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时期浙江豪放词派的繁荣和发展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这里所谓豪放词派,是指注重反映社会现实、强调抒怀言志、词风偏于阳刚的词体创作流派,也就是传统词学所认为的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词派。

若就风格的疏宕豪俊而言,则浙江词的初祖张志和,就是浙江词史上的第一个豪放词家。其所作《渔歌子》五阕,朴素自然,风格俊爽,读之使人神清气爽,飘然有出尘高蹈之心。可惜除了当时短期的唱和活动外,这种风格并没有在浙江扎下根来。紧接着又进入晚唐五代的割据动乱时期,弥漫浙江词坛的是一股浓浓的感伤凄迷情绪,自然谈不上豪放词派的孕育和发展。进入宋代,全国词坛上长期盛行的都是花间、南唐词风;直到苏轼以文坛领袖的身份进军词坛,并以其内容充实、思想积极、风格豪放的词体创作,在词坛开创豪放一体,豪放词派才开始形成。但整个北宋时期,豪放词对浙江词坛的影响都微乎其微;直到靖康之难发生,救亡和恢复成为时代的主旋律,杭州又成为国家的政治中心和词人汇聚的渊薮,情况才发生重大转变。从此,浙江词坛上不断涌现出许多关心现实、咏怀言志、风格豪放的优秀词家,浙江豪放词派终于皇然可观。

撮其精华,两宋浙江的豪放词家计有李光、刘一止、史浩、王十朋、毛幵、倪偁、黄中辅、曹冠、葛郯、管鉴、陆游、沈瀛、陈亮、张镃、杜旟、李廷忠、戴复古、薛师石、洪咨夔、黄机、宋自逊、曹豳、吴渊、吴潜、王埜、赵孟坚、章谦亨、陈著、汪元量、柴元彪、何梦桂,一路顺流而下,作手如林,声势颇张,是两宋浙江词坛唯一可与格律—风雅词派抗衡的词派。准例论功,当以李光为“先锋”,以陆游为“中军统帅”,以陈亮、张镃、戴复古、黄机、吴潜为“五虎上将”,以汪元量为“殿军”,其余为“偏将军”可也。不过,偏将之中亦风格鲜明强烈,须特别表出者,如刘一止、毛幵、陈著、何梦桂几位。

两宋浙江豪放词派的第一个重要词家便是“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李光。李光(1078-1159),字泰发,上虞(今绍兴上虞)人。徽宗崇宁五年(1106)进士,调开化令。宣和末,累迁司封员外郎。钦宗受禅,擢右司谏,为侍御史,言天下财用竭于朱勔、蔡京、王黻,反对弃地事金。高宗即位,擢秘书少监。绍兴元年(1131),除吏部侍郎,历吏部尚书、参知政事。以面斥秦桧“怀奸误国”,为桧所恶,上章乞去。除资政殿学士知绍兴府,改提举临安府洞宵宫。过桐江,经严濑,慨然有感,作《水调歌头》(兵气暗吴楚)。绍兴十一年,责授建宁节度副使,琼州(今海南海口)安置。二十年,移昌化军(今海南儋县西北)。八月望夜作《水调歌头·昌化郡长桥》词。桧死,复朝奉大夫。绍兴二十九年卒,年八十二,谥庄简。著有《庄简集》十八卷。《四印斋所刻词》本有其《庄简词》一卷。《全宋词》录存其词共14首。

李光为人刚方正直,力主抗金,原本豪杰,初无意于词章,小词只其陶写之具耳。故“虽处厄穷患难,而浩然自得”,“间为长短句,皆曲折如志,务尽其所欲言”,“悲天运,悯人穷,当变风之时,自托乎小雅之才,而词作焉”,“其词深微浑雄而情独多”。兹即举上述二阕《水调歌头》为例,加以说明。先看题“兵气暗吴楚”者:

兵气暗吴楚,江汉久凄凉。当年俊杰安在?酌酒酹严光。南顾豺狼吞噬,北望中原板荡,矫首讯穹苍。归去谢宾友,客路饱风霜。闭柴扉,窥千载,考三皇。兰亭胜处,依旧流水绕修篁。傍有湖光千顷,时泛扁舟一叶,啸傲水云乡。寄语骑鲸客,何事返南荒?

词前有小序云:“过桐江,经严濑,慨然有感。予方力丐宫祠,有终焉之志。”人生在世,首务立功;湮没无闻,其因有三:一谓有能力而没机会,二谓有机会而没能力,三谓没能力也没机会。三者之中,唯第一情形乃真不幸,殆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当是时,徽、钦被掳,中原沦陷,英杰之士却遭弃置,其内心的怨愤痛苦可想而知。所以,下片言退隐并非本心,不平之气溢于言表,否则也不会“啸傲”水云乡了;相反,上片的感慨才是题旨所在。东南半壁江山也笼罩在战争乌云之下,满目凄凉,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人才多多益善,如果苍天有眼,像严光那样的俊杰就理应获得报效国家的机会。如果严光生于当代,他还会作遗世高蹈的选择吗?“酌酒酹严光”一句,内中真是蕴含了无穷感慨!此词直抒胸臆,慷慨激愤,寄托深长,堪称李光的代表作。

再看“昌化郡长桥”一阕:

独步长桥上,今夕是中秋。群黎怪我何事,流转古儋州。风定潮平如练,云散月明如昼,孤兴在扁舟。笑尽一杯酒,水调杂蛮讴。少年场,金兰契,尽白头。相望万里,悲我已是十年流。晚遇玉霄仙子,授我王屋奇书,归路指蓬邱。不用乘风御,八极可神游。

词前有长序云:“昌化郡城之北,长桥跨江,风月之夕,气象甚胜。庚午八月望夜,士友悉赴郡会。杖策独游,颇怀平生故人,作水调歌以自释。予自长年,粗闻养生之术。放逐以来,又得司马子微叙王屋山清虚洞所刻《坐忘论》一编,因得专意宴坐,心息相依。虽不敢仰希乔松之寿,度未即死,庶有会合之期。”序中“庚午”,即绍兴二十年(1150)。司马子徽,即唐人司马承祯,先后为武后、睿宗、玄宗召见,晚居王屋山,置坛室以居。《续仙传》云:“司马承祯居玉霄峰,在望蓬莱,常有灵降驾。”接连的打击之后,词人内心仍满是不屈与坚守;虽身处无奈和无聊的贬谪生活,即使满腔怨愤也只能借助神仙之书来抵挡和消磨,但仍无法熄灭其信念和勇气。于是,一有触发,蛰伏和潜藏的信息便会惊跃而起,当空漫舞;又因久受压抑,往往具有更为强烈的感染力和震撼力。李光此词,就是一个例证。中秋,团圆的节日,词人却流寓儋州,试问为何如此?陈年的创伤一经激怒,感情的潮水便喷溅开来。上片写自己谪居儋州,当年的热望已冷却下来,准备安居此地,并作求仙之游。不过,一句“群黎怪我何事”、一句“笑尽一杯酒”,已将潜藏的怨愤泄露无遗。于是,一切字表的超越和旷达,都被掀起,读者看到的还是词人当初那颗不甘屈折和失败的赤子之心——身处困境,时逢中秋,词人魂牵梦绕的仍是李纲等当初的同志和战友,仍是能给予自己和恢复大业以希望的圣地——朝廷。这样的胸襟和操守,非圣洁不足以形容了。这样的人物,任凭你怎样压制、打击,也不能将他埋没;“不用乘风御,八极可神游”,在体魄无法到达的地方,精神早已在作逍遥之游。

与长调的磊落潇洒相比,李光的短歌更显得风格多样。或雄放,如《渔家傲》(海外无寒花发早)、《鹧鸪天》(踏舞贪看赤脚娘);或幽洁,如《减字木兰花》(芳心一点);或凄苦,如《南歌子》(佳节多离恨);或妩媚,如《临江仙》(画栋朱楼凌缥缈)。且看《渔家傲》之雄放:

海外无寒花发早,一枝不忍簪风帽,归插净瓶花转好。维摩老,年来却被花枝恼。忽忆故乡花满道,狂歌痛饮俱年少。桃坞花开如野烧,都醉倒。花深往往眠芳草。

“桃坞花开如野烧”,这是多么雄奇浪漫的景象!结句“花深往往眠芳草”,又显得警策而妩媚,耐人寻味。再看《减字木兰花》之幽洁:

芳心一点,瘴雾难侵尘不染。冷淡谁看,月转霜林怯夜寒。一枝孤静,梦破小窗曾记省。烛影参差,脉脉还如背立时。

小序云:“客赠梅花一枝,香色奇绝,为赋此词。”可见这是一首咏梅词。词中写梅之耐寒、雅洁、孤寂,分明是词人自喻。上片写梅之艰难处境,下片写归梦中的窗前梅影,最后落笔梦中之人,意味深长。虽所咏之物不同,而其词境却令人想起苏轼的《卜算子》咏孤鸿词来。

最后再看一首凄苦的《南歌子》:

佳节多离恨,难逢笑口开。使君携客上层台。不用篱边凝望、白衣来。且看花经眼,休辞酒满杯。玉人低唱管弦催。归去琐窗无梦、月徘徊。

调下小序云:“重九宴琼台。”重阳是重要节日,活动内容丰富,但词人由于谪居海外,尽管人在应酬场中,但热闹与他无关,他只有孤独凄凉。更让人不堪的是,连归梦也做它不成,因为彻夜无眠!做不成而偏言“归去琐窗”,真是几欲断人肠了。一颗归心,如窗前明月,徘徊复徘徊,照彻悲哀。

李光存词仅14首,而特色鲜明,成就不凡。究其根本,则浩然之气积于中,自然之致施于外也。李光又让我们再一次明白一个道理,实力决定魅力,文学创作永远首先是灵魂的事,赤子大人虽受阻于功名,若发而为诗词文章,则往往有奇观。

李光之后,随着恢复信念的确立与深入人心,宋代浙江豪放词的创作便进入一个迅速发展的历史阶段。陆游便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孕育、催生出的一代杰出的豪放派词家,他不仅是宋代浙江词史上理所当然的豪放词派代表作家,也是宋词史上最杰出的豪放词家之一。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陆佃孙、陆宰子、陆淞弟。始生两岁,随父避金军南逃,历尽丧乱之苦。绍兴十三年,进士试落第。二十三年,参加锁厅试为第一。次年(1154),试礼部,名列秦桧孙秦埙前,桧怒,黜落之。二十八年,始以恩荫为福州宁德县主簿,调福州决曹。三十年,擢敕令所删定官,迁大理司直兼宗正簿,罢归山阴。孝宗继位,调枢密院编修官,赐进士出身,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隆兴元年(1163),通判镇江府,力赞张浚北伐。后宋军于符离溃师,张浚被挤去职,陆游亦改任隆兴府通判。乾道二年(1166),又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罪名免职。五年,起为夔州通判。八年三月,王炎宣抚川陕,辟为权宣抚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在此期间,他身着戎装,驰骋于汉中一带,经历了“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战斗生涯。同年十月,王炎奉调回临安,陆游改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九年,权通判蜀州,摄知嘉州。淳熙元年(1174)春,范成大帅蜀,辟为参议官。三年,权知嘉州,未赴任,言者论其“不拘礼法,恃酒颓放”,遂自号放翁。五年,提举福建、江西常平。以擅发义仓米赈灾,给事中赵汝愚劾之,与祠,闲居六年。十二年,起知严州,除军器少监。绍熙元年(1190),迁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嘉泰二年(1202),权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兼秘书监。三年,书成,升宝章阁待制,致仕。后应韩侂胄之请,撰写《南园》、《阅古泉记》。嘉定二年(1209)除夕卒,年八十五。陆游一生,著述颇丰。文有《渭南文集》五十卷,诗有《剑南诗稿》二十卷、《续稿》六十七卷,词则宋时已有单刻本《放翁词》一卷行世。另尚有《老学庵笔记》十卷、《入蜀记》四卷、《家世旧闻》二卷。

陆游是宋代著名的爱国词人,也是宋代浙江豪放词派最杰出的代表作家。《全宋词》录存其词145首,在宋代浙江词人中,存词数量位居第九;但有10首入选“宋词名篇三百首”,与吴文英并列第二。如果考虑到综合因素,则陆游的影响力又在梦窗之上,甚至超过宋代浙江第一词家周邦彦。因此,称陆游为宋代浙江第二大词人,是完全可以的。概括讲,陆游词体创作的杰出成就,主要表现在两大方面:一是思想感情积极向上,三是艺术风格多样。

爱国主义是《放翁词》的主旋律,其名篇大多出自那些渴望匡复失地、要求建功立业的作品。据笔者统计,陆游有《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谢池春》(壮岁从戎)、《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鹊桥仙》(茅檐人静)、《鹊桥仙》(一竿风月)、《卜算子·咏梅》、《钗头凤》(红酥手)10首词入选“宋词名篇三百首”。其中,仅有后三首为非“主旋律”作品,此三阕分别为隐逸、咏物、艳情之作。此外,像《水调歌头·多景楼》也是一首高歌爱国主义的雄壮乐章。

在笔者看来,作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作家,一类是好作家;写大题材、为大族群、有大气魄者是大作家,写小题材、为小生命、有小聪明者是好作家;有大思想、为人生而艺术者是大作家,具小匠心、为艺术而艺术者是好作家。陆游显然属于大作家的行列。更进一步,笔者以为,一个自觉的诗人和作家,一个健康的为人生而艺术的现实主义者,他的立场和怀抱应涵盖三个层次:为自己和他生活的环境;为他的民族和国家;为人类和这个世界。越是优秀的诗人和作家,越能将三者紧密结合。正如西班牙诗人阿莱桑德雷所言:“我要求给诗人一个象征性的标志:‘寄语人类,声援愿望。’”或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言:“我的恻然事关人类的普遍性。”当然,在君主家天下的封建时代,忠君报国已经是臣民最崇高的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了;历史的局限,使他们不太可能产生现代知识分子才可能具有的世界主义和人本主义。更进一步,即使在今天,具有爱国主义精神也仍然是一个公民最可钦敬的高尚品格。所以,写下众多爱国主义词篇的陆游,理应享有后人崇高的礼赞。

