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的有法,无法?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杜甫《壮游》诗云:“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按此诗所叙,他第一次入长安考试落第后,内心似乎对此并没有多在意。此时他父亲杜闲正在兖州做官,于是他便到兖州看望父亲。依《壮游》诗所述,这段时间,他的确过了一段“裘马轻狂”的贵公子生活,所谓“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同时,他还在齐鲁四处游历,参访古寺,结交新朋。这应是他人生极为快意的時期。

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登兖州城楼》大致作于开元二十五年,或者说同《望岳》一样,作于开元二十四年。“东郡趋庭”,明确指明了大致时间,为杜甫到兖州看望父亲时。下一句,则标明地方,以及所做的事情。“东郡”是实地,“南楼”也是实地,放在一起,正好构成了一个大致工整的对仗。“趋庭”“纵目”,从词性上可以形成对仗,从内容上也构成了一组,都是一个具体行为,而“日”和“初”,又都表明的是时间。由于这个词组的重心在后,即“日”和“初”上,所以有化“趋庭”“纵目”这样的空间行为为时间的意义。同时,“趋庭日”,虽是以事来表时间,但所表时间应是这一段时间,而“纵目初”,则是当下的一个时间,一个状态,所以二者在时间上还构成了一缓一紧的情势局面。

接下来的两句,并没有顺着这个“紧”的情势继续写下去,而继之以“舒”。“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两句将我们的视野带入一个宏阔胜景。从意义上说,二、三句是勾连紧密,前后呼应。有上句“纵目”,自然有眼目所及。登上南楼,先向东北看,远望是一片浮云,而浮云处又隐约可见远处的泰山(岱)和黄海(海);然后向南望,看到的是青州、徐州。此处两个动词用得十分生动、准确。前句因是浮云,缥缈连绵,所以用“连”来展现广阔的空间;后句因是平野,即路上山林原野,故用“入”来展现不断铺展的地域。同时,“连”和“入”都是动态性极强的词,将静止的空间呈现活化为一种动态的空间铺展,化静为动。但如此的描写方式,并非一种特殊技巧的使用,却是与观察者的实际观赏体验相呼应的。以观赏者为中心,视野方位由东向南,空间自然是由近及远,逐步铺展。当然,这种阔大的境象,已非视野所及了,在尊重现实的基础上已经融入了超奇的想象,换句话说,它是将感官的触角与知识的触角紧密相连,结合在一起,才能呈现出如此壮阔的景象。这种描写方式,便实现了写真又传神的目的。清代画论家笪重光《画筌》所言“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正指如此。另外,从空间视野顺序来说,应是“岱海”,诗言“海岱”,或因利于音韵的口齿调利,所以颠倒了位置。一些解释说,句中“海”指渤海,是没有好好看地图,兖州的位置已处于山东西南,向东临海应是黄海;又有解释说向西看是青州、徐州,但从地理方位看,二州都大致在兖州的正南。

一二两句,就事而起,三四两句,顺事续写,但二者的主题不同。一二句主要是事,点名了时间、地点、主体事件,三四句主要是状景写境。而且,这两句大体看来是叙事写景,其中也多少蕴涵了一部分情。趋庭,从典故的意义看,指孔子的儿子孔鲤趋庭过之,孔子看到,便问学诗否、学礼否(《论语·季氏》),所以后来“趋庭”便用来指在父母下受教的意思。杜甫此诗首先标明,自己来到此处的主要意图,便是“趋庭”。孔子为什么要问孔鲤那些问题,若联系孔子所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来看,这其中已含有“望子成龙”的殷切希望。那么,杜甫此时,是否也会面临这样的处境呢?毕竟,杜甫先前都是聪慧刻苦的,且也自命不凡,虽在待在父亲这段时间留下的诗文中还看不出,他因落第而带来的失落、沮丧,但是,仔细体会,我们在这首诗中感觉不到任何的欣喜和快乐,更多是平静。而这种平静,却是在登高“纵目”远眺中呈现,就不得不让我们感觉到几分惆怅和苍凉了。

