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被后人称为“千古词帝”,历来学者对其词艺术美感和词史地位多有探讨。已有学者指出,李煜词“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性,开拓了词境的时空和跨度”(吴帆、李海帆《论李煜李清照词相似的审美特征及其成因》,《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6年第4期),这种判断是准确的,惜未对李煜词的空间艺术进行深入分析。按王兆鹏先生的划分,词的空间场景可分“虚实两重”,即“抒情主人公身之所容的实境和意之所想的虚境”(《唐宋词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按虚实两分本是不错,然不可因此简化李煜词空间的多维复杂性,它与词人的写作环境、心理情绪以及作品的审美效果之间皆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以空间为“发生场域”探讨李煜词,或对认识其作品的空间艺术有所助益。
一、 狭小的现实空间:“小楼纤月”与幽独心绪
词自花间以来,空间场景大多被置于女子的闺房绣户。空间小狭,似已成为词之为“体”的特色。杨海明先生即以“狭深”二字形容词体特征(《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暗含空间视域下的观感体验,这与传统的闺房题材不无关联。李煜早期词亦多写歌儿舞女或闺阁女子,有因袭花间之痕迹。如“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菩萨蛮》)、“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谢新恩》),其空间场景,与温庭筠的“寂寞香闺掩”、韦庄的“深院闭,小庭空”等发生场域别无二致。然若以此对李煜词中的小狭空间一概视之,殊为不可。尤其在其中后期作品中,空间的营造与前者既有虚、实之别,亦有内涵之异。
就空间小狭一端而言,李煜中后期词大多是现实书写,即反映其亲身所处的物理空间,而非虚拟的画亭楼阁。以词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小楼”为例,有人认为它是词人故国的象征,体现了李词的富贵气象。然笔者却并不认为这仅是一种回忆影像,亦不是富贵生活的象征,而是亡国乃至亡身气息愈发浓烈、词人生活空间愈发拥挤的现实写照。北宋政权稳定后,荆南、后蜀、南汉相继灭亡,南唐政权亦风雨飘摇。李煜身为国主,虽忧虑国艰,也知无力回澜。他自言“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却登高文》),其处境正如月下“小楼”,纤小、寥落而孤独。故在亡国前作品中就已经频现“小楼”意象。且看《谢新恩》: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人声散去,只剩空荡荡的庭院;长夜漫漫,只有纤小的阁楼、新月陪伴自己。然陡然一声羌笛,就连这点贪恋的美好都要惊碎!“小楼”和“纤月”,在声韵、形象上,皆传达出空间的狭小感、词人面对现实的无力感。又如《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西清诗话》云“后主围城中作此词,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门巷寂寥似都暗示着南唐气运渐渐耗尽,唯有小楼西畔啼叫的子规有一些生气,然而这却也是个声声泣血的生物!“小楼”已被染上一层凄哀色彩。亡国后,李煜被囚别苑,人身更不得自由,当徐铉奉旨前往,“望门下马,但一老卒守门”(王铚《默记》)。在这样狭小的生活空间中,词人更加偏爱“小楼”。如《虞美人》:“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小楼深院又怎会是南唐“富贵气”的象征呢?它是词人视界里被独特关注的景观,是和心绪相关的择选意象,更是词人愈发萎缩和幽闭的生活空间的写照。这与花间词多出虚拟、作为女性生活空间的画楼小亭,显然不同。
进一步说,与“小楼”和狭小空间相关的,是词人深深的幽独心绪。狭小空间易使人产生幽处、孤独的情緒,尤其是无人交流的情况下。杳杳深闺中的女性,自然也会感到无聊孤独,然其“独”却与李煜之“独”,有着不同内涵。她们的“独”是与“双”相对的“落单”之意;李煜的“独”,则是在绝望处境中的孤独,是人所拥有的东西一一失去后必须回归自身、学会自处的孤独。且看:
韦庄《清平乐》:“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双窠。”
冯延巳《采桑子》:“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
冯延巳《临江仙》:“沙头惊起双禽。……天长烟远,凝恨独沾襟。”
冯延巳《清平乐》:“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
这些女性的“独”,是向外的,她们始终有“成双”的期盼,故恋人归来即可解除;李煜的“独”,却是向内的,只能在自己的心中反刍、思量,独自销魂: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浪淘沙令》:“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虞美人》:“凭栏半日独无言。”