在陆游的爱国词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则是下面这首《诉衷情》,词云: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此词乃陆游晚年闲居山阴时所作。陆游壮年时曾在汉中有过一段短暂的军旅生活,那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是他一生中抹不去的骄傲与伤痛:骄傲曾经拥有,痛心无法再得;个人的骄傲轻若微尘,国家的委顿则令人痛心疾首。这首词写词人至老未衰的为国远戍的梦想与热忱,悲壮苍凉,充满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概。由于权臣当道,词人一生都报国无门,英雄白头,忧愤悲慨交集于心,令人不忍思之,具有极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与《诉衷情》一样,《谢池春》也是闲居山阴时的一首词作,内容和风格都很接近。词云: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追忆从军生涯,叹息年华虚掷,功业无成,字里行间满是悲愤、抑郁和无奈。近似的主题,在乾道二年词人被劾落职闲居时,还有更为强烈的表现,且看其《鹊桥仙》词云: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那时词人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其激愤可想而知。下片的自嘲和反讽,正是词人雄心未灭的反证。如果将上述三首词作一番比较,不难发现,《诉衷情》、《谢池春》中的词人形象已然苍老了许多,但也因此而更多深沉、悲凉的情味。

钱锺书先生在评述陆游的诗作时曾说:“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在词体创作方面,陆游的情形也差不多。《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一阕,就是“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的爱国激情。词曰: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这是陆游五十余岁在四川时,写给蜀中隐士师浑甫(字伯浑)的一首词,上片记梦中戍边,下片写醒后感怀,并以冷落的现实反衬梦中的热情,将词人梦寐以求、老而弥坚、要求效力疆场的一片忠悃,吐露无遗。

溯时光之流而上,回到宋孝宗乾道八年七月十六日,时陆游四十八岁,在王炎帐下任职,词人不但积极向王炎献计献策,还身着戎装驰骋于南郑前线。受当时前方有利形势和军旅生活的激发,陆游燃起了收复长安、夺回关中的强烈愿望和必胜信念,于是写下这首《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高兴亭”,寓兴致极高之意。与这亭名一样,陆游此间的心情也是十分“高兴”的。这是国难当头,战事在即,身临前线,要求杀敌卫国,去迎接胜利的豪情逸兴!此词写的就是这样的“高兴”。上片写登亭饮酒,击筑悲歌,意兴深长;下片写云开月出,远眺终南,浮想联翩。按:高兴亭在南郑子城西北,遥对南山,即长安南面的终南山。在下片中,词人以大胆的想象,运用拟人的手法,描绘“明月”、“暮云”、“烟柳”、“池馆”都在期待宋军收复失地、胜利归来的情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这种乐观主义在南宋爱国词中是不多见的。

即使在王炎奉调回临安,自己也改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后,锐意进取、恢复中原的人生信念仍未有丝毫的动摇。《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一词,就是这种精神状态的反映。词曰: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这年陆游四十九岁,衰老将至而壮志未酬,追忆当年在南郑前线时何等豪壮慷慨,如今却闲置后方,不禁悲从中来;一句“何事又作南来”,是自问更是责问,写出词人的无奈,更写出词人对苟安现实的不满。悠游安闲非其志,英雄宁可战斗死。所以,成都繁华热闹的生活竟使词人悲慨万分,举城皆乐而他独流涕尊前。词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敌复国。所谓“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非言词人要搏取爵禄,只是以爵位代指伟大功勋,这个功勋就是岳飞《满江红》词所言“收拾旧山河”。末三句,是自勉,亦是勉人,是词人永不泯灭的坚强信念的自然流露;越是无望,越是强烈。全词由是振起,读者之心亦由是而激越。至于艺术上的特点,我们不妨来听听陶尔夫先生的评述:“词以对比手法概括前线与后方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画面。词人立足眼前,回忆过去,宾主分明。词中选取典型场景,烘托环境,渲染气氛,造成巨大反差以突出去取。上、下片结尾,均用反笔倾诉激愤之情,铿锵有力。值得指出的是全篇刚柔相济,上片境界扩大,气势雄浑,笔力豪纵,下片微具婉丽风情,使全篇别具风韵。”

再往前推移,看陆游四十岁时写的一首《水调歌头·登多景楼》: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笔者以为,在《放翁词》里,再没有比此阕更雄快浑茫的词作了。他作都多多少少地带些悲苦或悲愤,只有这一篇是满页的壮烈和雄快。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词人出任镇江府通判,次年二月到任。时金兵占据淮北,虎视江南,镇江成为江防要冲。多景楼在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下瞰大江,三面环水,登楼远望,淮南尽收眼底。十月初,知镇江军方滋邀客登楼游宴,陆游感赋此篇。上片怀古,江山雄浑辽阔,人物英迈杰出,奋战图强之志,横戈跃马之气,浑然一体,读之令人雄壮,催人奋进。下片慨今,首言形势严峻,次美人物风流,更举先烈垂范,最终勉之以奇勋伟节,并以此结出一片希望。全词如江水东注,百折不回,波澜壮阔。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发现,陆游爱国主义思想感情的具体内涵,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从前期的乐观、坚定,变而为激愤、反讽,再变而为后期的悲凉与无奈。陆游用自己痛苦和挣扎的一生,见证了一个不思进取的偏安政权,是如何习与性成,将屈膝求和、苟且偷安当成安身立命的根本的。于此亦可反证陆游九死不悔、穷老弥坚的爱国、报国的热忱与信念。

除去上述爱国主义主旋律创作外,陆游还有另外三类词作,也每有佳作诞生。这就是以《鹊桥仙》(茅檐人静)、《鹊桥仙》(一竿风月)为代表的闲适词,以《卜算子·咏梅》为代表的咏物词,以《钗头凤》(红酥手)为代表的爱情词。

先言闲适词。陆游一生仕途坎坷,长期被迫闲居在家。在这种情况下,词人只得暂时寄情山水,借遁世隐逸思想和浙江词史上源远流长的渔父词创作传统,来排遣、消解胸中的忧愁苦闷。正因为词人并非真要去隐逸,所以他的渔父词中,仍有一股郁勃不平之气蓄势待出。如《鹊桥仙》写道: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蘋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词人说得分明,他之所以去作渔父,乃出于义愤。壮年时期,自己也曾经有过一段积极进取、意气风发的豪壮生活,可后来仍旧被闲置,岁月蹉跎;如今,连酒徒都一一博取了爵位利禄,自己只能退处江湖,做个与世无争的渔父了。“谁记”、“独去”,显然有愤慨不平之意在内。这种心境,自然不可能做一个淡泊宁静、与世无争的渔父。故下片写江湖隐逸生活,仍旧显露出怀才不遇的愤激情绪。“占断”,占尽,言整个镜湖都是自己的,可以纵情游栖;但既言占断,可知尘心未息。末二句翻用唐代诗人贺知章告老还乡、玄宗诏赐镜湖一曲以示优恤的典故,称官家既已置我于闲散,而镜湖本自是闲人的天地,官家又何必多此一举,拿它来赏赐呢?“元自”、“何必”则更将不屑的态度表达得明白而直切。陆游这个“渔父”,与张志和笔下无待而自足的渔父形象,是无法进行类比的;换言之,张志和的《渔父词》确实属隐逸词,而陆游的渔父词,还是归到咏怀词名下更确切些。

下面这首《鹊桥仙》中的渔父,夏承焘先生称他“比严光还要清高”;但就在这位极为清高的渔父身上,仍可测知那不甘于寂寞、误解的功名事业之心。词云: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上片前三句,渔父自报家门,无可争议;但后二句的自我解释,已像民间传说中的那个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某甲,将内心的秘密泄露出来了。“大隐隐于市”,果真没有名利之心,对名利是不会那么紧张和抗拒的。抗拒名利令人起敬,但抗拒本身也表明尚未真正超脱。所以,一曲浩歌之后,寂寞就像罗网中冲突的鱼,宁愿回到汹涌的波涛里去。严光披羊裘垂钓,固然不像地道的渔父,但若有人刻意与他比较,恐怕也未必更加纯粹。一个人自认为是纯粹的渔父,但如果大家都觉得他跟严光差不多,大概确实也相差无几。这样分析,可能有失厚道,但笔者旨在说明,陆游从来就不曾真正想过要做、也根本就不是一个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渔父,他孤寂的外壳里面,跳动的永远是一颗关怀国难君忧的赤子之心。事实上,这正是陆游获得我们无限尊崇的最主要原因。

即使像《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这首渔父词,陶尔夫先生也说它“字里行间仍难免流露出强作旷达的痕迹”。笔者将这些渔父词归于闲适词名下,更多是借用传统的分类法罢了。

再说咏物词。据笔者统计,陆游共作咏物词6首,4首咏梅花,2首咏海棠,而以下面这首《卜算子·咏梅》最为脍炙人口。词曰: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宋人最喜爱梅花,梅花在事实上已成为宋朝的国花。据笔者统计,《全宋词》中有咏物词3011首,咏花词2189首,而咏梅词就有1041首,占咏物词的34.57%、咏花词的47.56%,遥遥领先于187首桂花词和147首荷花词。在如此众多的咏梅词中,陆游这首《卜算子》则是屈指可数的几首杰作之一。题曰“咏梅”,实是在咏一种品格和气节。词中梅花孤独无依、风雨交侵的艰难处境,和甘于寂寞、无视妒恨、虽粉身碎骨而清香如故的秉性,分明是词人自己标格孤高、不畏谗毁、坚贞自守的崚嶒傲骨和人格精神的写照。这种既有形象描绘,又能托物言志,而通体浑成的作品,无疑是咏物词中的精品。陆游在一首《落梅》诗中写道:“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可与本词相互辉映生发。事实上,梅花已成为陆游的精神寄托和情感慰藉。他在《梅花绝句》第三首中满怀深情地写道:“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有这样的思想感情基础,无怪乎能创作出《卜算子》这样的杰作了。

最后,我们来读一首陆游的爱情词,这就是与那个几乎家喻户晓的凄美爱情故事一起广为流传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故事说,陆游的原配夫人唐婉,是同郡唐氏士族的一个大家闺秀,婚后伉俪相得,情投意合。不料陆母却对儿媳产生恶感,逼令陆游休弃唐氏。万般无奈之下,夫妻二人被迫分离,唐氏改适同郡宗子赵士程,从此音信隔绝。几年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邂逅偕夫同游的唐氏。唐氏征得丈夫同意,派人送来酒肴,聊表抚尉之情。陆游见人感事,百虑交集,遂乘醉赋《钗头凤》一首,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如今,经吴熊和先生考证,此词并非为唐婉所作,而极有可能是陆游在蜀中时的冶游之词。不过,与一般艳情词不同,这首冶游词写得情深意切,缠绵悱恻,凄婉动人,称之为优秀的爱情词并无不可。在爱情不能自主的封建社会,它确实有引起广泛共鸣的现实力量和艺术魅力。

通过上面的简要论述,陆游在词体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已大致呈现出来。在宋代浙江词史上,陆游也是少数几个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对于宋代浙江豪放词派而言,陆游是当之无愧的“中军统帅”。同时,陆游词所表现出的崇高、执着的爱国主义精神,及其在取材和风格上的多样性,都是宋代一般浙江词家所不能企及的。而借重其诗歌创作成就和整体的历史文化影响,陆游在词史上的影响更进一步得到加强。

至于陆游的词学渊源,前人以为主要是苏、秦二家。如明人杨慎《词品》卷五即云:“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清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三亦云:“陆放翁词,佳者在苏、秦之间。”但笔者以为,南渡诸家对陆游的影响更直接,也更大,我们从陆游的词中,可以看到李光、赵鼎、朱敦儒等人的影子。可见陆游转益多师的创作态度。

不过,笔者稍感遗憾的是,陆游虽有超然拔俗、尽扫纤淫的主观追求,但他对词体似乎并无明晰而深刻的科学认识,而这种词学观念上的偏颇和欠缺,则严重妨碍了陆游在词体创作上取得更高成就。以陆游的身世、阅历、才情和学殖,如果能像辛弃疾那样无拘无束、纵笔驰骋,则其词体创作上的成就当不在辛弃疾之下。

事实上,陆游的词体观念是矛盾和困惑的。《渭南文集》卷三十《跋花间集》(其一)云:“《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所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耶?”在这里,陆游视词为诗,要求词体也承担反映社会政治、民生疾苦的重任。他也重视词的“气格”。如《老学庵笔记》卷五有云:“唐韩翃诗云:‘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近世晏叔原乐府词云:‘门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气格乃过本句,不谓之剽可也。”也承认性情在词这种音乐文学创作中的主体性。如同书同卷云:“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还推崇境界高远、风格浑茫之作。如《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东坡七夕词后》云:“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但另一方面,他又多次称赏以花间词为代表的晚唐五代词。《渭南文集》卷三十《跋花间集》(其二)则云:“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卷二十八《跋后山居士长短句》亦云:“唐末,诗益卑,而乐府词高古工妙,庶几汉魏。”在卷十四《徐大用乐府序》中,他惋惜“温飞卿作《南乡》九阕,高胜不减梦得《竹枝》,迄今无深赏音者”;在卷二十七《跋金奁集》中,则正面盛赞温庭筠“《南乡子》八阕,语意工妙,殆可追配刘梦得《竹枝》,信一时杰作也”。最能反映陆游词学观中的矛盾和困惑的,是《渭南文集》卷十四的《长短句序》一文。这是陆游晚年的文字,他这样写道:

雅正之乐微,乃有郑、卫之音。……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

此序充分反映出陆游在词体观念上首施两端、犹豫不决的矛盾态度。同时,也表明陆游对词体的演变缺乏整体的认识。因为词体之兴,乃在隋唐之际,敦煌词和盛中唐文人词,取材广泛,大多是清新、朗健之作;至唐之季世,始衰转为萎靡绮艳。