五六两句,仍旧写景,不过这种景已由自然景转为人文景。既然是人文景,景象之中便含蕴着历史人文的诸多内涵,也能引发观者较多的历史、现实、人生、自我的遐思。“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对整句,我们先不作过多阐释,触目而来的“孤”“荒”,已不得不让人倍感荒凉了。由此可见,先前我们对三四句只感受到壮阔的景象这层意思,显然是不够的,否则情感上便不好与五六两句相连了。远眺看到广袤的地域空间,便自然映衬着时空的久远悠长和自我人世的渺小独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已发先声。此时,杜甫身世功名一无所成,虽说还年轻,可立功成名的年龄也差不多到了,时不待人啊!于是,虽说眼界、心胸被这浮云连绵的山海、平野铺展的草林涤荡开,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什么豪情万丈、激情四射,而是在山上隐约立着的秦帝石碑,在腹地躺着的鲁殿残垣。秦碑,是始皇二十八年,秦帝东行郡县,上邹峄山,刻石颂秦德(《秦本纪》)。鲁殿,本汉景帝之子恭王刘馀所建,据东汉文学家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所言,“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意者岂非神明依凭支持,以保汉室者也”(《昭明文选》卷十一)。二事物,一秦一汉,可代表以往朝代的中坚,然于此时,一为“孤嶂”,一为“荒城”。秦碑虽在,但烈世已亡,鲁殿犹存,但长汉无余,再强大的政治军事,再伟烈的丰功伟绩,经过历史人事的淘洗,都只剩下焦土和残垣,这如何不让人立马踟蹰,扼腕痛惜呢?明末学者黄生曰:“碑已不在,殿已无余,此临眺时所以怀古情深也。本不在,言‘在’;本无余,而说有‘余’,此诗家之妙旨;言‘在’,而实不在;言‘余’,而实无余。此读者之善会。”(《杜诗说》)这点明了杜甫此处的特殊用意和特殊写法。但是,此时波澜起伏的思绪,绵延悠长的哲思,于此却未有丝毫显露,这正见出杜甫写诗“隐”的功力——立以“兴象”足矣。

自然之象,感兴的是自然之情,或喜或忧,再或者是如王孟一般的空淡闲情;人文之象,感兴的是历史幽思,或悲或叹,再或者就是人世的空无,万事的沉寂。浩渺的海岱,辽阔的青徐,荡开了人的心胸,也拓开了人的思绪,悠悠天地中,人又将居于何处?孤寂的碑石,荒芜的殿堂,人事已非,故物犹存,可故物既挽回不了人的生命,也复活不了人的情思,虽是人的造设之物,可终究是人、物两分离,那么,人于物上又何苦又何能寄托情思、愿望以及志向呢?我们又将如何来看待和理解什么“建功立业”、“博取功名”呢?“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杜甫由此得来的“古意”,确实让他“踌躇”了!

有学者指出,将“古意”仅仅理解为怀古之意,似乎有些失之泛泛,综合来看,“中间这两联,作者是在表现他作为生命个体对于时空无限性的深沉感慨,也就是他的宇宙意识”(韩成武《破解杜甫心中的“古意”——读杜甫〈登兖州城楼〉》,《名作欣赏》2007年第2期)。另有学者也认为,“尾联说他自己素来多存古人的宇宙意识。在登临之际,不免浩叹天地永恒而人生短促,并为此而惆怅徘徊”(陶文鹏、赵建梅《论诗哲杜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将“古意”上升为“宇宙意识”,虽从表面上符合了前四句景象叙写的情思逻辑,但显然忽略了当下杜甫自我身世的特有心思。“从来”二字,紧承前二句,意思本不是宇宙,而是历史,而历史,此处的内涵指向不是什么军事政治,而是个人在历史中的地位、作用和沉浮。秦碑,指称的不是始皇统一六国,建立大一统帝国,鲁殿,指称的不是灵光殿保佑了汉帝国的雄风,延续着它的伟业,而是这些历史陈迹,存留着纷繁历史中人事的变迁,预示着个体在浩浩历史中自我的存在与发展。简单来说,这里的“古意”,最核心的意涵应是历史人生,而非宇宙意识。“从来多古意”,就是指自古以来,面对这样的历史人事变迁,已有多少人发出了浩叹和感慨,而当下的“我”,面对如此的景象,又将作何想象,作何悟解呢?“我”只有立在这高高的南楼上,凭栏远眺,自个儿一个人忧思、遐想、感慨、悲叹了!

历史不会重来,人生也没有第二次,匆匆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孔子在千年前已发出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谁又能逃脱这人类历史的命运呢?可人类总是不甘心,总想着各种各样的办法,或建造,或臆想,欲要填补这个空缺,弥合这样的缺憾。但是最终,人类依然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现实依旧残酷。杜甫面对已然的历史,无可奈何,面对自我的人生,仍然是束手无策。历史的沉浮,人事的沉寂,能让杜甫摆脱声名的追逐,功业的创立吗?显然不能。杜甫始终不渝地坚持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志向和梦想,始终继承并发扬着“奉儒守官”“诗是吾家事”的家学传统。可以看出,这二者构成了杜甫生命和诗歌的基本底色,也成为他诗歌中最为基本的冲突主题。一方面,要建功立业,追求功名,另一方面则世事无常,空虚寂寥,前者表现出来的是内在博大而深沉的爱和恨,后者表现出来的是空无的心境和放任的自由。所以杜甫可以写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悲愤诗句,也可以写出“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二首》其一)的清和诗句。

