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是柳宗元的一篇有名的文章。书中述说自己作古文的体会,有“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等语。后世以至今日都还常用的成语“掉以轻心”就是由此而来。可是其中“掉”字究竟怎么解释,柳宗元的原话该怎么理解,却也是至今还有讨论的余地的。
近日读到王继如先生的《再说“掉以轻心”》(载《光明日报》2017年12月3日,第12版)。王先生发现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梵行品》有“慎无掉戏”之语,而敦煌遗书《大般若涅槃经音》作“戏”。王先生由此判断“掉戏”本来当作“戏”,“掉”是“”的假借字;而戏乃戏耍、玩弄的意思,因此柳宗元所谓“以轻心掉之”,“就是以轻慢之心戏耍写作”之意,而成语“掉以轻心”,“就是以轻慢之心来戏弄玩忽所做的事情”。
对于这一判断,笔者感到怀疑。为什么呢?这与柳宗元原意不符合。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述说怎么作文,有一个前提,即所论的是用以“明道”的古文,柳宗元对此反复强调。他说: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与道不远矣。
接下来就讲自己为文的体会,即“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云云。然后总结一句:“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既然论述的是如何写好明道之文,那便将作文看得十分严肃,本来就绝不可能存有戏耍之意,根本用不到提什么不敢以戏耍之心从事。那是不言而喻的。至于所提到的“轻心”“怠心”“昏气”“矜气”,即轻锐、懈怠的心思,昏沉、骄矜的精神状态,那与戏耍之心不同,即使写作明道之文,有时也可能存在的(比如思考不深入、处于疲倦状态、精神不够集中、过于自信以至得意等等情况,那就即便写作明道之文,也可能会有),因此要加以警惕,要提醒自己防止那样的情况出现。
那么,“未尝敢以轻心掉之”,应该作何解释呢?
先看“掉”字。这个字的本义以及一些引申义,今天很少用了,因此确实不大好解释。
《说文·手部》:“掉,摇也。”“摇,动也。”掉就是动。现代口语里摇是摇摆、来回地动的意思,而古代汉语不论摇还是掉,都只是动,并不限于来回地动。这是应该注意的。
掉的本义是动,可以有各式各样的动。试举些例子:
《左传》昭公十一年:“尾大不掉,君所知也。”这是楚臣范无宇对楚灵王说的话,意思是说国内城邑不能太大,不然盘踞其地的势力就不听从国君的指挥了,如同动物尾巴过大就摆动不了它了。这个“掉”字可以理解成来回摇摆。
《庄子·在宥》:“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今天我们说掉头,一般是回头、转过头的意思,这里则是摇头之意。林希逸《庄子口义》云:“掉头,摇头也。”
《史记·孟尝君列传》:“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掉臂,甩动手臂。
《史记·淮阴侯列传》:“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掉舌,翻动舌头。
以上这些例句,“掉”都可以理解为来回地动。但以下各例就并没有来回之义,至少这种意思很不明显。
《鹖冠子·天则》:“政在私家而不能取,重人掉权而弗能止。”权是衡器,即秤锤。掉权,动用秤锤,移动之,变动之;比喻操纵权力,轻重在手。
《汉书·扬雄传》:“掉八列之舞。”师古曰:“掉,摇也,摇身而舞也。”掉在这里就是舞动,未必都是来回摇摆的动作。