在众多影响创作实践的因素中,理论无疑是最重要、最直接的一种。受其模糊的词体观念影响,陆游在创作时自然不可能全面突击、奋力施展、纵情挥洒,其收获自然大打折扣,不可能拥有辛弃疾那样的境界和成就。在题材的丰富性、艺术的稳定性、风格的多样性几方面,放翁词都比不上稼轩词。以至后世词论家在评价放翁词时也表现出较大的分歧。南宋后期的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四云:“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黄升《中兴词话》云:“余观放翁之词,尤其敷腴俊逸者也。”评价很高。清人陈廷焯《云韶集》卷六云:“放翁词悲而郁,如秋风夜雨,万籁呼号,其才力真可亚于稼轩。”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更云:“剑南屏除纤艳,独为独往,其逋峭沉郁之概,求之有宋诸家,无可比方。”但也有不少学者注意到陆游词的缺点。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说“放翁多门面客气”,刘熙载《艺概》卷四说陆词“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是以人得测其所至”,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陆词“有气而乏韵”,陈廷焯《词坛丛话》说陆词“运曲太多,真气稍逊”,沈曾植《海日碎金》说陆词“赋体多而比兴少”,等等。如果陆游的词体观念再健全些,投入的精力再多些,相信他在词体创作上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论述完陆游,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便是“五虎上将”,即陈亮、张镃、戴复古、黄机、吴潜五位了。兹依次列叙如下: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原名汝能,婺州永康(今属金华)人,人称龙川先生。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下笔数千言立就。尝考古人用兵成败之迹,著《酌古论》。隆兴初,婺州以解头荐,时方与金人议和,亮持不可,上《中兴五论》,不报,退而力学著书十年。淳熙五年,又更名为同,六次诣阙上书,极论时事,直斥当世朝廷大臣,为大臣交沮,归乡里。十一年,醉后大言,被捕入狱,孝宗释之。绍熙元年十二月,复因家僮杀人下狱,以辛弃疾等解救,得不死。四年策进士,光宗亲擢为第一,授建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未到任而卒,年五十二。端平初,谥文毅。乾道、淳熙年间,浙学兴,性命之说盛,陈亮倡“实事实功”,反对空谈性理,是著名的思想家。其文上关国计,下系生民,反对偏安江左,力主收复中原,充满爱国豪情。陈亮存诗不多,创作成就最大的是词,充满忧国愤世之情,与辛弃疾为友,而词风亦相近。著有《龙川集》四十卷、《龙川词》四卷。中华书局1974年出版校点本《陈亮集》上下册,卷十七为词。《全宋词》录其词74首。

陈亮是宋代浙江豪放派词史上,成就仅次于陆游的杰出词家,也是著名的爱国词人。据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二十九《书龙川集后》,陈亮“又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所谓“经济之怀”,就是抗金恢复的政治抱负,他的词集里最为脍炙人口的那些篇章,亦都是抒发爱国、报国的热情和主张。而这类词中的压卷之作,便是下面这首《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此词是为章德茂出使金国而作。自“隆兴和议”签订后,宋尊金为叔,自称侄。每年元旦和皇帝生辰,双方皆派人往贺。但南宋使臣在金,常受屈辱。故南宋有志之士,对此极为愤慨。章德茂,名森,为人英雄磊落。受命朝金,本是屈辱之任,章森必不情愿,却挺身往赴,足见其人英概。陈亮来赋送别之歌,虽实难措词,却能由民族节操、英雄气概入手,将屈辱的使命写成了激发、张扬民族豪情、英雄壮举的战斗檄文,读之令人热血沸腾。从中不难读出作者对章森的激励,对国运的关切,以及对萎靡不振的士风的愤激。作者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说:“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气抑郁而不得泄,岂以堂堂中国,而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已寓责问于其间。在《与章德茂侍郎》的信中说:“主上有北向争天下之志,而群臣不足以望清光。使此恨磊魂而未释,庸非天下士之耻乎!世之知此耻者少矣。愿侍郎为君父自厚,为四海自振!”则更近督促。将这两篇文章与词作参看,就可以深切认识到《水调歌头》一词何以能具有如此强烈的政治感召力和艺术感染力了。其间的秘密,概言之,即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所言“自立与真情”。

陈亮的为文一如其为人,表里一致,鲠亮忠直,快人快语,其诗、文、词之间,往往可以参读。他甚至常常在词里直陈救国方略。且看下面这首《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多景楼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内,北临大江,登之可以远望。这首词写的就是登楼所见所感,但词中所写内容,竟与作者《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的议论完全一致,俨然一篇据险北伐的御敌策。词的上片即奏议中的这一段:

书生以为江南不易保者,是真儿女子之论也。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业,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岗三面,而大江横陈,岸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京口股肱建业,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于靳靳自守者也。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通而为一哉?

而词的下片就是奏议中的这一段:

自晋之永嘉,以迄于隋之开皇,其在南则定建业为都,更六姓,而天下分裂者三百余年。南师之谋北者不知其几,北师之谋南者盖亦甚有数,而南北通和之时则绝无而仅有。未闻有如今日之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也。罪在于书生之不识形势,并与夫逆顺、曲直而忘之耳。

若以题材内容论,陈亮的这类词作可称为政论词。政论词要写好大不易,须赋予词体以坚实的内容、恢宏的气概、战斗的锋芒、论辩的逻辑和鼓舞的激情,将诗情与政见熔铸一炉,使之足以警玩起懦,振奋人心。实践证明,陈亮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论上引《水调歌头》尝云:“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其实本篇也一样可作露布来读。至于所谓艺术技巧,则当如冯煦《蒿庵论词》所云:“龙川痛心北虏,亦屡见于词……忠愤之气,随笔涌出,并足唤醒当时聋聩,正不必论词之工拙也。”笔者以为,词艺未必就是揣称侔色、选调押韵、琢字炼句。或以为词乃小技,“若徒作侧艳之体,淫哇之音,则谓之小也亦宜”。还是清人张德瀛说得好:“陈同甫幼有国士之目,孝宗淳熙五年,诣阙上书,于古今沿革政治得失,指事直陈,如龟之灼。……其发而为词,乃若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惜其每有成议,辄招妒口,故肮脏不平之气,辄寓于长短句中。读其词,益悲其人之不遇已。”“精警奇肆”、“天衣飞扬”,难道不正是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艺术风格?

除上述二阕外,陈亮与辛弃疾酬唱的三首《贺新郎》,也同样是议论风生。且看其中的第一首: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唤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此词小序云:“寄辛幼安,和见怀韵。”其写作背景,是一则千古流传的词坛佳话——“鹅湖之会”。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约朱熹在赣闽交界处的紫溪与辛弃疾会面。陈亮先到上饶,访辛弃疾于带湖、瓢泉,并如期同往紫溪,朱熹竟不至。陈亮与辛弃疾相聚甚欢,盘桓十日方别。别后,辛弃疾惆怅怀思,作《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一首以寄意。辛弃疾在词序中写道:“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按:《乳燕飞》即《贺新郎》。陈亮既来书索词,辛弃疾遂录以寄,亮和之;辛弃疾再用韵,陈亮又和之,如是往返。其唱和之作,今亮存三首,辛存二首。上引之作,是其中最为流传的一首,除去一贯的以议论为词的作风外,还有许多深沉的感慨、深刻的隐忧,以及共勉互励的伟大而真挚的友谊。上片论国事,先言年华老去,知音难得;次言人世间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再言数十年过去,中原父老老一辈已凋零殆尽,年轻人哪里还能产生什么仇恨!最后概括说,国家的版图半入敌邦,礼器文物被劫一空,想起来就令人愤恨不已。下片转入抒情,叙写自己与辛弃疾志同道合的深挚友情。首言离别之恨,次言志同道合,话语投机;再言自己立场已定,朋友间又彼此信任、支持,为了抗金复土大业,甘受世人的误解和嘲讽;最后几句既是自励,也是共勉,说只要坚定信念,历经磨炼,必定会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不朽业绩!借助典故,陈亮将一段爱国情、朋友情表达得既坚定又豪迈,既热烈又从容,既深沉又磊落,既朴素又含蓄。

陈亮曾自言作词之法云:“闲居无用心处,却欲为一世故旧朋友作近拍词三十阕,以创见于后来。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可以奉百世豪英一笑。”上述诸作,皆可用为例证,来作具体分析。

陈亮的爱国词,雄放恣肆,痛快淋漓,读之令人振奋,这是《龙川词》的主导风格;但陈亮还有“幽秀”的一面。比如这首《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题曰“春恨”,全篇便紧扣此二字铺展。上片写美好的春光,无人欣赏;下片言寂寞的春恨,无处宣泄。至于题旨,笔者以为,既包含字面所指的相思离别,也无法否认可能寄寓着更为深远的伤时忧国情怀。事实也许是,应同时兼有表里两层题旨。若就艺术手法而言,确属别调。《龙川词》中,风格“幽秀”的词作尚有《虞美人·春愁》、《桂枝香·观木樨有感寄吕郎中》、《点绛唇·咏梅月》等。而《桂枝香》一阕末尾“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三句,显系夫子自道,亦已成词中名句。

《龙川词》还有一类,既雄快,又幽秀,情韵超旷,意境雄浑,别成一格。如《一丛花·溪堂玩月作》: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榔?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这首词包括三部分内容:上片首二句总写月照澄江、水天相遇的瑰伟景象;“危阑”句至下片“又疑是、洛浦潇湘”为第二层,写秋月照耀下的江乡景色。最后三句为第三层,情与景俱突变,转入悲凉,使人顿起国家兴亡之感。全词气象宏阔,意境雄浑,声情悲壮,蕴含深邃,大开大合而结构严整,不愧为精品。

“五虎上将”之中,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成就,陈亮都当之无愧应居于首位。接下来该论述的,便是身份和地位都比较特殊的张镃了。

张镃(1153-1235)字功甫,一字时可,号约斋居士,祖籍成纪(今甘肃天水),徙居临安(今杭州)。循王张俊曾孙、词人张炎曾祖。以祖荫官奉议郎,淳熙十三年直秘阁、权通判临安府。卜筑钱塘桂隐,池馆门墙悉命以佳名,各系以诗。庆元初,为司农寺主簿。三年,为司农寺丞,与宫观。开禧三年,为司农少卿,助史弥远诛韩侂胄,为史所忌,坐事追两官送广德军居住。后复谋诛史,事泄,坐扇摇国本,嘉定四年,除名编管象州。端平二年(1235),卒于贬所。有《南湖集》、《玉照堂词》(又名《南湖诗余》)。《全宋词》共录词86首。

张镃为大臣之后,性豪爽,有心计,多才艺,饶于资财,生活奢侈,交游广泛。据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张功甫豪奢”条记载:

张镃功甫,号约斋,循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伎、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半空,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

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群妓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功甫于诛韩有力,赏不满意。又欲以故智去史,事泄,谪象台而殂。

从这篇小传性质的文字,我们大致可以窥见张镃的才艺、性情和主要事迹,尤其是其豪华奢侈的生活享受。而杨万里《诚斋集》卷九十八《张功父画像赞》更为我们描述出一位具有多面性格、风流潇洒的贵公子形象:

功父久别,喜得邂逅,寒温之外,劳苦之曰:香火斋祓,伊蒲文物,一何佛也。襟带诗书,步武琼琚,又何儒也。门有珠履,坐有桃李,一何佳公子也。冰茹雪食,琱碎月魄,又何穷诗客也。约斋子方内欤?方外欤?风流欤?穷愁欤?老夫不知,君其问诸白鸥。

这样一位公子王孙,自然也会成为士人乐于交往的对象。在孝宗诗坛,张镃与杨万里、陆游、辛弃疾、姜夔、楼钥等名家均有酬唱。或许有秦人身上遗传的豪勇血性,或许是祖上足为楷模的遗风余烈,或许是交往对象之间的相互激发,无论是行事还是行文,张镃都体现出一般贵公子所没有的潇洒磊落。这样的身世、性情、人格和修养,自然会使他的词体创作也卓尔不群,更具诗化特征,也更容易倾向豪放一路,接受杨万里、陆游、辛弃疾诸人的影响。事实上,方回在《读张功父南湖集》一诗中就写道:“端能活法参诚斋,更觉豪才类放翁。”

张镃现存词作,小令多写湖山雅致,咏物写景,受南渡词风影响,风格清逸疏朗,尤近于向子諲、杨无咎诸家。如《昭君怨·园池夜泛》:

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花气杂风凉,满船香。云被歌声摇动,酒被诗情掇送。醉里卧花心,拥红衾。

此词写园池胜景,声色俱美,清丽淡雅,活泼生动,将绮艳的游赏转变成了清雅的精神享受。一看便知有杨万里的影响在内。又如《菩萨蛮·芭蕉》:

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文笺舒卷处,似索题诗句。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

咏物词有寄托方有境界,若能于传统之外翻出新意,则更胜一筹。张镃此词写芭蕉,即兼此双美而有之。一般人写芭蕉,每每与孤独忧愁联系在一起。张镃则别出心裁,上片写芭蕉的清逸风姿,它风流、多情、潇洒,俨然作者夫子自道;下片即写芭蕉与词人之间的感应和默契。拟人手法的运用,使芭蕉成为能够与词人交流、沟通的生命体。

张镃的慢词则笔力苍劲,大开大阖,与辛弃疾声气相侔。如《八声甘州·秋夜奉怀浙东辛帅》:

领千岩万壑岂无人?惟欠稼轩来。正松梧秋到,旌旗风动,楼观雄开。俯槛何劳一笑,瀚海荡纤埃。余事了凫骛,闲命尊罍。江左风流旧话,想登临浩叹,白骨苍苔。把龙韬藏去,游戏且蓬莱。念乡关、偏怜霜鬓,爱盛名、何似展真才。怀公处,夜深凝望、云汉星回。