不难看出,杜甫此诗从构思、意脉来讲,是一气呵成,一意贯下的,八句前后勾连,上下贯通,一意接续一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所观、所感、所思,逐一交代,层次分明,顺流直下。但景象、关注点的变化,使这样顺承直下的交代,并没有让人感觉到单调乏味,反而是物象万千,意趣横生。全诗先从具体的时空入手,然后转入具体的景象描绘,又由眼前具体的景象叙写转向视野内可以想见的景象塑造,同时便由眼前景转入心中情,由心中情再转出心中思,几个事项、几个层面逐渐托出,次序展开,便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具体、生动、立体的“临眺”形象。明代杨士弘详细论述了律诗四联的写法,说破题要突兀高远,颔联要接破题,颈联与前联相应相避,结句要放一步作散场,言有尽而意无穷(仇兆鳌《杜诗详注》引)。杜甫此诗,破题首句点明地点、时间,随后点明事由,而地点、时间都是分两块点出。地点一方,先是“东郡”,从大的地理空间说出,应题目中的“兖州”;后是“南楼”,从小的、具体的地理空间说出,应题目中的“城楼”。这样他所在的处所就一目了然了,整体空间广阔又具体。前句“趋庭日”,点明大的时间段,而“趋庭”二字还隐含着“走”的意义,暗应着“登”;后句“纵目初”,点明小的时间节点,而“纵目”二字已内含了“登”的意义。这样一来,破题两句就将题目所指交代得清清楚楚了。颔联紧随“纵目”而来,将当下的地域空间铺展地一览无余,东是海岱,南是青徐。同时,这两句可以说是虚写景,随后两句颈联便从实处景入手,点出两处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古迹,一是秦碑,一是鲁殿,一影射着秦,一影射着汉。从景色的性质来说,颔联纯是自然景观,颈联便转入人文景观,这便做到了颈联与颔联的“相应相避”。自然景观,纯是情性的感兴,而人文景观,便能更多引发人的幽思,于是便有了结句的“古意”和“踌躇”。“从来多”,标明了“古意”之广之深,便是放开一笔作为散场,如静湖中下一石子,无限涟漪层层散开,又如一曲河流,腾涌往复,奔流入海。然与众思、众流之中,却有一“独立”之象在那“踌躇”。踌躇,便是犹豫、徘徊、忧思,正如河中一棹,“自去自回”。整体意象,自可达到言已表尽,而余意“绕梁”的效果了!宋代周弼《三体唐诗选例》说,五言律诗,有“四实”,中四句全写景物,有“四虚”,中四句全写情思,又有“前虚后实”,前联写情而虚,后联写景而实,“前实后虚”,前联写景,后联写情,还说“实则气势雄健,虚则态度谐婉”(仇兆鳌《杜诗详注》引)。依上所论,杜甫此诗,景中含情,情中寓景,本不可截然分开,但细究起来,中二句颔联主要是景,但景是虚景,实中带虚,后二句颈联主要抒情,但情不明指,以实景托出,虚中含实。从表面来看,是前联写景,后联写情,但实际上,前联避实就虚,后联避虚就实,或可说全是景语,又可说全是情语。实,则气象混涵,虚,则意蕴悠长,真正做到了虚实相生,虚实互涵。

整体上说,杜甫此诗依循着律法,又创新着律法,从律法中走入,又从律法中走出,创作了一个规格严密又融贯通畅的诗体模式。从技巧来说,此诗如此,从情意来说,此诗仍旧如此。“趋庭”“登楼”真真切切,远眺、忧思自然感兴,海岱、青徐,全在眼下,秦碑、鲁殿,兀然眼前。观看和体会着诸种景象,没有古意,那只因兴思鲁钝,未有“踌躇”,那只因神情未烦!杜甫心胸广阔,故眼界大,志向高远,故忧思长,南登高楼,远眺平野,自然是兴慨悠悠,神思迁转。无此人,无此诗,无此景,亦无此文。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言:“物色相召,人谁获安?”“诗人感物,联类不穷”,至而诗人必“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文心雕龙·神思》)。人与世界,本就是一个互应互答的过程,物色感召,人自然兴发;若不兴发,将何以作为?但人若作为,却无自然兴发,那一定是虚假、妄为、自我嘲弄了。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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