刘向《新序》卷二《杂事》:“襄王大惧,形体掉栗。”掉是抖动、颤抖的意思。《战国策·楚策》载此事作“身体战栗”,“掉栗”就是战栗。韩愈《至邓州北寄上襄阳于相公书》:“及至临泰山之悬崖,窥巨海之惊澜,莫不战掉悼栗,眩惑而自失。”其“悼栗”之悼,作“惧”解,而“战掉”之掉,仍是颤抖义。唐人韦续《墨薮·释行》:“羲之云每作一点画,皆悬管掉之,令其锋开,自然劲健。”悬管掉之,谓持笔抖动。
《周礼·春官·典同》“薄声甄,厚声石”郑玄注:“甄,犹掉也,钟微薄则声掉;钟大厚则如石,叩之无声。”钟太薄则敲击时声音震荡。元稹《纪怀赠李六户曹崔二十功曹五十韵》:“角声悲掉荡。”掉荡就是震荡。
《人物志·材理》:“浅解之人……审精理则掉转而无根。”掉转,转动,这里是比喻没有定见。掉是转移的意思。韩愈《读东方朔杂事》:“輷輘掉狂车。”祝充《音注》:“掉,转也。”(据《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引)车子运行靠车轮转动,故祝充这样注释。在他看来,掉字有转动意。
《抱朴子外篇·交际》:“或有德薄位高,器盈志溢,聞财利则惊掉,见奇士则坐睡。”惊掉,即惊动,惊喜而起动。
《刘子·思顺》:“令提剑锋而掉剑觚,必刎其指,而不能以腐木,而况金甲乎?若提其觚而掉其锋,虽则凡夫,可以陆斩犀象,水截蛟龙矣。”其“掉”为挥动之意。觚,指剑柄。
《法苑珠林·送终篇·受生部》:“如淫欲盛故生于鸽雀鸳鸯之中,瞋恚盛故生于蚖蝮蛇螫中,愚痴盛故生猪羊蚌蛤中,慢盛故生于师子虎狼中,掉戏盛故生猕猴中,悭嫉盛故生饿狗中。”掉戏,与淫欲、瞋恚、愚痴、憍慢、悭疾一样,都是现世的恶业,来世将投生为鸟兽动物。掉戏的掉字,仍是动意。喜动,好戏弄,则难以清净,故被视为一种恶业。具体说来,有三种“掉”,即三种“动”。《法苑珠林·欲盖篇·五盖部》“五盖”,其四曰掉悔盖(按:盖者,烦恼也。遮蔽心之本性,谓之盖)。“掉悔盖者有三:一、 口掉者,谓好喜吟咏,诤竞是非,无益戏论,世俗言话等,名为口掉。二、 身掉者,谓好喜骑乘驰骋,放逸筋骨,相扑扼腕指掌等,名为身掉。三、 心掉者,心情放荡,纵意攀缘,思惟文艺世间才技诸恶觉观等,名为心掉。掉之为法,破出家心。故《智度论偈》云:‘汝已剃头着染衣,执持瓦器行乞食。云何乐着戏掉法,放逸纵情失法利。’”口掉、身掉、心掉,谓口、身、心之动荡不定。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法苑珠林·送终篇·受生部》所谓某种恶业与所转生的动物之间,是具有对应关系的。如淫欲之与鸽雀鸳鸯,瞋恚之与蚖蝮蛇螫,愚痴之与猪羊蚌蛤,慢之与师子虎狼,悭嫉之于饿狗,皆是如此。猕猴特性为好动而难静,“掉”之本义为动,故“掉戏”乃与之相对应。既然如此,那么“掉戏”之“掉”乃用本义,是说得通的,无须用“”之假借来加以解释。以“掉戏”之“掉”字为“”的借字,为戏耍之义,恐怕是值得怀疑的吧?敦煌文献作“戏”者,或许“”倒是借字呢。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十六释《大般涅槃经》“掉戏”云:“徒吊反,心动也。”也还是以“动”释“掉”,并不以为是借字。
韩愈《元和圣德诗》:“掉弃兵革。”《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掉,掷也。”掉弃即投弃。掉是指投掷的动作。
柳宗元《与杨诲之第二书》:“彼终军者……决起奋怒,掉强越,挟淫夫以媒老妇,欲蛊夺人之国。智不能断而俱死焉。”终軍乃辩士,自愿为汉使者往越,说动南越王,王及太后都愿内属(老妇即指太后,本是邯郸人,淫夫指其少时情人,时与终军同为使者),而南越相吕嘉不附,举兵杀死王、太后及汉使者。柳宗元对于终军取批判的态度。“掉强越”之“掉”,乃说动、使其歆动之意。罗隐《下第寄张坤》:“谩费精神掉五侯,破琴孤剑是身仇。”其“掉”字义同。
