朗,盖用东坡以疏其气,运密入疏,寓浓于淡故也。”台湾有学者甚至认为:“朱祖谋初为词,师法两宋诸名家,北宋如晏几道、周邦彦、柳永,南宋如朱敦儒、陆游、姜夔、王沂孙、陈允平、张炎、蒋捷、吴文英,均能得其仿佛。体备众制,兼收并蓄。”这些议论,概括起来,两句话:一、彊村词为清词一大结穴;二、其成就的取得,功归集成。

事实上,彊村词也确如批评家所言,无论小令还是中长调,都广采兼施,千锤百炼,绝似杜甫夔州后诗,苍劲沉着,使浙江词在艺术上达到完全成熟的境地,从而不仅将清代浙江词,而且将整个清词推上更高的艺术水准和艺术境界。限于篇幅,本章仅能举其特出者。

先来看他的小令。第一首便是《乌夜啼·同瞻园登戒坛千佛阁》。词云:

春云深宿虚坛,磬初残。步绕松阴,双引出朱栏。吹不断,黄一线,是桑干。又是夕阳无语下苍山。

此词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作者时任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瞻园,张仲炘号。仲炘字慕京,湖北江夏人,光绪三年(1877)进士,官至通政司参议。戒坛,又名戒台寺,始建于唐武德五年(622),辽咸雍年间高僧法均在此建坛传戒,清代多次重修扩建。寺在北京西郊门头沟马鞍山,坐西朝东,依山势高低而建。寺内千佛阁重檐层阁,登高可俯视浑河,群岚叠翠,气象万千,惜今已遭拆除。此阕虽是纪游短词,上片纪游寺,下片纪登阁远眺,却是尺幅之中有千里之势,雄浑苍老,气魄宏大,凝重肃穆,自是大家手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末句表面写景,而实寓象征意味。此词作于戊戌政变后半载,变法失败,光绪被囚,中国的政治前途黯然无光,故末句语意双关。“吹不断,黄一线,是桑干”三句,兼学李白《望庐山瀑布》之“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和苏轼《澄迈驿通潮阁》之“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用而化之,一如己出,自成境界。普通作者有此一阕,亦足留名。

与此词创作背景有关联的佳作,是《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词云:

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新雪涕,旧弦诗。愔愔门馆蝶来稀。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

丰宜门,北京南门。裴村,刘光第字。刘为戊戌被害六君子之一。作者与刘同为光绪九年(1883)进士,有同年之谊。据彊村自定稿之《彊村语业》,此词即作于戊戌年(1898)。刘遇害在八月十三日,作者填此词在重阳节,相距仅二十五天。作者凭吊死难好友,情恳意恻,掩抑凄怨。通篇都是外在景物的描写,而情在其中,寄意遥深。时值忧危艰险之际,如此着笔,乃向秀《思旧赋》传统。这不仅是作者人格操守的反映,也是作者杰出词艺的展露。彊村词几乎句句有来历,此阕亦然;字面最为平常的末句,最有来历亦最具深意。《有所思》为汉乐府曲名,《乐府诗集》于该名下所录作品甚众,多言有所思而不得见的相思之情。而“风前”二字,又显系自李煜《悼诗》“咽绝风前思”化出。综合细味,则此句大有深意。陈邦炎先生释其词时写道:“如果推广句意,探其‘所思’之或有的内涵,则供人寻绎之空间远不止此。作者虽非推动、参预新政之人,但身丁内忧外患交迫之际,目睹接踵而至的国耻,固已久怀感慨时事之思,此时更面对变法失败、德宗被囚、国事益不可为的局面,其‘所思’自是千头万绪,匪言可尽,而此结句则亦只有不说破‘所思”之内容,以不尽尽之。”

读彊村词,一方面深感其内涵、语意的丰富深厚,另一方面并无阻滞艰涩之感,而反有沉雄痛快、气韵酣畅之意兴。这也是它高于复堂词的地方。再来看《浣溪沙二首》:

独鸟冲波去意闲,坏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挽云还。独经行地未荒寒。

翠阜红厓夹岸迎,阻风滋味暂时生。水窗官烛泪纵横。禅悦新耽如有会,酒悲突起总无名。长川孤月向谁明?