镃虽然颇多承平贵公子的习性,但并未忘怀于时局和国事。从其参与计除韩侂胄,继而又欲谋去史弥远的经历,知其人为“将种”,祖风犹存。现在我们从他的词里,可以更真切地了解到这一点。此词写于宁宗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时,对辛弃疾闲居二十后年再度出山,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词中有理解,有鼓励,有情谊,以及对胜利的憧憬。类似的思想感情,在另一首奉和辛弃疾的《汉宫春》里表现得更为明显:“江南久无豪气,看规恢意概,当代谁如?乾坤尽归妙用,何处非予?骑鲸浪海,更那须、采菊思鲈。应会得,文章事业,从来不在诗书。”

此外,在《贺新郎·李颐正路分见访,留饮,即席书赠》一词中,作者还表达了“我亦秦关归未得,谁念干将醉扶”的家国身世之恨,和“莫叹潇湘居尚远,拥戎轺万骑鸣笳鼓。云正锁,汴京路”的杀敌复土之心。另一阕序云“陈退翁分教衡湘,将行,酒阑索词,漫成”的《贺新郎》词中,词人除表达要求克复旧京的强烈愿望外,还道出了心中对承平时世的深刻隐忧:“只恐清时专文教,犹贷阴山狂虏。卧锦帐、貔貅钲鼓。忠烈前勋赍万恨,望神都、魏阙奔狐兔。呼翠袖,为君舞。”在调寄《满江红》的“贺项平甫起复知鄂渚”一词中,也同样表达了“看可汗生缚洗烟尘”的愿望。可见,抗敌复土,已成为张镃长调爱国词最鲜明的主题。这类寄意恢复的作品,慷慨激越,如歌大风,读之令人振奋。

当然,张镃的长调中也有《满庭芳·促织儿》这种清隽幽美的曲调: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花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上片写听蟋蟀,于寻觅时描绘出一片清幽澄净的月夜美景;下片忆捕蟋蟀、斗蟋蟀,在追忆中勾引出孤寂之思。从中不难体察词人敏锐的生活感受和缜密的艺术构思。

而短歌中也不乏《江城子·凯旋》这种雄壮铿锵的乐章:

春风旗鼓石头城。急麾兵,斩长鲸。缓带轻裘,乘胜讨蛮荆。蚁聚蜂屯三十万,军面缚,赴行营。舳舻千里大江横。凯歌声,犬羊惊。尊俎风流,谈笑酒徐倾。北望旄头今已灭,河汉淡,两台星。

这些都充分说明张镃词体创作的特色和成就是多方面的。张镃为承平贵公子而填词多豪壮之声,除去他本人的性情和际遇外,也与当时整个词坛正处于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诗化派、豪放派的主导和笼罩之下,有很大关系。因此,也可以说,张镃之入豪放派,时代因素起到了重要作用。

“五虎上将”的第三位是戴复古。戴复古(1167-1248),字式之,号石屏,台州黄岩(今属台州)人,敏子。少孤,承父志学诗。从林宪、徐似道游,又登陆游之门,诗益进。性好游历,生平游踪,遍及今浙江、江苏、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等地,浪迹江湖几五十年,以诗游诸公间,口不谈当世事,为世所称。真德秀尝欲疏荐,力辞而止。绍定中,为邵武军学教授,与郡人严粲、严羽等相善。年近八十,始由其子琦自镇江迎还,居南塘石屏山下,日携从孙探梅观鹤,诗酒自娱,数年后卒。复古是江湖派的前辈,为人耿直,身处江湖,而无谒客行径,不为滥俗应酬之作。有《石屏集》、《石屏词》传世。《全宋词》录存其词46首。

《石屏词》中多交游、隐逸、咏怀之作,现实性较强,风格以雄放为主,兼以绵丽。数量虽然不多,但佳作不少;其中最精彩的则是那些抒写爱国忧时情怀的篇章。下面这首《水调歌头·题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楼》便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词云:

轮奂半天上,胜概压南楼。筹边独坐,岂欲登览快双眸?浪说胸吞云梦,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百载一机会,人事恨悠悠!骑黄鹤,赋鹦鹉,谩风流。岳王祠畔,杨柳烟锁古今愁。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为酬?杯酒不在手,双鬓恐惊秋。

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金兵侵扰黄州、蕲州一带,南宋出师抗击,鄂州副都统扈再兴两次挫败对方;金人渡淮,李全又遣兵尾追,将其击败。一时战局对南宋有利。这一年,李埴(字季允)出任沿江制置使兼知鄂州(今湖北武昌),修建了吞云楼。复古登楼览胜,赋词抒怀。身为一介布衣,自然报国无门,复古遂将抗敌复土的希望寄托在像李埴这样的守边大臣身上。词作开篇写吞云楼高耸云天,气势不凡;顺便用南楼的典故,赞美李埴比东晋坐镇武昌的庾亮还要了不起。“筹边”以下五句,围绕楼名发挥,称颂李埴建楼非为观赏,意在筹边,进而展现人物英雄气度。词人希望对方能抓住眼前这一大好时机,不要像过去那样因人事而蹉跎,空留无限忧愁。下片承“恨”而赋,由叙写周围的骚人胜迹,折入忠烈伟人的遗恨,并寄厚望于李埴。最后写李埴的手段和方略能否实现,仍难逆料;一想到人事悠悠,就令人陡生凄凉无望之感,而手中无酒解忧,只能任霜风染白双鬓了。全词豪俊顿挫,感慨深沉,有辛词况味。戴复古《望江南》词曾自言“歌辞渐有稼轩风”,所言不虚。

另一首《满江红·赤壁怀古》,也是石屏词中的佳制。词云:

赤壁矶头,一番过、一番怀古。想当时、周郎年少,气吞区宇。万骑临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鱼龙怒。卷长波、一鼓困曹瞒,今如许!江上渡,江边路;形胜地,兴亡处。览遗踪、胜读史书言语。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问道傍、杨柳为谁春,摇金缕?

赤壁怀古词,最负盛名者莫过于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一阕。石屏此作,显然是效东坡而有争雄意;现在看来,言胜过恐未必,但亦足称杰作。总体看,激烈之情或过之而飘逸之气则不逮。词中最激烈者,在上片末“今如许”三字,让词人目击心伤的所有国事,全都包扎深藏于此。而最有韵味者,则在末尾四句。“几度”二句写尽历史的冷漠与苍凉;末二句写忧伤的心灵无法承受美景,极具深衷隐痛,显系学杜甫《哀江头》“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以及姜夔《扬州慢》“念桥边红芍,年年知为谁生”而来。前人对此词评价甚高。黄升《中兴词话》云:“沧州陈公尝大书于庐山寺。王潜斋复为赋诗云:‘千古登临赤壁矶,百年脍炙雪堂词。沧洲醉墨石屏句,又作江山一段奇。’”《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九《石屏词》提要甚至认为此篇“豪情壮采,实不减于轼。”

《石屏词》中与此篇风格近似者,尚有《贺新郎·寄丰真州》、《满庭芳·楚州上巳万柳池应监丞领客》,以及《柳梢青·岳阳楼》等作品。这些都是戴复古词体创作的主导和主体。但戴词还有哀婉绵丽的一面,值得一提。且看下面这首《木兰花慢》: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这是一首悼亡词。据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记载:“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矣!”若将二句两相比照,不难看出其间有许多关联。《木兰花慢》写的就是重访旧地、追忆亡人的哀伤情怀。全词以平易口语写景叙事,绵丽沉挚,哀婉凄艳。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论石屏词,以为“绵丽是其本色”。若就此阕而言,确是的评。

接下来讨论黄机。与上述二家相比,黄机较少受人关注。其实,黄机感伤时事之作,极激楚苍凉之致,实有可与辛、陆抗衡者。

黄机,生卒年不详,字几仲,一字几叔,号竹斋,东阳(今属金华)人。尝官于永兴,游迹多在吴楚之间,与岳珂、辛弃疾有唱酬。有《竹斋诗余》一卷。《全宋词》录其词96首。

《竹斋诗余》中,有一组次韵“岳总干”即岳飞之孙岳珂的词作,共7首。岳珂时任淮东总领兼制置使。《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对此评曰:“岳氏为忠义之门,故机所赠词亦皆沉郁苍凉,不复作草媚花香之语。”如《六州歌头·岳总干栝〈上吴荆州启〉以此腔歌之,因次韵》下片有云:“膏肓危病,宁有药,针匕具,献无门。”同调“次岳总干韵”上片有云:“试上金山望,中原路,平于掌,百年事,心未语,泪先倾。”都写得义愤填膺,沉痛哀毁。另有《乳燕飞·次韵徐斯远寄稼轩》一首,中有“满袖斑斑功名泪,百岁风吹雨急”之句,写尽一代英雄的坎坷仕途和南宋王朝的孤危国运。

黄机最有名的词作,是下面这首抒写爱国豪情的《满江红》:

万灶貔貅,便直欲、扫清关洛。长淮路、夜亭警燧,晓营吹角。绿鬓将军思饮马,黄头奴子惊闻鹤。想中原、父老已心知,今非昨。狂鲵剪,於菟缚;单于命,春冰薄。政人人自勇,翘关还槊。旗帜倚风飞电影,戈铤射月明霜锷。且莫令、榆柳塞门秋,悲摇落。

在辛派豪放词家中,黄机的爱国词略显直露,但情豪志壮,慷慨激烈,颇能摇撼人心。此词大约作于理宗绍定末(1233)宋蒙合围蔡州(今河南汝南)、金朝行将灭亡之际,情绪高亢激昂。可贵的是,词人于乐观狂歌之时,犹能有所警惕;但末尾“且莫令”二句,却不幸一语成谶。金朝灭亡后,南宋直接面对更为强大的敌手,“摇落”之期已不远了。

此外,《霜天晓角·仪真江上夜泊》、《霜天晓角·金山吞海亭》和《虞美人》(十年不作湖湘客)等短章,也都写得忠愤淋漓,令人动容。兹依次俱录如下:

寒江夜宿,长啸江之曲。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诗情吟未足,酒兴断还续。草草兴亡休问,功名泪,欲盈掬。

长江千里,中有英雄泪。却笑英雄自苦,兴亡事,类如此。浪高风又起,歌悲声未止。但愿诸公强健,吞海上,醉而已。

十年不作湖湘客,亭堠催行色。浅山荒草记当时,篠竹篱边羸马、向人嘶。书生万字平戎策,苦泪风前滴。莫辞衫袖障征尘,自苦英雄之楚、又之秦。

但与上引《满江红》一阕比较起来,悲的情绪更浓,而壮的色彩稍逊。

至于那些将羁愁与时艰熔于一炉、借景抒情的篇章,情绪更为低沉,已是满纸感伤。兹举《忆秦娥》及《清平乐·江上重九》二阕:

秋萧索,梧桐落尽西风恶。西风恶,数声新雁,数声残角。离愁不管人飘泊,年年孤负黄花约。黄花约,几重庭院,几重帘幕。

西风猎猎,又是登高节。一片情怀无处说,秋满江头红叶。谁怜鬓影凄凉,新来更点吴霜。孤负萸囊菊盏,年年客里重阳。

文心是国运的间接反映,秋天萧索、凄凉的景物,折射出的是作者漂泊、失落的心灵历程和人生悲凉。不过,与他那些痛心疾首的呼告相比,这样的作品倒是具有更为鲜明的个性色彩和感人至深的情感内涵。可见《竹斋诗余》的艺术风格并不是单一的。

“五虎上将”中的第四位是吴潜。在浙江豪放词家中,吴潜的官运最为亨通。吴潜(1196-1262),字毅夫,号履斋,德清人,吴渊弟。嘉定十年(1217)进士,授镇东军节度签判,改广德军。召为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绍定二年,通判嘉兴府。四年,召为尚右郎官,改吏部员外郎,兼国史编修、实录检讨。五年,迁淮西总领,历知建康府、隆兴府、太平州、庆元府、平江府、镇江府。以言官论列,请致仕。起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改签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出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徙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淳祐四年,再判庆元府,移判宁国府。景定元年,以谏阻贾似道建储之议,遭沈炎论劾,谪化州团练使、循州安置。三年,卒于循州贬所,赠少师。吴潜为人磊落,不肯附权要,历官直言敢谏,不屈不挠,人品足重。有《履斋遗稿》四卷,词有《履斋诗余》四卷。《全宋词》录存其词256首。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三《履斋遗稿》提要云:“其诗余则激昂凄劲,兼而有之,在南宋不失为佳手。”吴潜与辛弃疾、吴文英等人都有唱和,词风亦受到影响。虽然与梦窗相比,履斋的词艺不够精美浑成,但其词中所蕴涵的情感、思想的浓度、深度和矛盾复杂,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实与辛派潮呼汐应,一脉相承。且看其名篇《水调歌头·焦山》:

铁瓮古形势,相对立金焦。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天际孤云来去,水际孤帆上下,天共水相邀。远岫忽明晦,好景画难描。混隋陈,分宋魏,战孙曹。回头千载陈迹,痴绝倚亭皋。惟有汀边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嘉熙二三年间(1238-1239),吴潜任镇江知府,遂有此作。镇江地处楚尾吴头,南北要冲,形势险要,风景壮丽,那座著名的多景楼匾额即题“天下第一江山”,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文人墨客会聚登临之区。词首的“铁瓮”即指镇江古城,三国时孙权所建,固若金汤,乃称铁瓮。金山、焦山屹立大江中,西东对峙,雄伟异常。江山既如此险要壮丽,遂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历史上许多重要战役都发生在这里。此词以无比壮阔的江山形势为背景,对千年历史进行富于哲理的思考,上片写景,下片怀古、抒情、议论,逐层展开而一气舒卷,浑然一体,语言明净圆熟,意境高远清新,格调豪迈爽朗,置之东坡集中亦可乱真。

与《水调歌头·焦山》写于同一时期的《沁园春·多景楼》,则集中表达“匈奴未灭”的感慨和沉痛,艺术上也比较成熟。词曰:

第一江山,无边境界,压四百州。正天低云冻,山寒木落,萧条楚塞,寂寞吴舟。白鸟孤飞,暮鸦群注,烟霭微茫锁戍楼。凭阑久,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回头祖敬何刘,曾解把功名谈笑收。算当时多少,英雄气概,到今惟有,废垅荒丘。梦里光阴,眼前风景,一片今愁共古愁。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