《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词人并没有向外寻求的渴望,因为他深知无人可思,无甚可盼。对李煜而言,他人生中所拥有的,已如秋风枯树,凋零殆尽。降宋前,四岁幼子和昭惠皇后相继离世,李煜“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悼诗》)。后从善入宋为质,“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而失去故国,其痛更不必待言。词人的“独”,既因被囚深院,幽独无偶;亦因个中滋味、不堪言说:人生愁恨不能免,昔日时光不可溯流,这些难题千头万绪,如何言说?言说既不能解决,道出何用?“此种无言之哀,更胜于痛哭流涕之哀”(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极端的精神孤独,正是这样一种沉重与凄婉的境界。总之,李煜愈发狭小的生活空间,与其愈发幽独的心绪正相契合。小楼深院,寂寥门巷,既是写实,亦是写意。这种“幽独”,不同于冯、韦等人笔下杳杳深闺中的女性,它因融入了自身的人生况味而更深进一层,显示出人类更高层级的孤独体验。
二、 阔大的心灵空间:情感舒放与追忆复原
李煜词,虽多写小狭的空间场景,却并未给人一种静态、局促,甚至压抑之感,而独具流动、阔大之势。叶嘉莹先生就曾以“博大便举的外表”来形容李煜后期词作(《叶嘉莹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这“小—大”空间之别看似矛盾,然由此究极开去,正彰显了李词的独特审美价值。
人本主义地理学者段义孚曾这样讨论人与空间的关系:“人类需要‘开放的空间’,也需要‘安顿宁静的地方’,二者皆不可缺。人类生活是二元活动,既要庇护,也要冒险。既要依附,也要自由。在开放空间中的人强烈地寻求可兹安顿的地方,在严密被庇护的地方独处的人寻求突破而进入广大的发展空间。”(段义孚《经验透视中的空间和地方》,“国立编译馆”1998年版)空间是开阔、自由、动态的,地方则是安全、稳定、静止的,人们往往倚赖地方的安全又追求空间的自由。对现实空间愈加狭小、幽独情绪愈发浓厚的词人而言,向往空间的自由和阔大,既出于人本能官感的需要,又与亡国囚居的现实景状密不可分。这里,我们亦不妨作一比较。冯延巳词中的女主人公,尽管在画楼绣阁中饱受寂寞和约束,却并不渴望到楼外阔大的空间中走一走,相反,她们有意营造一种“幽闭”氛围,故“闭户”行为频频出现。试看:
《采桑子》:酒阑睡觉天香暖,绣户慵开。
《酒泉子》:枕前灯,窗外月,闭朱栊。
《醉花间》:屏掩画堂深……点寒灯,扃绣户。
《喜迁莺》:残灯吹烬闭朱栊。
《菩萨蛮》:沉沉朱户横金锁。
当她们心绪烦乱,叙说着“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同时,又倾向于自发选择“囚居”。这与日本学者淺见洋二研究五代词闺房屏风时所得结论一致:“晚唐五代词家以及他们歌咏的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们,经常忘了走到屋外眺望大自然的‘真’山水,而是希冀通过欣赏潇湘为代表的绘画中的‘假’风景来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浅见洋二《距离与想象:中国诗学的唐宋转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换言之,闺中女子虽然企盼远方的恋人,最终却还是回到幽闭的空间中去,这或许正是词体“狭深”空间感的来源之一。李煜早期的作品,也有局限于庭户的作品,然亦有“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的遄飞逸兴,将空间视野从笙歌酒筵顿时拉大到清冽夜色中去,“与《花间》之局促房栊者,固自有别也”(《唐宋词简释》)。又其《渔父》词云“万顷波中得自由”,驾舟垂钓于万顷碧波,对“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而言自然是弥足珍贵的理想。这种对自由空间的向往,乃是出于心性,出于本能,在五代词中已显现出不同气象。
亡国之后的作品又有不同。入汴京以后,李煜过着极端孤独的囚居生活,身之所容如此局促,只能借意之所想满足对空间的渴望。一方面,词人承受着亡国之痛的心灵重压,当“小楼”上的无言之哀和幽独情绪达到顶点时,需要一种情感舒放,通过空间的延伸获得心灵上的解压。另一方面,词人通过对故国空间的想象、追忆和怀旧,不断唤醒趋于崩溃的往日景观,重新寻找自我感和认同感,以此抵御生活和死亡的无意义感。这都在客观上,使词的空间境界进一步得到拓展。然而,无论是哪一层面,最终都将跌落到更大、更深的悲哀中去——因为现实空间不可更改。
先就第一个层面来讲,李煜往往以空间的延伸象喻情感的舒放,即其词阔大的一面与情感需要相关。空间,不仅是人作为生物安放躯壳的需求,亦是人的“心理需求”“精神上的灵性需求”。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很多时候人们精神的解压、心灵的舒放都是在空间中完成的。如潘岳曾将《楚辞·九辩》中的“远行”“登山”“临水”“送归”命为疚心之“四戚”(《秋兴赋》),实际都牵涉空间的延伸与人的心灵体验之关系。这“四戚”虽“遭一涂而难忍”,然古人仍热衷于远行游历,登高临水。他们的初衷,是借空间的广阔稀释精神的“幽”与“愁”,当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更添愁悲。