光绪二十九年(1903)初夏,作者在任广东学政上,至嘉应州(今广东梅县)视学,并与放归在家的黄遵宪相聚。公私事毕,经水道返广州,途中作此二阕。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国变,彊村与慈禧太后为首的旧派政见不合,在殿上与太后抗争,终于在二十八年秋,由礼部侍郎外放广东学政,结束了近二十年的京官生涯。此时的清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光绪二十七年辛丑条约的签订,又使国家承受了更多的负担和更重的耻辱。新愁旧恨,交织胸中,悲愤郁抑,可以想见。此二阕按时间顺序,写傍晚至深夜舟行所见所感,忧愤贯穿始终。虽是短调,却写得顿挫铿锵、郁勃拗怒而又气韵潜转、情感激荡。“独”、“孤”、“为谁”、“向谁”、“暂时”、“突起”、“无名”等无力把握外物的不确定性语汇,“波”、“坏霞”、“无尽”、“江天”、“荒寒”、“阜厓夹岸”、“阻风”、“泪纵横”、“悲”、“长川”等流露外物和环境辽阔、艰险的描述性、形容性语汇,以及“冲”、“写”、“弹”、“当窗”、“挽”、“经行”、“会”、“明”等力图抗衡、把握外物的行动性语汇,使作品遒劲有力、感愤交织,从而凸显出词人身处艰危动荡时世,试图有所突破,而又孤独无助、茫然不知所措的悲怆与栖惶。但彊村词的过人之处,并不止于反映环境的凶险和人事的衰微,而是试图寻找、指示出路和前景,像与上述所描述情景相矛盾的“去意闲”、“水如笺”、“并舫风弦”、“山髻”、“还”、“未”、“迎”、“生”、“会”、“禅悦新耽”等,都让人在一片荒寒凄凉中看到一线生机,找到坚持的理由。事实上,这正是彊村词近代化意义的突出表现。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对彊村词的评价多有保留,尝言“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及见”,但《人间词话》附录一却对此二阕大力赞赏:“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亦可佐证这二首成就之高。

这种基于清醒现实主义与坚贞理想主义之人生态度的词学观,在《清平乐·夜发香港》中,表现得更加鲜明强烈。词云:

舷灯渐灭,沙动荒荒月。极目天低无去鹘,何处中原一发?江湖息影初程,舵楼一笛风生。不信狂涛东驶,蛟龙偶语分明。

光绪三十一年(1905),彊村在广东学政任上,因与总督意见不合,遂引疾去官,借道香港,取水路北归。此词即作于离港之际。上片写所见,黑暗荒凉,几近绝望;下片写听觉,启航汽笛,催人振奋,苦闷郁塞,一时荡尽,生机顿生,希望犹存。末二句倔强斩截,别开生面;作者相信自会有“蛟龙”式的人才,来力挽狂澜,忧国、爱国之情深沉而强烈。全词虽短,却是由景及情,由近及远,层层深入。尺幅之中,写尽开船离港后所见夜景及去官北归的心情,内涵丰富,笔力遒劲,语言清奇。这样的词作,已经与现当代知识分子的情操旨趣无多差异。

彊村词中的令词佳作还有很多,像为悼念刘光第而作的《减字木兰花》(盟鸥知否)、写于庚子事变当年除夕的《鹧鸪天》(似水清尊照鬓华),还有临终所作《鹧鸪天》(忠孝何曾尽一分),都是其中的杰作。

