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伞

作者： 吴奔星

雨伞和我

和心脏病

秋天

我擎着我的房子走路

雨们，说一些风凉话

嬉戏在圆圆的屋脊上

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即使是秋天

即使是心脏病

也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两只青蛙

夹在我的破鞋子里

我走一步，它们唱一下

即使是它们唱一下

我也没有什么可唱

我和雨伞

和心脏病

和秋天

和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痖弦

当代台湾著名诗人痖弦是学电影戏剧的。他写《伞》这首诗时，刚从高校毕业，也便采用了西方现代主义影剧的手法。我其所以要首先谈到这一点，是因为对于《伞》，有的人根本没读懂，有的人读得似懂非懂，或半懂半不懂。要是知道诗人运用了影剧的一些手法，便容易进入诗的境界了。

为了使读者易于把握诗情画意，不妨简单地串讲一下。

第一节是一个特写镜头：季节是“秋天”，人物是“我”，患有“心脏病”，天正下雨，撑开一把“雨伞”。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患有心脏病的“我”，无人陪伴。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中年，诗人都未交代，令人感到朦胧。

弄明白了第一节，诗的第二节便好懂多了。“我擎着我的房子走路”，表明抒情主人公“我”之所以没人陪伴，是因为没有一个家，“伞”就是他的家——他住的“房子”。他在秋雨中打着一把伞，好象是举着他的“房子”走路。这便显示出人物的特殊性：他是无家可归呢，还是有家归不得?然而，他是心脏病患者，是去找医院呢，还是在街头或马路上流浪?一切虽令人感到朦胧，但却增加了读者对他的理解：他是一个在秋雨中打着伞走路的病人。接着而来的“雨们，说一些风凉话／嬉戏在圆圆的屋脊上”，则是披露病人的心态。雨点打在伞上本是习见常闻的，而在这个病人听来，却觉得“雨们”滴滴嗒嗒正在自己的屋脊上“嬉戏”，说了一些刺激自己的“风凉话”。这便揭开了病人的孤独的帷幕，连嬉戏在“屋脊”上的“雨们”都不免对他说些风凉话，可见他正处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人际关系中，心情当然是凄楚的，与“嬉戏”在屋脊上的“雨们”成为尖锐的对照。可能这个心脏病患者原是一个乐观的歌手，在“风凉话”的打击中，遭受排挤，“没有什么歌子可唱”，只好沉默于秋风秋雨中吧。

诗的第三节是对第二节所揭示的心态的补充和强化，因为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中，“即使是秋天”(“秋天”自古以来有重九登高的习俗，有“登高赋诗”的传统，)“即使是心脏病”(患心脏病者必须乐观)，他也快活不起来，“也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诗的第四节仍然是对第二节在秋雨中走路的病人的发展。“两只青蛙／夹在我的破鞋子里／我走一步，它们唱一下”，诗人奇特的联想，既描写了病人在泥泞中走路的艰难，也突出了他在孤独中的听觉。便进一步强化，“即使是它们唱一下／我也没有什么可唱”。那么，病人一面听着伞上的雨声和破鞋挤出的水声，一面想着自己带病走路，又不知走到哪儿去，该是怎样一种形象与气氛呢?这一对照是深刻的!

诗的最后一节便重复了第一节的特写镜头，把“我”、“雨伞”、“心脏病”、“秋天”等等意象加上一个“没有什么歌子可唱”，便使读者看见一个整体的人物形象：一个在秋风秋雨中打伞走路的病人!

诗的题目叫做“伞”，并不引人注目，引人关心的是“我擎着我的房子走路”等三行，诗人的想象力实在引人入胜。而“两只青蛙”一节虽是不少人都经历过的，却是第一次变成哀叹人的命运的诗句，与第二节对照鉴赏，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诗人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和对人际关系的感受，达到了广度与深度相结合的地步。《伞》应该说是一首具备现实主义内容的现代主义的杰出佳作。