多景楼在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临长江,乃登临览胜之所。上片写眼前雄伟壮丽的“天下第一江山”,已成萧条肃杀的边防要塞,“匈奴未灭”,自己却被迫告老还乡;下片转入怀古,慨叹英雄壮志难酬的沉痛,对国家的危亡处境深表忧虑和无奈,充满悲凉抑郁之气。

《满江红·豫章滕王阁》同样是抒写词人赍志失意的人生悲慨,以及无法驱遣的感时伤世的忧愤。词曰: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飘泊。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著。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

全词写景精要、清美,感情真挚,忧慨交集,沉郁动人,在历代以滕王阁为题的作品中,当属上乘。

朝廷的昏庸腐朽,官场的争斗倾轧,使得即使像词人这样仕途顺利的人物,也极难有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因此,吴潜的词中经常可见报国无门的慨叹,《满江红·送李御带珙》便是这种慨叹的集中反映。词云:

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

此词作于嘉熙元年(1237)八月,时作者知平江府(今江苏苏州)。李珙志伟才高,却无人赏识。作者借李氏之杯酒,浇自家胸中之块磊,写尽年光空老、报国无门的人生困境。其实,作者和李珙的遭遇,也是当时广大仁人志士政治命运的真实写照。

吴潜忧念国计民生,吟咏所及,每可见高风亮节。如《海棠春·己未清明对海棠有赋》写道:

海棠亭午沾疏雨。便一饷、胭脂尽吐。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

四川有“海棠香国”之称,作者见海棠而挂念四川的战况,其爱国之情殷切如此。羽书,紧急战报。“狐嗥兔舞”,指蒙古入侵。早在吴潜写此词的前三年,蒙古就开始侵扰四川;前一年,蒙哥亲率十万大军自六盘山扑向四川,连败宋军。当蒙古军队到达合州(今合川)时,遇到守将王坚的顽强抵抗,受挫严重,蒙哥一度准备退兵。此或即捷报所言内容。听到捷报,词人不禁欢欣鼓舞,心花怒放,祝愿古老的四川在春天里依然花团锦簇,海棠鲜丽。

当然,履斋词还有另一面。与作者屡遭排抑打击的命运相一致,履斋词中颇多抒写失意落寞情绪和闲适隐逸情怀的作品。这些作品,或深沉婉曲,或从容浅近,风格多样。此外,吴潜的闺情词也写得含蓄曲折,耐人寻味。如:

池水凝新碧,阑花驻老红。有人独立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鹊绊游丝坠,蜂拈落蕊空。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南柯子》

黄昏先自无情绪。更几阵、风和雨。闲把楼头更点数。挑残灯烬,装成香缕,此际凭谁诉?新词旧曲歌还住。欲说相思渺无处。围定寒炉人不语。暗蛩啾唧,征鸿嘹唳,憔悴都如许。

——《青玉案》

小雨霏微如线,人在暮秋庭院。衣袂带轻寒,睡初残。脉脉此情何限,惆怅光阴偷换。身世两沈浮,泪空流。

——《昭君怨》

美人一舸横秋水,冉冉烟波里。绿杨也解织离愁,故向东风摇曳、不能休。是非得失都休计,只有抽身是。橙黄蟹熟正当时,想见双溪风月、待人归。

——《虞美人》

应当说明的是,吴潜的一些闺情词,借言闺情以抒己意,用意曲折深长。上引《昭君怨》一曲已暗示消息,而《虞美人》更透露无遗矣。

总之,吴潜的词体创作,数量可观,题材丰富,内容充实,风格多样,艺术成熟,可圈可点之处甚多,值得我们作更全面深入的研究。

汪元量是宋元之际最著名的遗民词人之一。无论是就其出场时间,还是创作倾向和艺术成就,以汪元量为宋代浙江豪放词派的殿后大将,都最适合不过了。

汪元量(1241-1317?),字大有,号水云,晚号楚狂,自称江南倦客,钱塘(今杭州)人。景定间入宫给事,习书史。度宗咸淳三年,以琴事谢太后、王昭仪。与柴望、马廷鸾等交往。德祐二年(1276),元兵陷临安,随谢太后北行入燕。在大都期间,游燕山,登黄金台,蓟门,与王昭仪清惠时有唱酬。元至元十六年(1279),宋亡,文天祥囚于大都,元量多次前去探视。文天祥为集杜甫诗句,成《胡笳十八拍》,并跋其行吟诗卷。十九年,随瀛国公赵㬎等徙居上都。二十一年,又随从至居延、天山。二十二年,回大都。二十三年,奉使代祀五岳及青城山等。二十五年,上书元世祖,以黄冠南归。二十六年,抵钱塘,与林昉等结为诗社。次年,至江西访曾子良、陈杰、李珏等人。又入湘、川,在蜀二年。至三十年始返杭州,次年于丰乐桥外作小楼五间,为湖山隐处。约卒于元延祐四年后不久。元量是南宋末年著名诗人,同时代人以“诗史”誉之。其诗风格既幽忧沉痛,又快逸奔放,清丽自然。兼善作词。诗词之外,又擅琴能画。《彊村丛书》有《水云词》一卷,《全宋词》辑存其词33首,《全宋词补辑》另辑录25首,合计为58首。

以1276年为界,汪元量的词体创作分为前后两期。早年的宫廷创作,价值不大,径自略去。自元军兵临城下始,其词风大变,辛弃疾、陈亮等人成为他学习的榜样,不事雕琢,直抒胸臆,词风沉郁悲壮,俨然辛派嫡传。也正是基于此种创作倾向的转变,笔者遂将他请入豪放派阵营,并委以殿后的重任。

较早反映这种变化的,是1276年正月十五所作之《传言玉女·钱塘元夕》: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昭君流泪,手拈琵琶弦索。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元夕词理应写张灯宴游,此词写的却是无军大军围城,沦陷在即,人心惶恐凄楚、茫然不知所措的孤危情状,是典型的亡国之音。这也是词人在政治突变面前,惶惧忧愁心理的反映。内容真实,感情深沉,但过于柔弱。不过,随着事态的不断恶化,词人终于从最初的惶惧中清醒过来,开始用手中的笔,记录下眼前发生的亡国惨剧。

同年三月,元军入城,尽掳宋恭帝、六宫嫔妃、在京官员、太学生共三千人及礼器文物北上。路过常州时,汪元量写下一首《洞仙歌·毗陵赵府,兵后僧多,占作佛屋》,反映乱后常州赵府园林的破败,以小见大,从一个侧面表现战乱对社会的破坏。词曰:

西园春暮,乱山迷行路。风卷残花堕红雨。念旧巢燕子,飞傍谁家?斜阳外、长笛一声今古。繁华流水去,舞歇歌沉,忍见遗钿种香土。渐橘树方生,桑枝才长,都付与、沙门为主。便关防、不放贵游来,又突兀梯空,楚王宫宇。

词中写道:原来繁华的赵府,如今已被元朝的僧侣占作僧房,连燕子也被迫离开故园;只有女子的钗钿遗落下来,埋入土中。树木不知人事改,主人已换成胡僧,它们仍旧按时滋荣。战事停息不久,戒严尚未取消,连贵游之客也不许前来赵府,整个楼宅变成一座空荡荡的佛寺。作者以看似冷静、客观之笔,以点代面,写乱后的社会变化,心情是十分低沉凄苦的。

路过扬州时,作者又托古慨今,写下《六州歌头·江都》一首:

绿芜城上,怀古恨依依。淮山碎,江波逝。昔人非,今人悲。惆怅隋天子。锦帆里,环朱履,丛香绮。展旌旗,荡涟猗。击鼓挝金,拥琼璈玉吹,姿意游嬉。斜日晖晖,乱莺啼。销魂此际。君臣醉,貔貅弊。事如飞,山河坠,烟尘起。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家国弃,竟忘归。笙歌地,欢娱地,尽荒畦。唯有当时皓月,依然挂、杨柳青枝。听堤边渔叟,一笛醉中吹。兴废谁知!

“《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其歌,使人怅慨,良不与艳辞同科。”汪元量选择这样的词调来怀古,显然是一种自觉行为。词人发挥想象,通过重现当年隋炀帝恣意游嬉,导致国家灭亡的历史悲剧,抒发现实中国家灭亡的深悲巨痛,写出了历史的冷峻无情。

舟过淮水,有宫人弹琴,汪元量的亡国哀痛再次被激发出来,悲愤难抑,又写下了这首《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

鼓鼙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驼背模糊,马头匼匝,朝朝暮暮。自都门燕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谱琴中语。

亡国是重大历史事件,宋末许多词人都写过,但大多托物寄意,题旨隐晦。汪元量此阕,则以亲身经历为描写和叙述的内容。上片写亡国的巨变,下片写渡淮的感受,并借宫女的琴声,“纪其亡国之戚,去国之苦,艰关愁叹之状”。全词疏宕周详而沉痛悲愤,是《水云词》中的名篇。

留燕期间诸作,表达遗民之心声,眷怀故国,哀婉凄恻,语直情深。如《人月圆》云:“蓟门听雨,燕台听雪,寒入宫衣。”《望江南·幽州九日》云:“永夜角声悲自语,客心愁破正思家,南北各天涯。”《一剪梅·怀旧》云:“今日思家,明日思家,一团燕月照窗纱。楼上胡笳,塞上胡笳。”即使那些以宋宫人为题材或与宋宫人唱和的词作,也同样充满了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其中尤以《满江红·和王昭仪韵》一阕最为传诵,兹录如下: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蝉娟,菱花缺。

元量与王清惠关系甚密,早在亡国前就以琴侍奉左右,刘辰翁《湖山类稿序》即云:“侍禁时,为太皇(按:即理宗)、王昭仪鼓琴奉卮酒。”赵文《书汪水云诗后》亦云:“尝以琴事谢后及王昭仪。”留燕期间,颇有唱和。后元量得以南还,王清惠率旧宫嫔妃赋诗送别。此词上片追忆昔日宋宫繁华,下片代言乡愁,通过具体的形象,将一种山河破碎、无家可归的切肤刻骨之痛,传达得十分感人。

南归之后所作的《莺啼序·重过金陵》,是《水云词》中的又一代表作。清人许昂霄《词综偶评》称此词“慨古实以伤今,当与《麦秀》之歌、《黍离》之诗并传”。其词曰: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朝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亹亹。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因思畴昔,铁索千寻,谩沉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清谈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

《莺啼序》是最长的词调,共四叠,容量大,宜于铺叙,可谓词中大赋。此词是作者由燕京南归后重过金陵时所作,借言六朝兴亡以抒亡国之痛。首叠总写金陵今昔之变和重访心情,以六朝兴亡和英雄荣枯,传达凭吊之意。次叠描绘金陵的残破景象,表达伤今之情。三叠化用杜牧《泊秦淮》诗意,将吊古与伤今绾合起来,进一步强调人事兴废之痛。末叠转入议论,引用孙吴铁索锁江、西晋清谈误国、东晋大臣不和而徒于新亭对泣等与用金陵故都有关的典故,意在总结南宋失国的历史教训。篇末三句,以眼前山川景物的永恒,反衬人世间的沧桑变化,以寄寓无限感怆。全词有如一篇抒情小赋,将写景与抒情、怀古与伤今,有机结合在一起,思路明晰,层次井然,承转细密而自然,篇幅虽长而浑然一体,是《水云词》中最见艺术功力的作品。

同为宋末遗民的周方,在《书汪水云诗后》中这样评价汪元量的诗:“水云生长钱塘,晚节闻见其事,奋笔直情,不肯为婉娈含蓄,千载之下,人间得不传之史。”此语完全可以移评其词。

以上八家,为宋代浙江豪放词派的主要作家。八巨子之外,尚有许多值得称道的作者和作品。兹择要列叙如下:

刘一止(1078-1160),字行简,号苕溪,归安(今浙江湖州)人。宣和三年进士。绍兴初召试,除秘书省校书郎,迁给事中,封驳不避权贵,忤秦桧罢去。以秘阁致仕,进敷文阁待制。桧死,召赴行在,除敷文阁直学士,复去。绍兴三十年卒,年八十三。有《苕溪集》五十五卷。《全宋词》录存其词42首。尝赋《喜迁莺》一阕,盛传于京师,时人号其为“刘早行”。词云: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寒飘泊。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此词描绘早行情景,字字真切,宛在目前。下片的心理描写,细致入微,思理清晰,真挚动人。经过提炼的口语,使抒情更显得真切、平易。

另一首《踏莎行·游凤凰台》怀古小词,亦写得清爽洒脱,境界开阔,别具风味。词曰:“两水中分,三山半落,风云气象通廖廓。少年怀古有新诗,清愁不是伤春作。六代豪华,一时燕乐,从教雨打风吹却。与君携酒近阑干,月明满地天无幕。”

史浩(1106-1194),字直翁,号真隐居士,鄞县(今属宁波)人。绍兴十五年进士,调余姚尉,历温州教授。孝宗即位,以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知制诰。隆兴元年拜尚书右仆射。首言赵鼎、李光之无罪,岳飞之久冤。出知绍兴府。淳熙五年复相。十年,以太保致仕,封魏国公。绍熙五年卒,年六十九。谥忠定。著有《鄮峰真隐漫录》、《鄮峰真隐词曲》。《全宋词》录存其词182首。

史词多寿庆、宴饮、节序之作,以富贵安闲为旨趣,数量虽多而可取者少。《江城子》(片帆初落甬勾东)一阕纪游,写得开合自如,曲折有致,清新活泼。词云:

片帆初落甬勾东。碧湖空,满汀风。回首一川,银浪飐孤篷。且驾两椽烟雨里,凭曲槛,浥空濛。闲移拄杖上晴峰。莫匆匆,伴冥鸿。笑指家山,蘋叶藕花中。脚力倦时呼小艇,归棹稳,月朦胧。