王鹏运《彊村词序》说:“公词庚、辛之际,是一大界限。自辛丑夏与公别后,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而格调之高简,风度之矜庄,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视彊村己亥以前词,亦颇有天机人事之别。”王鹏运也是词学大家,对彊村尚如此推崇,足见彊村词成就之高。相较而言,彊村后期词确实更成熟,更浑成。这固然是因为其思想感情的成熟、深沉,但更重要的还是词艺上的转益多师。而后期词的艺术成就,又集中反映在中长调上。

彊村的中长调,上祧屈骚的比喻象征传统,深得梦窗词“密丽”和“潜气内转”二长,更兼白石之疏越、东坡之清雄与稼轩之骨力,是彊村词艺术功力的具体反映。最典型的当是《夜飞鹊·香港秋眺,怀公度》。词云:

沧波放愁地,游棹轻回,风叶乱点行杯。惊秋客枕,酒醒后、登临倦眼重开。蛮烟荡无霁,飐天香花木,海气楼台。冰夷漫舞,唤痴龙、直视蓬莱。多少红桑如拱,筹笔问何年,真割珠厓?不信秋江睡稳,掣鲸身手,终古徘徊。大旗落日,照千山、劫墨成灰。又西风鹤唳,惊笳夜引,百折涛来。

潘飞声《在山泉诗话》引此词,题曰:“甲辰九月,舟过香港,倚船晚眺,寄公度。”甲辰为光绪三十年(1904)。公度,黄遵宪字。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国侵占香港,距作者写此词,已过去六十三年。梦窗词以“密丽”与“潜气内转”见称。此词也具备这种特点。为了突破吴词繁密、板滞和晦涩的缺陷,词人同时向白石、东坡和稼轩学习,汲取有益成分,使得这首词既显得密丽高华、章法严密,又有清疏、遒劲的气势和骨力。加上词作所写乃是失地辱国的悲愤,对同道友人的激励,爱国内容与高超技艺完美结合,遂成彊村后期长调中的代表作之一。

再看光绪三十三年(1907),寓居苏州时所填《洞仙歌·丁未九日》。词云:

无名秋病,已三年止酒。但买萸囊作重九。亦知非吾土,强约登楼,闲坐到、淡淡斜阳时候。浮云千万态,回指长安,却是江湖钓竿手。衰鬓侧西风,故国霜多,怕明日、黄花开瘦。问畅好秋光落谁家?有独客徘徊,凭高双袖。

词人虽然退出官场,但爱国之心不减。国运日蹙,抑郁悲愤,才不得施,只能做无可奈何的坐视旁观者。以此入词,便有了这阕《洞仙歌》。故全词以清闲掩执着,以平淡掩郁愤,清奇疏宕,一气流走,略无滞涩之感。叙事、抒情、议论有机结合,主人公形象鲜明生动。王国维所言“济以白石之疏越”,张尔田、夏敬观所言“晚年颇法于苏”、“晚亦颇取东坡以疏其气”,都可说是针对此词而发。钱仲联先生甚至说此词“正如陶渊明的诗篇一样,表面看来,显得平淡,掩盖了愤郁”,不愧解人。此词无疑是作者后期词体创作的又一杰作。

此外像《齐天乐·鸦》、《石州慢·用东山韵》、《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金缕曲·书感寄王病山、秦晦鸣》、《烛影摇红·晚春过黄公度人境庐话旧》、《八声甘州·暮登灵岩绝顶,叔问为述半塘翁昔年联棹之游,歌以抒怀》等,都是转益多师,词艺浑成,词品峻洁,足可反复涵咏的佳作。其实,即使光绪二十三年(1897)、彊村四十一岁所作“早期”词《长亭怨慢·苇湾重到,红香顿稀,和半塘老人》,也是在吴文英的基础上,兼采陈与义、姜夔二家。

总之,兼容并包的胸襟,与无施不可的技艺相结合,彊村词终于成为传统词学的巅峰。

①卓清芬著《清末四大家词学及词作研究》,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2003年版,第316页。
①钱仲联等撰《元明清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9—1170页。
①钱仲联选注《清词三百首》,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3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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