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笔下的“弄妆”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温庭筠《菩萨蛮》首篇被视作花间词中以闺怨为主题的代表作之一,刘欢前些时候为《甄嬛传》所作片尾曲便是以此词为歌词,与电视剧中种种深宫寂寞的女性相得益彰,然而尽管大众对这首词甚是熟稔,却未必知道学界围绕这首温庭筠的小词打了多少口水仗。

围绕“小山重叠金明灭”中“小山”所指为何,学界众说纷纭,比较主流的可归为四类:山屏说、眉额说、山枕说与发饰说。山屏说认为,“小山”为折叠的屏风或者屏风上的画山,“金明灭”指的是透过屏风或明或灭的晨光。山屏一说起源于许昂霄,《词综偶评》一书中有言“小山,盖指屏山而言”,此后华钟彦、李冰若、俞平伯、叶嘉莹、袁行霈等诸多学者亦执此说,细节上多有异同,但都认为“小山”与室内所用屏风相关,或指屏风本身,或指屏风上所画的山峦。山枕说则认为“小山”为女子所用枕头。此说可见于吴世昌《词林新话》:“‘小山’,山枕也。枕平放,故能重叠。”浦江清在《温庭筠〈菩萨蛮〉笺释》也提及此说,认为温庭筠《菩萨蛮》有“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的说法,山枕一说可通。发饰说源于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一书中的名物考证:“唐代妇女喜爱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型梳背,有多到十来把的,所以唐人诗有‘斜插犀梳云半吐’语。……温庭筠词有‘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对当时妇女发间金背小梳而咏。”王子今《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图解》则对小梳说做了进一步阐释。华钟彦《花间集注》中认为“小山”是发髻的注解则与发饰一说相近:“一说:小山:谓发也。言云鬟高耸,如小山之重叠也。”

持眉额说的诸家之间亦不尽相同,一种说法认为,“小山”是唐朝描眉的“小山眉”式样,词中女子晨起残妆仍留,黛眉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详见夏承焘《唐宋词讲》与史双元《“小山重叠金明灭”新说》;另一说则认为“小山”指额黄。“小山”额妆一说最早源于杨慎《词选·黄额》:“后周天元帝令宫人黄眉黑妆,其风流于后世。虞世基《咏袁宝儿》云:‘学画鸦黄半未成。’此炀帝时事也,至唐犹然。……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又‘蕊黄无限当山额’,又“蕊黄扑黄子,呵花满翠鬟’,又‘脸上金霞细,眉間翠钿深’,牛峤词:‘额黄侵腻发,臂钏透红纱。’”杨慎引用骆宾王、卢照邻、牛峤等各家的诗词一人一句来做黄额的例证,唯有对温庭筠一人的诗词,引了四句。可见温庭筠词中描述额黄的诗词出现次数之多。杨慎对“黄额”的来历考证并不完全可靠,但额黄确是五代至唐妇女常见的妆容,因而会在各家的词中频频出现。

主流的四种“小山”释义外,其他学者也在不断提出新的释义与见解,如张筠的“博山炉”及陈汉的“丰乳”说。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对“小山”的释义都被束缚在对“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理解框架中,即“懒起”一句必定是指词中女子满怀春怨、睡至日上三竿还不愿起身梳妆,全词表达的是缠绵悱恻的闺怨这一主题。因此,“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被视作描摹女子尚未起身的睡态的一句,再以此确定的句义为前提,继续探讨“小山”的语义的可能性。由于这种视角上的束缚,山屏说强调屏风是搁在床边的物件,山枕说认为山枕作为床上的物件更贴近词义,眉额说则为了让“小山”一句语境与美人躺卧的情境相符,将妆容解释为残妆。我觉得,要想还原“小山”的语义乃至“小山重叠金明灭”这句词的主题,不应事先给它加上框定的语境,而应首先从“小山”和“鬓云”两种名物入手。

二、 唐妆中的额黄及云鬓

“额黄”亦称“鹅黄”“鸦黄”“额山”,是南北朝后流行起来的一种妆饰。南北朝时佛教盛行,妇女从涂金的佛像受到启发,将额头染成黄色,久而久之,成为风俗。除将整个额头用黄色染料涂满的平涂法以外,还有一种妆容为半涂法,即“不将额头全部涂满,仅涂一半,或上或下,然后以清水过渡,呈晕染之状。”层层涂抹黄色的染料,由浅入深,如同层层重叠的山峦,图见《北齐校书图》,凡妇女额上颜色皆与面部不同。

图一(北齐)杨子华《北齐校书图》

实际上“额山”就是“额黄”的别称。温庭筠《照影曲》中的诗句“黄印额山轻为尘,翠鳞红稚俱含”便直接将“额黄”呼作“额山”。更有《菩萨蛮》中的“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与《遐方怨》中的“宿妆眉浅粉山横,约约鬟鸾镜里,绣罗轻”,分别将“额黄”描述为“山额”与“粉山”。“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的重叠的“小山”即是额黄。染料是黄色的粉末,模仿金色的佛像,抹在额间明灭闪烁,而非女子未起时的残妆。

以往的理解视角下,“小山”全句都在写女子的睡颜,因而“鬓云欲度香腮雪”顺理成章得被解读为女子躺卧时散乱的鬓发。许昂霄认为“鬓云”一句“犹言鬓丝撩乱也”,这种观点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赞成。不难看出,这种理解的根据是词中的“度”字,但“欲度”的鬓丝并不一定是缭乱的。若姑且搁置以往对“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的看法,跳出这一束缚,再来读“鬓云欲度香腮雪”,这一句描画的又是怎样的情景呢?