而另一首《清平乐·游石头城》,表明作者并非全然忘记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词曰:“石头虎踞,骄虏何能渡?曾是六朝雄胜处,瑞绕碧江云路。当时霸国多贤,风流只解遗鞭。便好扬舲北伐,举头即见长安。”

最值得一提的是,《彊村丛书》刊其《鄮峰真隐大曲》二卷,计7套52支,近人吴梅跋云:“大曲二卷,有歌词,有乐语,且诸曲之下,各载歌演之状,尤为欧、苏、郑、董诸子所未及。宋人大曲之详,无有过于此者。”是珍贵的乐舞资料。

王十朋(1112-1171),字龟龄,号梅溪,温州乐清人。绍兴二十七年进士第一,授绍兴府签判。除著作郎,迁大宗正丞。孝宗即位,知严州,除侍御史。知饶州,移知湖州、泉州。以龙图学士致仕。乾道七年卒,年六十。谥忠文。有《梅溪集》,存词20首,皆为咏花之作。

与一般词人咏花工笔细描,又每每邀入闺房之意不同,梅溪诸作遗貌摄神,以揭示花之象征意义为宗旨,最后多以历史和传说中的高人异士如杜甫、谢安、李白、韩愈、屈原、仙人吴刚、林逋、陶潜、何晏、曾慥、白居易、王子猷、苏轼、黄庭坚、李煜等为比拟或寄托,充分说明作者有迥异于常人的词学观念。如《点绛唇·国香兰》写道:

芳友依依,结根遥向深林外。国香风递,始见殊萧艾。雅操幽姿,不怕无人采。堪纫佩。灵均千载,九畹遗芳在。

名义上在咏兰花,而实际上是在歌咏屈原。又如同调“冷香菊”一阕写道:

霜蕊鲜鲜,野人开径新栽植。冷香佳色,趁得重阳摘。预约比邻,有酒须相觅。东篱侧。为花辞职,古有陶彭泽。

也分明是在写陶潜。而同调“暗香梅”一阕,又以林逋为寄托对象。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作品结构单纯,语言朴实,风格清拔;结句概括、收束全篇,干净利落。因此,笔者将梅溪纳入豪放派阵营。

毛幵(1116—?)字平仲,号樵隐居士,信安(今衢州常山)人。礼部尚书毛友之子。历宛陵、东阳通判。负才傲世,与尤袤友善。有《樵隐集》,已佚。今传其《樵隐词》。《全宋词》录存42首。其词多写自己落拓狂直的个性与报效无门的孤独抑郁,大多风格俊迈,气韵酣畅。代表作为《水调歌头·次韵陆务观陪太守方务德登多景楼》,奇情壮采,发唱警绝,极具豪放特色。词云:

襟带大江左,平望见三州。凿空遗迹,千古奇胜米公楼。太守中朝耆旧,别乘当今豪逸,人物眇应刘。此地一尊酒,歌吹拥貔貅。楚山晓,淮月夜,海门秋。登临无尽,须信诗眼不供愁。恨我相望千里,空想一时高唱,零落几人收?妙赏频回首,谁复继风流?

又如《念奴娇·暮秋登石桥,追和祝子权韵》,将仕途的失意、思隐的惬意与登临的快意融为一体,令人慨然有遗世高蹈之思。“散发”以下数句写景,尤为峻拔高远。词云:

十年湖海,叹潘郎憔悴,无心云阁。强起登临惊暮序,目极清霜摇落。散发层阿,振衣千仞,浩荡穷林壑。泬寥无际,镜天收尽云脚。长啸声落悲风,想沧州万里,当年归约。回首区中无限事,此意谁同商略。欲驾飞鸿,翩然独往,汗漫期相诺。滞留何事,坐令双鬓如鹤。

即使是“尤清丽芊眠,故杨慎《词品》特为激赏”的《满江红》一阕,也显得怨恨不平,节奏紧促。词云:

泼水初收,秋千外、轻烟漠漠。春渐远、绿杨芳草,燕飞池阁。已著单衣寒食后,夜来还是东风恶。对空山、寂寂杜鹃啼,梨花落。伤别恨,闲情作。十载事,惊如昨。向花前月下,共谁行乐?飞盖低迷南苑路,湔裙怅望东城约。但老来、憔悴惜春心,年年觉。

倪偁(1116-1172),字文举,号绮川,归安(今属湖州)人。少有学行,从张九成学,与芮国瑞友善。绍兴八年进士。为常州教授。官太常主簿。乾道间任太常博士。乾道八年卒,年五十七。有《绮川词》。《全宋词》录存33首。绮川词风清新超旷,代表作为《念奴娇·八月十三夜,与宋卿对月赏桂花于光远庵,和李汉老词》:

素秋向晚,正洞庭木落,疏林凋绿。惟有岩前双桂树,翠叶香浮金粟。皓月飞来,徘徊树杪,光射林间屋。夜深人静,好风忽起庭竹。俄顷万籁号鸣,清寒疑乍,听高岩悬瀑。起看碧天澄似洗,应费明河千斛。细酌鹅黄,宴搜奇句,逸气凌鸿鹄。浩歌归去,却愁踏碎琼玉。

状中秋月夜景象,使人如入其境。上片“皓月”以下数句,写月升风起,尤令人感同身受;下片“起看”以下数句,写月夜观感,想象奇伟,格调旷迈,境界高阔澄明,张孝祥同调“过洞庭”一阕,似有得益于此者。

此外,《蝶恋花》(我爱西湖湖上路)写“归来趣”,虽为短章,亦卓荦潇洒,类似上引之《念奴娇》。而《鹧鸪天·九日怀文伯》,以健笔写深情,亦堪称佳作。

黄中辅,生卒年不详,号槐卿,义乌人,元黄溍六世祖,“遗文皆散落,惟所赋乐府犹为人所传诵”。黄氏存词仅《念奴娇》1首,词曰:

炎精中否,叹人材委靡,都无英物。胡马长驱三犯阙,谁作长城坚壁?万国奔腾,两宫幽陷,此恨何时雪?草庐三顾,岂无高卧贤杰?天意眷我中兴,吾皇神武,踵曾孙周发。河海封疆俱效顺,狂虏何劳灰灭。翠羽南巡,叩阍无路,徒有冲冠发!孤忠耿耿,剑铓冷浸秋月。

全词大开大阖,意高境阔,风格豪健,忧愤沉郁,慷慨悲壮,颇有几分稼轩气度。

黄氏另存《满庭芳·题太平楼》二残句,道是“快磨三尺剑,欲斩佞臣头”,以斑窥豹,可知全词气概。词人与秦桧同时,而太平楼乃秦桧所建,则其胆魄可与胡铨上书乞斩秦桧等人相媲美。这样的词人,自是当之无愧的豪放派。

曹冠,生卒年不详,字宗臣,号双溪居士,东阳(今属金华)人。入太学,秦桧俾教授诸孙,为秦门十客之一。绍兴二十四年,与秦埙同登进士甲科。明年,自平江府教授擢国子录,寻除太常博士,兼权中书门下检正诸房公事。桧死,放罢,被论驳放科名。乾道五年,再中进士。淳熙元年,自临安府通判改任太常寺主簿,被劾罢新任。绍熙元年,知郴州。今传其词集《燕喜词》。《全宋词》录存63首。

冠其人不足称,其词则多有可道者。时人詹效之序其词集有云:“窃尝玩味之,旨趣纯深,中含法度,使人一唱而三叹。盖其得于六义之遗意,纯乎雅正者也。”其词学观可见一斑。词中屡屡抒发建功立业的壮志,以苏轼自期,风格亦稍近,惜粗疏而未臻浑成之境。如《夏初临》词云:

琴拂虞薰,月裁班扇,麦秋槐夏清和。笋变琅玕,绛榴细蹙香罗,绿云初展圆荷,见金鳞、戏跃清波。山丹舒艳,葵花映日,萱草成窠。浮云富贵,出处无心,好天风月,如意偏多。功名事业,壮怀岂肯蹉跎!待拥雕戈,洗胡尘、须挽天河。醉挥毫,知音为我,发兴高歌。

这样的主题,在《蓦山溪》一词中表达得更为直接:“吾侪勋业,要使列云台,擒颉利,斩楼兰,混一车书道!”曹冠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负概括起来,便是其《浪淘沙·述怀》词所云:“清介百无求,民瘼怀忧。席珍藏器效前修,自负平戎经国略,壮气横秋。二纪叹淹留,寻壑经丘,醉吟适意且遨游。致主丹心犹未老,天意知不?”

《燕喜词》中艺术性较高的作品是《凤栖·梧兰溪》:“桂棹悠悠分浪稳。烟幕层峦,绿水连天远。赢得锦襄诗句满,兴来豪饮挥金碗。飞絮撩人花照眼。天阔风微,燕外晴丝卷。翠竹谁家门可款,舣舟闲上斜阳岸。”曹冠仕途曲折,无所作为,故有不少流连湖山,醉吟风月之作。或许由于暂时抛却了机心,才能体察山水景物的美好与生机。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对此词大加称赏,以为下片“飞絮”以下三句,“状春情景色绝佳”,“展卷微吟,便觉日丽风暄,淑气扑人眉宇”。

葛郯(?—1181),字谦问,号信斋,归安(今湖州)人。仲胜之孙,立方之侄。绍兴二十四年进士。乾道七年,任常州通判。淳熙六年,知抚州。淳熙八年卒。有《信斋词》一卷。《全宋词》录存30首。

葛郯词风颇清新遒劲,《水调歌头·舟回平望,久之过乌戍,值雨少憩,向晚复明,再用韵赋二首》是其代表作。其一云:

帆腹饱天际,树发渺云头。翠光千顷,为谁来去为谁留?疑是吴宫西子,淡扫修眉一抹,妆罢玉奁秋。中流送行客,却立望层楼。风色变,堤草乱,浪花愁。跳珠翻墨,轰雷掣电几时收。应是阳侯薄相,催我胸中锦绣,清唱和鸣鸥。残霞似相贷,一缕媚汀洲。

下片描绘湖中雨景和诗人胸襟,生动形象,妥贴自若。末二句用拟人手法,写雨后残霞映照汀洲,清新明丽,余味无穷。

另外,《鹧鸪天·咏野梅》刻画梅花形象,高标风致,幽艳凄冷,清峭动人。词云:

千树家园锁旧津,谁移数点在孤村?海仙探蕊禽留影,楚客穿花蝶舞魂。桥断港,水横门,残霞零落晚烟昏。只因留住三更月,暗里香来别是春。

管鉴,生卒年不详,字明仲,龙泉(今属丽水)人。以父泽补官,再调江西常平提干,始家临川。改知泰宁县。佐湖南帅刘珙平剧盗,以功迁建宁府通判。知峡州,再知全州。除湖南提举。淳熙十四年,为广东提刑,权知广州兼经略安抚。移湖北转运。卒年六十三。有《养拙堂词》。《全宋词》据以录存68首。

管鉴多祝寿及酬唱之词,廊庑不广,意趣不高。但送别之作偶有佳制妙句。如《水调歌头·龙守沈商卿,三十年故交也。经过,为留五日。临行,以词为别,次韵以谢》云:

一雨洗烦溽,天气爽如秋。江山佳处,眼明重见旧交游。去国三千余里,俯视朝宗一水,共笑此生浮。幸我扁舟具,归欲问菟裘。叹君才,方进用,岂容休?銮坡凤沼,情知不为蜀人留。便恐升沉各异,后日相逢无处,别语易成愁。记取平安使,时访荻花洲。

上片写友人到访的喜悦,以及自己闲置远处的境况,但出语洒脱;下片写友人仕途顺利,登程在即,慨叹人生“升沉各异”,而友人的进用,自己的失意,也正是朋友“相逢无处”的原因,希望能时常听到友人的消息,惜别之情溢于言表。此阕最诚挚、最动人处便是将仕途“升沉各异”之感寓于惜别之情中,把失意、祝福和希冀融合一体,矛盾、复杂的心情,更显示出友谊的真实。“便恐”三句,堪称佳句。开篇的写景也为全词奠定了豪健高爽的基调。

另一阕《菩萨蛮·德兴饯别坐间作》则是比较单纯的惜别之作。词云:

今日云山堂上客,明朝真个云山隔。人不似行云,相随长短亭。堂空歌韵响,清切缘云上。留住莫教飞,怕如人别离。

此词篇幅虽短而构思新巧,出语警峭,颇具民歌风味。

《养拙堂词》中还有一首《醉落魄·正月二十日张园赏海棠作》,也是流传较广的一首佳作。词曰:

春阴漠漠,海棠花底东风恶。人情不似春情薄,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绿尊细细供春酌,酒醒无奈愁如昨。殷勤待与东风约,莫苦吹花,何似吹愁却。

此词同是构思精巧之作,写惜花伤春之情,但命意坚定,感情浓郁,构思新巧,想象奇特,下字精当,遂有警言佳句。上片“人情”三句,已成名句;下片“殷勤”三句,构想之奇、用情之真,出语之痴,更胜于前。而用情之痴、立意之坚,也使全词振落柔靡,有了不同于一般伤春惜花词的高远境界。

沈瀛,生卒年不详,字子寿,号竹斋,吴兴归安(今湖州)人。绍兴三十年进士。乾道八年为国子录。后为枢密院编修官。淳熙四年除知梧州,旋罢。又曾知江州、任江东安抚使司参议。今传其《竹斋词》一卷,《全宋词》录存90首。

《竹斋词》多写乡居生活,清人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十称其“劲气直达,颇思矫涤纤丽之习。惟好作理语,终于斯道去之远耳”。如《减字木兰花》四十余阕,不仅多自是语,且多劝戒语,演绎庄、释之旨,坠入理窟之中,情味索然。故数量虽多,佳作甚少。但《念奴娇》(赏心佳处)、《满江红》(半世飘蓬)、《水调歌头》(潇洒云中鹤)等长调,宛转清丽,具有林泉高致,可见其平生志趣所向。《满江红·九日登凌歊台》一阕,吊古慨今,寄寓杀敌壮志,颇有豪放词派风格,堪称其代表作。词云:

姑孰名邦,黄山畔、古台巍立。秋渐老、重阳天气,郊原澄碧。隐隐西州增远望,长江一带平如席。怅英雄、千古到如今,空遗迹。吴太守,文章伯。寻胜事,酬佳节。拥笙歌千骑,遍游南陌。襟带江城当一面,折冲千里无强敌。更行看、击楫泝中流,妖氛息。

杜旟,生卒年不详,字伯高,号桥斋,金华人。光宗绍熙初前后在世。曾祖汝霖为北宋名儒,胡瑗弟子。杜旟受业于吕祖谦,同时陆游、陈亮等人咸称其文。淳熙、开禧间两以制科荐。与弟旃仲高、斿叔高、旞季高、旝幼高,时称“金华五高”。有《桥斋集》,不传。

伯高今存词虽仅3首,但豪、婉兼擅,而以豪放为主,广为《草堂诗余》、《词品》、《词综》等书选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谓其“气魄绝大,音调又极谐,所传不多,然在南宋,可以自成一队”。且看其《摸鱼儿·湖上》:

放扁舟、万山环处,平铺碧浪千顷。仙人怜我征尘久,借与梦游清枕。风乍静。望两岸群峰,倒浸玻璃影。楼台相映。更日薄烟轻,荷花似醉,飞鸟堕寒镜。中都内,罗绮千街万井。天教此地幽胜。仇池仙伯今何在?堤柳几眠还醒。君试问。□此意、只今更有何人领?功名未竟。待学取鸱夷,仍携西子,来动五湖兴。

词人将怀才不遇之感,超迈旷达之意,融入西湖游兴当中,高蹈绝尘,景色亦真亦幻,俨有游仙境界。陈廷焯《放歌集》卷二谓此词“调高响远,绝尘而奔”。另一首《酹江月·石头城》叹恢复无人,更是议论纵横,魄力雄大,亦历来为词论家所称赏。陈亮《龙川集》卷十九《复杜仲高》尝谓“伯高之赋如奔风逸足,而鸣以和鸾,俯仰于节奏之间”,移评其词亦十分恰当。

最后一首《蓦山溪·春》则写得芊眠婉转。词云:

春风如客,可是繁华主。红紫未全开,早绿遍、江南千树。一番新火,多少倦游人,纤腰柳,不知愁,犹作风前舞。小阑干外,两两幽禽语。问我不归家,有佳人、天寒日暮。老来心事,唯只有春知,江头路,带春来,更带春归去。

因为词人的理想一直未能实现,故面对大好春光而心生困倦隔膜情怀,心情是非常凝重的,甚至有几分凄凉。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谓此词“清新流丽,雅近北宋”,其实只说对了它字面上的特点,而未能点透词心。

李廷忠,生卒年不详,字居厚,号橘山,於潜(今杭州临安)人。淳熙八年(1181)进士。庆元元年为於潜教授。嘉定八年知夔州,放罢。词存15首,赵万里辑为《橘山词》。多祝颂、应酬之作,虽风格豪放而立意欠高。《鹧鸪天·九日南楼和范总干韵》、《水调歌头·武昌南楼落成,次王漕韵》二阕,写景爽丽,较有己意,可以一读。兹录前词及后词上片如下:

槛外长江浪拍空,萧萧红蓼白蘋风。三秋告稔三农庆,九日追欢九客同。烟渚北,月岩东。莫嫌光景太匆匆。登龙戏马英雄事,都在南楼一啸中。

抚景几今古,遗恨此江山。百年形胜,但见幽草杂枯菅。多少名流登览,赖有神扶坏栋,诗墨尚斑斑。风月要磨洗,顾我已衰颜。

薛师石(1178-1228),字景石,永嘉(今温州)人。卓荦有大志而隐居不仕,筑屋会昌湖西,名曰瓜庐,因以为号。工书法,时人有铭其祖不得师石书为恨者。绍定元年卒,年五十一。有《瓜庐集》。

师石今存《渔父词》7首,效浙词始祖张志和,俱写隐逸襟抱。时人王绰《薛瓜庐墓志铭》有云:“筑屋于会昌湖上,敲榜击楫,日与渔翁钓叟,相忘于欸乃之间。余旧与读书于长老山。景石坐漈岩,掬流泉,抵掌谈啸,采茶芽松花以茹之,真若忘世然者。”《渔父词》七首即从此种生活中流出。兹俱录如下:

十载江湖不上船,卷蓬高卧月明天。今夜泊,杏花湾,只有笭箵当酒钱。

邻家船上小姑儿,相问如何是别离?双坠髻,一弯眉,爱看红鳞比目鱼。

平明雾霭雨初晴,儿子敲针作钓成。香饵小,茧丝轻,钓得鱼儿不识名。

船系兰芷鲙长鲈,曲袷方袍忽访吾。神甚爽,貌全枯,莫是当年楚大夫?

春融水暖百花开,独棹扁舟过钓台。鸥与鹭,莫相猜,不是逃名不肯来。

夜来采石渡头眠,月下相逢李谪仙。歌一曲,别无言,白鹤飞来雪满船。

莫论轻重钓竿头,伴得船归即便休。酒味薄,胜空瓯,事事何须著意求!

与张志和的《渔歌子》相比,景石词既保持了遗世高蹈、洁身自好的隐逸情操,又多了几分清新自然的风土气息。特别是第二阕写情窦初开的渔家女,第三阕写初学垂钓的小儿子,生动可爱,令人过目不忘。不过,“莫是当年楚大夫”、“不是逃名不肯来”、“事事何须著意求”等句,还是透露出许多未能忘怀于尘世、时事的信息。《瓜庐集》中有《题南塘薛圃》诗一首,曰:“门对南塘水乱流,竹根橘底自成洲。中间老子隐名姓,只听《渔歌》今白头。”由此可知薛师石对《渔歌子》这类渔父词的偏爱,其有志秉承张志和遗风亦显然矣。

洪咨夔(1176-1236),字舜俞,号平斋,於潜人。宁宗嘉泰二年进士,授如皋主簿,寻试饶州教授。嘉定中,为成都府通判。寻知龙州,有惠政,如毁邓艾祠,更立诸葛武侯,告其民曰:“毋事仇雠而忘父母。”尤为当时称叹。嘉定十七年,还朝为秘书郎。宝庆元年,迁金部员外郎。以言事忤史弥远,罢。读书故山达七年。绍定六年,弥远死,召为礼部员外郎,即乞进君子退小人,拜监察御史,劾去枢密使薛极等,朝纲大振。端平元年,乞下诏求言,登进诸儒,除殿中侍御史,擢中书舍人,寻兼权吏部侍郎,与真德秀同知贡举,俄兼直学士院。迁吏部侍郎兼给事中,乞为济王立后,擢给事中。三年,进刑部尚书,拜翰林学士、知制诰,卒年六十一。著有《平斋文集》、《平斋词》。《全宋词》录存其词44首。

平斋其人自是英杰,而《平斋词》中的作品亦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所云:“淋漓激壮,多抑塞磊落之感,颇有似稼轩、龙洲者。”另一方面,清人冯煦《蒿庵论词》也指出,其“《沁园春》四首工于发端,皆有振衣千仞气象,惜其下并不称”。如《沁园春·寿淮东制置》上片云:

饮马咸池,总辔昆仑,横骛九州。庆中兴机会,天生山甫;非常事业,天授留侯。左搏龙蛇,右驯虎兕,万里中原谈笑收。功名早,便貂蝉猎猎,飞出兜牟。

可谓虎啸生风。但下片转入祝颂后,粗浅平俗,了无新意与壮采。究其上下不称之因,盖才力不足故耳;亦与其上片述怀、下片祝颂的简单结构有关。相比之下,《贺新郎·寿成都孙宰》一阕,祝语而能形象生动,使上片的豪壮之气延展下来,尚可称浑成之作。词云:

露洗秋光透。指岷峨、无边峭碧,与君为寿。万里同随琴鹤到,只愿人情长久。尽头白、眼青如旧。从臾功名三尺剑,倚函关、风雨蛟龙吼。谈笑取,印如斗。从今尽展眉峰皱。看诸郎、翩翩黄甲,班班蓝绶。一簇孙枝扶膝下,翠竹碧梧争秀。便嘉庆、图中都有。花影婆娑清昼永,护新凉、更著丝簧手。欢未尽,剩添酒。

事实上,《平斋词》虽乏“力道”,“浑成”之作反而时或可见。当然,因为缺少力量,磊落忠勇的个性特色也随之变得较为平弱。但平弱之中,也有佳作。如《满江红》、《眼儿媚》二阕,皆淡雅而流丽,颇可诵读。兹俱录如下:

送雨迎晴,花事过、一庭芳草。帘影动、归来双燕,似悲还笑。笑我不知人意变,悲人空为韶华老。满天涯、都是别离愁,无人扫。海棠晚,荼醿早;飞絮急,青梅小。把风流酝藉,向谁倾倒?秋水盈盈魂梦远,春云漠漠音期悄。最关情、鹎鵊一声催,窗纱晓。

平沙芳草渡头村,绿遍去年痕。游丝下上,流莺来往,无限销魂。绮窗深静人归晚,金鸭水沉温。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

尤其是后一首,深情婉丽,风流蕴藉,竟有小山、少游滋味。不过,这已是典型的婉约词了。

宋自逊,约1200年前后在世。字谦父,号壶山,金华人。居南昌。父子兄弟俱能诗,而逊名最著。曾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以造华居。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九谓其“文笔高绝,当代名流皆敬爱之。其词集名《渔樵笛谱》”。其集已佚,今存词仅7首。

壶山词好作高人语、丈夫语、率真语、俚俗语、盘空硬语,尤近刘克庄、戴复古诸家之风。如《贺新郎·题雪堂》云:

唤起东坡老。问雪堂、几番兴废,斜阳衰草。一月有钱三十块,何苦抽身不早。又底用、北门摛藻。儋雨蛮烟添老色,和陶诗、翻被渊明恼。到底是,忘言好。周郎英发人间少。谩依然、乌鹊南飞,山高月小。岁月堂堂留不住,此世何时是了。算不满、英雄一笑。我有丰淮千斗酒,把新愁、旧恨都倾倒。三弄笛,楚天晓。

又云《满江红·秋感》云:

举扇西风,又十载、重游秋浦。对旧日、江山错愕,鬓丝如许。世事兴亡空感慨,男儿事业谁堪数!被老天、开眼看人忙,成今古。江上路,喧鼙鼓;山中地,纷豺虎。谩乾坤许大,著身何处?名利等成狂梦寐,文章亦是闲言语。赖双投、酒熟蟹螯肥,忘羁旅。

至于《蓦山溪·自述》、《西江月》(何敢笑人干禄),更直接写山林襟抱,仿佛世外高士。不过,迹其出处行事,则未必尽如其言。谒贾似道而得巨资,乃一显例。但若就词论词,虽有鄙俚村俗之病,亦自是一路。

王埜(?—1260),字子文,号潜斋,金华人。嘉定十三年进士,辟潭帅幕。绍定初,摄邵武县。淳祐初,拜礼部尚书,为江西转运副使、知隆兴府,移知镇江府。迁沿江制置使、江东安抚使。宝祐二年,签书枢密院事。景定元年卒。

王埜今存词仅3首。其一寿母,余二阕皆慷慨论国事,渴望杀敌报国,悲壮激烈,真可置辛、刘、陆、陈诸人集中而无愧色。如《西河》云:

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陵图谁把献君王,结愁未已。少豪气概总成尘,空余白骨黄苇。千古恨,吾老矣。东游曾吊淮水。绣春台上一回登,一回揾泪。醉归抚剑倚西风,江涛犹壮人意。只今袖手野色里。望长淮、犹二千里。纵有英心谁寄?近新来、又报胡尘起。绝域张骞归来未?

此词写自己虽身遭贬谪而壮怀不灭。首叠责问,次叠悲慨,末叠深忧,忠愤感人。时人曹豳阅后,和作一首,词云: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闾里?试问安危谁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这首和作,比王词更为愤激,矛头直指当权的投降派。开篇的发问,力透纸背,振聋发聩,可为千古为政者龟鉴。

曹豳(1170-1250),字西士,又字潜夫,号东畎,一作东甽,瑞安(今属温州)人。嘉泰二年进士,官重庆府司法参军,改知建昌。绍定六年,擢秘书丞兼仓部郎官。端平元年,出为浙西提举常平,移浙东提点刑狱。嘉熙元年,任左司谏,与王万、郭磊清、徐清叟俱负直声,时号“嘉熙四谏”。迁吏部侍郎不拜。久之起知福州,再以侍郎招,为台谏所阻,以宝章阁待制致仕。淳祐九年卒,年八十。

曹豳存词仅2首,其一为《西河·和王潜斋韵》,已见上述。另一首《红窗迥》(春闱期近也),以劝慰其鞋的口吻写举子赶考的路途艰难,滑稽诙谐,而辛酸存焉。

吴渊(1190-1257),字道夫,号退庵,湖州德清人。吴潜兄。嘉定七年(1214)进士。历任地方官、诸路大员及朝廷要职。曾任兵部尚书、浙西制置使、沿江置制使。宝祐五年(1257),拜参知政事,寻卒,谥庄敏。有《退庵文集》,已佚。今存《退庵遗稿》一卷。《彊村丛书》辑有《退庵词》一卷。《全宋词》录其词6首。

吴渊乃有为之士,《念奴娇》(我来牛渚)、《满江红·乌衣园》二阕,豪迈中见沉郁,皆堪称佳构。兹俱如下:

我来牛渚,聊登眺、客里襟怀如豁。谁著危亭当此处,占断古今愁绝。江势鲸奔,山形虎踞,天险非人设。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追念照水然犀,男儿当似此,英雄豪杰。岁月匆匆留不住,鬓已星星堪镊。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栏干捶碎,酒狂忠愤俱发。