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们在空间中获得弥足珍贵的情感体验,空间的形象也愈发渗透进人的精神情感世界,成为一种无意识的直觉。如杜甫“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白居易“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夜入瞿塘峡》)、赵嘏“此时愁望情多少,万里春流绕钓矶”(《曲江春望怀江南故人》)皆是以空间象喻情感之例,且在使用比喻的同时,其主体情感也达到了一定程度的舒解。于是当李煜在“月如钩”的小楼上,受幽独和抑郁的煎熬时,他的精神需要一种解放,需要一个延伸的空间承载无形的心灵压力。在受国运式微的促迫、思念入宋的从善时,他凄婉地吟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他在小楼上悲慨“故国不堪回首”、怨叹“春花秋月何时了”时,道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在囚居中一晌贪欢、醒觉却饱受五更寒侵时,痛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在这些诗句中,愁恨被喻为无尽蔓延的春草、迢迢不断的春水,抽象的情感化为可观可感的空间形象,视野也随之从狭小促迫的“小楼”“画帘”中跳脱出来流动飞跃。“天上人间”一句,更是利用空间对比,将悬殊巨大的心理落差与个中悲恸表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词人的幽独和痛苦心情也随之达到某种程度的弱化和消解。由此可见,李词之所以表现出幽约和任纵的不同美感效果,很大程度上是借空间象喻情感的压缩和舒放所致。
第二个层面,李煜词的空间拓展还表现为对昔日空间景观的想象与追忆。从时间层面探讨李煜对故国的回忆,前人多及;而时间和空间本就在人的经验中共存,互成网络而彼此界定,追忆时间昭示着回望空间。虽说故国对李煜而言不堪回首,但在绝望的处境下回忆过往,置身承载自己所有价值感的空间之中,却是人的本能。“人们回溯过去有各种原因,而其中之共同原因是需要获得自我感和认同感。……要加强我们的自我感,过去需要被救援和成为可接近”(《经验透视中的空间和地方》)。李煜在词中不断叙说南唐的凤阁龙楼、玉树琼枝,使趋于崩溃的过去景观稳定下来。且看:
《子夜歌》: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望江南》: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望江梅》: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千里江山,三千山河,意境、气象博大而开阔。这些存在于想象中的阔大空间,对李煜来说并不喻示着空旷、危险,而是具有安全、稳定和依附属性的“地方”。那旧时游览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那在晴朗秋日的登高望远,那“雕栏玉砌”的“玉楼瑶殿”,和着当年的“竹声新月”,令词人熟悉而亲切。他在这些旧日景观中“一晌贪欢”,只为暂时忘却帘外的潺潺寒雨、衰草残烟,对抗囚居在这小楼深院狭小空间中的孤独。这两个层面,一侧重本能的情感舒放,一偏于自觉的追忆复原,都在客观上开拓了词作空间,赋以流动奔放的气势和博大遍舉的格局。然而,幽居的现实不可更改,这种对空间的追寻终将陷入深深的悲哀,“心事莫将和泪说”,“肠断更无疑”,感慨之深进一步强化。
三、 结语
王兆鹏先生这样阐述宋词空间场景的“进化”:“由人造建筑空间到自然山水空间,再到个体生活场景、人间悲惨世界与历史空间的多元组合。”(《唐宋词史论》)五代词的空间环境大多属第一阶段而又有“变格”。可见愈往后发展,词的空间场景愈发复杂和多元。李煜词整体来看,仍未摆脱人造建筑空间的局限,然已透露出向外挣脱的张力,将“千里江山寒色”的境界渗透到心灵世界,较花间格局已大为不同。当然,花间词虽以闺阁绣户为主要场景,也做出过空间拓展的尝试。如温庭筠《菩萨蛮》:“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从思妇眼前的小窗,流宕到征人所处的关外。《更漏子》一词,从“征人”场景切入:“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空间境界颇为阔大,然最后却以“银烛尽,玉绳低,村落一声鸡”的狭小闺户作结。这种“征人思妇”模式在诗歌传统中屡见不鲜,虚拟和借鉴的成分居多,空间缩放与创作主体的情性仍处于“疏离”状态。李煜则将主体的心性、情感需要融入词中,其空间处置与词人本身的情绪变化密切相关,已呈现出与五代词不同的气象。
要之,李煜词始终存在着“二重空间”:现实与想象、狭小与阔大的物理层,向内幽独与向外舒放的情感层,幽约凄婉与博大任纵的审美层,等等。这种“小—大”“内—外”的空间矛盾,最终统一于李煜的身世之戚与亡国悲慨:一方面,囚居的“小楼”覆灭了词人对空间的拥有和向往,触发了词人的幽独心绪;另一方面,深深的孤独也激发了词人对心灵空间的延伸和扩张,现实处境也促迫着词人对往日空间景观进行复原追忆,词随之跳脱眼前的狭小视界,拓展了空间境界。这种收束与放纵的张力,与李煜词幽约悱恻、任纵奔放的艺术美感正相协调。多层次解读的可能,正基于李煜词空间建构的“象喻体系”,将文本、情感与读者的审美勾连起来,体现出后主词的独特魅力。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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