古代妇女对发鬓十分重视,对发鬓梳理打扮,形成各种流行的样式。这些发鬓的样式之中,有一种薄鬓,轻薄透明,被称为“云鬓”或者“蝉鬓”,图见顾恺之《列女图》。抱面而欲度的鬓发其实是唐代妇女鬓发的一种样式,被刻意打薄的鬓发在脸庞两边自然的下垂、末端梳于身后。这样,“鬓云”这一句的面貌就大不相同了。

云鬓的样式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至唐朝依然盛行不衰。唐李百药《戏赠潘徐城门迎新妇》有句“云光鬓里薄”,唐施肩吾《代征妇怨》有句“云鬓慵梳玳瑁垂”。温庭筠的诗词中,对这种发鬓的样式也多有描绘,《郭处士击缶歌》有“兰钗委墜垂云发,小响丁当逐回雪”,《女冠子》有“鬓如蝉”。值得注意的是《更漏子》有“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一句,可见“鬓云”本身并不是说鬓发凌乱如云,而是一种薄如云雾、蝉翼的样式,凌乱要另加一个“残”字。至唐朝,妇女的发髻妆饰的样式多变,图三(唐)周昉《纨扇仕女图》

也有流行两鬓抱面的时期,《新唐书·五行志》就有“京都妇人梳发以两鬓抱面”的记载。周昉《纨扇仕女图》中,一位发髻整齐的贵妇对镜梳妆,发钗安插于头上,她却仍然在整理鬓发,梳理蝉鬓。因此,认为“鬓云欲度香腮雪”是在描述女子躺卧时散乱的头发的解读,脱离了当时的文化语境、社会风俗,欲度未度的“鬓云”恰恰是词中女子镜前精心梳扮的样式。

三、 “弄妆”折射出的温词新旨

《菩萨蛮》首篇从“鬓云欲度香腮雪”到最后的“双双金鹧鸪”,无一不与女子的进行妆饰的动作相关,通篇层层递进、章法严密,如同一个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在氤氲的气氛中,通过词中女子“弄妆”的一举一动,折射出女子思恋的心境。那么,首句“小山重叠金明灭”与女子妆饰的动作相关联,是十分合情合理的推论。学界普遍认为,“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是说女子无心妆饰,日上三竿才起身画眉梳妆,梳洗结束后时间更是很迟了,将“懒起”“迟”都理解为对时间的叙述。但从常识看,化妆顺序里描眉并非女子妆饰第一步,反而是面部最后的步骤。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精通化妆的女性往往在敷粉、修容之后,才会细细描上黛眉、点上樱唇,作为点睛一笔。一个“弄”字,显示出词中女子对自己所画妆容的得心应手,且绝非敷衍了事,而是精心描画、细细修饰;一个“迟”字,指的是化妆动作之“缓”,女子小心翼翼、花许多时间仔细妆饰,而非提不起妆扮的兴致。这一句分別用“懒起”与“迟”来形容女子描眉与梳洗这两个动作时慵懒、妩媚的情态与神韵。紧接着下一句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就是在说她在头上插上一朵花后,完成了颈部以上的造型,从前后相对的镜子中仔细观察自己,看自己身前身后的形象都是否完美无瑕。如果她根本无心妆饰,还会用前后两面镜子检视妆容、顾影自怜吗?

更有意思的是描述女子着衣的最后一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中的“新”字,这个“新”字用得极为巧妙、颇有深意,如同整个镜头的调色,让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全词的冷暖、窥探主人公微妙的心理。衣物上成双成对的禽类意象在温庭筠的诗词中屡见不鲜,《织锦词》中有“簇簌金梭万缕红,鸳鸯艳锦初成匹”,《菩萨蛮》中有“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成双成对的禽类意象寓意结为同心的男女,象征着诗词主人公的思恋之情。温庭筠《酒泉子》一词中有一句“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这句与“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有异曲同工之妙。两句都以衣服上的纹饰来暗示男女之间情感纠葛,但在情境和基调上暗示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主题:一个是“金缕旧”,象征情爱的逝去,另一个则是“新帖绣罗襦”,象征情爱的萌芽。且女子新帖罗襦之举亦能侧面印证,词中女子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一个闷闷不乐、梳妆都不愿的女子又怎会在想着给衣服新添纹饰呢?

可见,过往的解读下,《菩萨蛮》首篇中女主人公怨妇的形象与文心并不相符,该词的主题并非只是纯粹的闺怨。全词不是在描写一位女子满怀春怨以至于迟迟不起,而是勾勒了一位慵懒娇嗔而不至颓废、满怀春情的贵族女子梳理新妆的画面。她生活无忧,晨起后闲来无事,亦无杂务扰身,只有慢吞吞而仔细地妆扮自己、打发时间,为心中爱人弄妆照镜、穿上新做的鹧鸪纹饰的衣裳,满怀对感情的渴望与希冀。这一举一动细致而羞嗔、透露出对爱情的满心期待又含蓄典雅的女子形象,恰是《菩萨蛮》首篇的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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