投老未归,太仓粟、尚教蚕食。家山梦、秋江渔唱,晚风牛笛。别墅流风惭莫继,新亭老泪空成滴。笑当年、君作主人翁,同为客。紫燕泊,犹如昔。青鬓改,难重觅。记携手、同游此处,恍如前日。且更开怀穷乐事,可怜过眼成陈迹。把忧边、忧国许多愁,权抛掷。

《念奴娇》是一首豪迈雄浑,悲壮苍凉的爱国怀古词。上片即景生情,追念英雄业绩,感慨万千;下片慨叹英雄难再,时局危急,忠愤几狂。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评曰:“崎嵚磊落,吐属固自不凡。”《满江红》写末路英雄壮志未酬的忧国伤老情怀,悲慨沉痛,深挚感人。

赵孟坚(1199-1277),字子固,号彝斋,太祖十世孙,赵孟頫从兄,海盐(今属嘉兴)人。宝庆二年进士。为湖州掾,入为转运使幕,知诸暨县,终提辖左帑。善书画,时人比之米芾。能作墨花、人物,山水尤奇。工诗文,大都清远绝俗,类其为人。有《彝斋文编》。《全宋词》录存其词11首。

彝斋词中最好的作品,当是这首《风流子·清涵万象阁》:

望极思悠悠。江如练、籁息浪纹收。看帆卷帆舒,往来征艇,鹭飞鹭立,远近芳洲。逝波不舍山常好,只白少年头。杜若满汀,离骚幽怨,鸱夷去国,烟浪遨游。江南知何许?青林晚,山断处、白云浮。怀古慨今,谁人似我闲愁?叹醉生浪迹,鲈乡蟹舍,殢红怨粉,莲棹菱舟。敲遍阑干,默然竟日凝眸。

《浙江通志》卷四十云“清涵万象阁”条引周密《癸辛杂识》云:“先君出宰富春,重建合江驿。驿后为大阁,扁曰‘清涵万象’。”这首词的好处,在于并不说破所忧慨不平者具体为何。只见其人登高望远,心事纵横,感慨丛生,而又无可奈何,其间有家国之愤恨,亦有人生之失意、羁旅之愁思。

相比之下,《沁园春·过天下第一江山呈何守》虽然雄快,却单薄许多。不过词中“万石层梭攒剑堆”、“卷雪轰雷”的胜景,和“长淮北,望中原非远,更展恢规”的祝颂,还是令人颇为快意的。

章谦亨,生卒年不详,字牧之,一字牧叔,吴兴人。绍定三年,知铅山县,为政宽平,人号生佛,家置像而祀。嘉熙三年,为浙东提刑,兼知衢州,风采为一时所称。《全宋词》录存其词9首。《摸鱼儿·过期思稼轩之居,漕留饮于秋水观,赋一词谢之》、《念奴娇·同官相招西湖观梅,用东坡大江东去韵》、《水调歌头·同黄主簿登清风峡刘状元读书岩》三阕,皆追慕前贤有所感而作,清雅脱俗,脆圆可爱。兹录《水调歌头》一阕如下:

解变西昆体,一赋冠群英。清风峡畔,至今堂以读书名。富贵轻于尘土,孝义高于山岳,惜不大其成。陵谷纵迁改,草木亦光荣。与仇香,穿阮屐,试同登。石龛虽窄,可容一几短檠灯。千仞苍崖如削,四面翠屏不断,云雾镇长生。最爱岩前水,犹作诵弦声。

谦亨另有《浪淘沙·云藏鹅湖山》一阕,写云遮山隐,雾散山出,颇富逸趣,而构思新巧,浅近通俗,风格明快,已开元人散曲先河。词云:

台上凭阑干,犹怯春寒。被谁偷了最高山?将谓六丁移取去,不在人间。却是晓云闲,特地遮栏,与天一样白漫漫。喜得东风收卷尽,依就追还。

陈著(1214-1297),字子微,号本堂,鄞县人。宝祐四年进士。初监饶州商税,调光州教授。景定元年,任鹭州书院山长。为安福令,入朝任著作郎,出知嘉兴。咸淳四年,改知嵊县。四年后通判扬州。寻改临安签判,擢太学博士。宋亡,隐居四明山中。元大德元年卒,年八十四。著有《本堂集》、《本堂词》。《全宋词》录存其词122首。

《本堂词》多祝寿、应酬之作。宋亡后所作,时有故国之思,较有价值。如《沁园春·次韵刘改之》云:

人生功名,在醉梦中,早须掉头。自南宫一券,尘泥偶脱,前程双毂,日月如流。蕙帐真盟,菜羹余味,江上归舟谁得留。谁知道,有邵平瓜圃,何日封侯?天天又不人由。奈危世山林也有忧。况青岗不助,晋家风鹤,黑云直卷,吴分星牛。分寸残生,万千魔障,他事如今都罢休。关心处,是离离禾黍,故国宗周。

又如同调“旗盖运迁”一阕有云:“回首西湖,伤心前事,覆水如何收上杯?东风好,问如今吹入,谁处楼台?”《水龙吟·牡丹有感》云:“日西斜,烟草凄迷,望断洛阳何处?”无论是直接抒怀,还是咏物寄托,都有遗民的哀痛在里面。

《江城子·重午书怀》一阕,借怀念屈原,抒发亡国之恨和故国之思,是《本堂词》中最动人的篇章:

年年端午又今朝。鬓萧萧,思摇摇。应是南风,湘浦正波涛。千古独醒魂在否?无处问,有谁招!何人帘幕倚兰皋?看飞桡,夺高标。饶把笙歌,供笑醉陶陶。孤坐小窗香一篆,弦绿绮,鼓《离骚》。

世易时移,血痕淡处,生活依旧,端午时节的龙舟赛仍然紧张激烈,只有词人孤坐小窗,冷眼相向,心事浩茫,焚香一炷,抚琴鼓骚。热闹与孤寂的对比,使词人傲岸不屈的形象突显出来。

柴元彪,生卒年不详,字炳中,号泽臞居士,衢州江山人。咸淳四年进士,尝官推察。宋亡,与兄望、随亨、元亨隐居不仕,时称“柴氏四隐”。其诗虽不及兄望,然幽忧悲感之意,往往托诸歌吟。其词大都抒写亡国之恨与羁旅之思。因词风深挚而直切,与兄望有别,乃入豪放派。著有《袜线稿》,已佚。明万历中裔孙复贞等辑入《柴氏四隐集》第二卷,有《四库全书》本。近人周泳先辑有《袜线词》。《全宋词》录其词8首。

《水龙吟》一阕,小序云:“己卯中秋,寓玉山章泉赵石磵家,相留为延桂把菊之会。”己卯,帝昺祥兴二年(1279),可见此词作于宋亡之际。词云:

秋云元自无心,那曾系得归心住。阳关酒尽,灞桥人远,也须别去。□□□□,□□□□,□□□□。有哀雁声声,愁蛩切切,悄悄地、听人语。回首琵琶旧恨,叹西风、□兴如许。江左百年,风流云散,不堪重举。怎得归来,樵歌互答,自相容与。又何须□□,三五蟾光,重阳风雨。

伤心人别有怀抱,难禁轮番摧折,纵然“樵歌互答”,也无法“自相容与”了。可惜作品阙文太多。《高阳台·怀钱塘旧游》则作于宋亡之后。词云:

丹碧归来,天荒地老,骎骎华发相催。见说钱塘,北高峰更崔嵬。琼林侍宴簪花处,二十年、满地苍苔。倩阿谁,为我起居,坡柳逋梅。凄凉往事休重省,且凭阑感慨,抚景衔杯。冷暖由天,任他花谢花开。知心只有西湖月,尚依依、照我徘徊。更多情,不间朝昏,潮去潮来。

“凄凉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吐语浅露而真情动人。

此外,《踏莎行·戊寅秋客中怀钱塘旧游》云:“浅柳平芜,乱烟疏雨。雁声叫彻芦花渚。亭前落叶又西风,断送离怀无著处。切切归期,盈盈尺素。断魂正在西兴渡。满船空载暮愁来,潮头一吼推将去。”词人胸中郁积的愁闷,通过凄厉的雁鸣、飞舞的落叶、空寂的渡口、怒吼的潮水,表现得淋漓尽致。

何梦桂(1228-?),字岩叟,初名应祈,字申甫,淳安(今属杭州)人。咸淳元年省试第一,廷试一甲三名,授台州军事判官。咸淳十年冬,任监察御史。入元后,屡征不起,筑室小酉源,自号潜斋。至少年过七十而卒。有《潜斋文集》十一卷、《潜斋词》一卷。《全宋词》收其词47首。

“岩叟佳句,工于言情者较多,而气格雅近沉着,在南宋人词中,不失为中上之选。”如《摸鱼儿》云:

记年时、人人何处,长亭曾共尊酒。酒阑归去行人远,折不尽长亭柳。渐白首。待把酒送君,恰又清明后。青条似旧。问江北江南,离愁如我,还更有人否?留不住,强把蔬盘瀹韭。行舟又报潮候。风急岸花飞尽也,一曲啼红满袖。春波皱。青草外,人间此恨年年有。留连握手。叹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曰:“离亭送友,前后一气挥写,笔健而辞婉,意凄而意达,情文相生,结处更有余慨。”

入元后所作,多伤时感慨的内容,尤其缠绵幽咽,不下刘辰翁。如《喜迁莺》云:

留春不住。又早是清明,杨花飞絮。杜宇声声,黄昏庭院,那更半帘风雨。劝春且休归去。芳草天涯无路。悄无语。倚阑干立尽,落红无数。谁诉?长门事,记得当年,曾趁梨园舞。霓羽香消,梁州声歇,昨梦转头今古。金屋玉楼何在?尚有花钿尘土。君不顾。怕伤心,休上危楼高处。

盖积感之民,词多凄楚。类似之作,尚有《摸鱼儿·邵清溪赋,效颦谩作》、《贺新郎·再用韵伤春》等。

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上述词家在取材和风格上,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南宋前期,民族情绪高涨,保家卫国、杀敌复土是时代的最强音,故爱国题材在他们的创作中占据了主导和主体的地位,风格激壮,虽时有悲慨,但仍满怀坚定信念和乐观精神。南宋中期,宋金对峙局面形成,爱国词人报国无门、爱国无望,遂转向愤激一途,甚至直斥时世。同时受时风影响,取材也走向多样化,祝颂、交游等类作品大增。南宋后期,国势夷陵,日薄西山,末世情绪笼罩整个词坛,词里满是忧愤、牢骚和凄苦。南宋灭亡后,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便成为时代的主旋律,成为词家表现的主要内容。

与其他词派相比,豪放词派作家更为贴近时代,关心现实,更多表达词家的胸襟和抱负。与此相应,我们从豪放词家身上和豪放词作里面,也可以发现更为鲜明的发展演变的轨迹,从而把握不同历史时期词家的审美蕲向和创作风格。

①其它三位则是邵武(今属福建)李纲、闻喜(今属山西)赵鼎和庐陵(今属江西)胡铨。
②(清)李慈铭《南宋四名臣词序》,载王鹏运辑《南宋四名臣词》,四印斋刻本。
③王鹏运《南宋四名臣词跋》,四印斋刻本。
①《诗刊》社编《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96页。
②[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著,韩少功译《惶然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
①钱锺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72页。
①陶尔夫、刘敬圻著《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4页。
①唐圭璋、缪钺等撰《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91页。
②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48页。
③参阅拙著《宋词题材研究》上编第三章《宋代咏物词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21页。
①参阅南宋陈鹄撰《耆旧续闻》卷十、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八《诗话续集》。
②吴熊和先生《陆游〈钗头凤〉词本事质疑》一文曰:“夏承焘先生……曾断《钗头凤》为蜀中词,盖作于乾道九年至淳熙五年(1173-1178)陆游寓居成都期间,与这时期的《真珠帘》、《风流子》等词性质相近,似亦为客中偶兴的冶游之作,实与唐氏无涉。”又曰:“陆游与唐氏的爱情悲剧,是封建礼教的迫害造成的。这件事的真实性,并没有可疑。但要说《钗头凤》是为唐氏而作,则诚多难通之处。《阳春白雪》卷三谓陆游纳驿卒女为妾……《齐东野语》卷十一谓陆游眷一蜀妓……关于《钗头凤》的传说,正与此两事相类。”见《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6、273页。
①按,温庭筠今存词74首,其中仅有《南歌子》七首,并无调寄《南乡子》者。
②按:此条内容亦见载于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三。
①(清)沈祥龙《论词随笔》,唐圭璋《词话丛编》本。
②《词徵》卷五,唐圭璋《词话丛编》本。
①(宋)陈亮撰《陈亮集》卷二十一《与郑景元提干》,第329页。
②参阅孙望、常国武主编《宋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66-167页。
③(清)王奕清《历代词话》卷八引《词苑》云:“陈同父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其《水龙吟》词,乃复幽秀。”唐圭璋《词话丛编》本。
①在《南湖诗余》中,张镃多次提到“诗情”,可见他诗词一体的词学观。参阅陶尔夫著《南宋词史》第三章第一节,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55页。
①(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丙集“虎符”条云:“镃始预史议诛韩,史以韩为大臣,且近戚,未有以处。张谓史曰:‘杀之足矣。’史退而谓钱、卫曰:‘镃真将种也。’心固忌之。”
①(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十六,《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74页。
②《增订湖山类稿》附录一李珏《书汪水云后》,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8页。
①(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刘行简词一卷》解题。
①语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八《樵隐词》提要。
②(元)黄溍《文献集》卷四《先世墓铭后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①曹冠《惜芳菲·述怀》:“我生嗟在东坡后。”《蓦山溪·乾道戊子秋游涵碧》:“遐想东坡老。”
①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引《德清新志》云:“吴渊、吴潜皆生长德清,非流寓也。”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卷三“吴渊”条云:“渊字道夫,号退庵,德清人。父柔胜,秘阁修撰,自宁国徒居。”按,宁国今属安徽。唐圭璋先生《全宋词》亦视吴潜、吴渊兄弟为德清人。
①参见王兆鹏著《两宋词人丛考》之《两宋十八家词人生卒年小考》,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页。
①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潜斋词》王鹏运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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