以上所举都是先秦至唐代的用例。从中可见,“掉”字义为动,而是怎样的动,随具体语境而不同,使用的场合是很多的。可以是摇摆、摇动,也可以是抖动、挥动、转动、投掷等,还可以比较抽象,泛指动作、动荡等。《汉语大词典》概括的义项有摆动、颤动、转过等,实际上恐怕更多。总之掉就是动,具体是怎么个动法,则随文而有所不同。
“掉”的使用范围广泛,有时所表示的已不是很具体形象的某种动作,而是比较概括,比较抽象,如上举《法苑珠林》之掉悔、心掉,以及柳宗元所谓掉强越、罗隐所谓掉诸侯之“掉”。这一点对于了解“掉以轻心”之“掉”,是重要的,因为这个“掉”字就不是某种具体可视的动作,而是较为抽象的用法。
还应该指出的是,“掉”字后若有宾语,表示“动”的对象,有时候这个“掉”字就有支配、操作该对象的意思。比如《鹖冠子·天则》的“重人掉权”,将“权”视为具体的物件即秤锤,那么“掉”是移动或变动之意,而若将“权”直接解为权力,则“掉”字就可释为支配、掌控,掉权就是弄权。《左传》所谓“尾大不掉”,同一事件,同样的议论,在《国语·楚语》中这样记述:“且夫制城邑若体性焉,有首领股肱,至于手拇毛脉,大能掉小,故变而不勤。”“大能掉小”,谓大者能使小者运动、运作(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其“掉”字即有操控之意。杜牧《守论》便用其语意:“大历、贞元之间,尽反此道,提区区之有而塞无涯之争,是以首尾指支几不能相运掉也。”运掉亦即操运、操作。以此意推之,柳宗元“掉强越”也就是操弄强越之意。因此,“掉”“弄”二字可连用为“掉弄”。唐僧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十一即有“掉弄”条,系出于汉译《大宝积经》卷三。
现在我们可以说到柳宗元的“以轻心掉之”了。这个“掉”就是掉弄之义,犹言以轻利急疾之心运作之,操作之。所操运的是文辞。后世有“掉弄笔端”“掉弄机锋”“掉文”“掉书袋”等语,也都指文辞而言。只是后世那些话大多含有卖弄之意,柳宗元“以轻心掉之”则还不能那么理解,但操弄之意是一致的。
“以轻心掉之”的“轻心”,其含义也值得讨论。一般认为,轻即轻率、轻忽、不重视。但以此释柳宗元原话,恐尚未达一间。《史记·三王世家》载《封广陵王策》云:“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褚先生论曰:“夫广陵在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此“轻”字乃轻锐易动而不沉稳之意。柳宗元“未尝敢以轻心掉之”,其“轻心”当与此相近,谓作文时心思快利流畅而不深沉,构思用意敏捷但却浮浅。这样理解,方与下句相应:以轻心掉之,则文章也就容易“剽而不留”,即读来快利但不沉潜深刻。剽,《汉书·地理志》“患其剽悍”颜师古注:“急也,轻也。”下面说:“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作文时心思懈怠疲缓而随意,则文章容易显得松弛而不严整。一则快利流畅,一则懈怠疲缓,在某种意义上正有相对之处。陈衍《石遗室论文》卷四云:“‘未敢以轻心掉之’,作文不欲过快,快则单。‘未敢以怠心易之’,不欲过慢,慢则散。”可供参考。所谓单,当是单薄、浅薄之意。总之,柳宗元所谓“以轻心掉之”的“轻心”,不宜解释成轻忽、不重视。轻快不深沉有时与轻率、轻忽有些联系,但毕竟有别,宜仔细体会。
至于成语“掉以轻心”,其“轻心”则已被用作轻忽、不重视之意,那是约定俗成,与柳宗元原来的意思不一样了。而“掉”字则仍是运作、操弄的意思,并非“”的借字,也不是戏耍玩忽之意。以轻忽之心处理某事,和以轻忽之心玩弄某事,语意之轻重是有区别的。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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